“立正,向左看齐,向前看!”
当我无意间瞄到镶嵌在老家黄角树上那只虽然有些锈迹斑斑,但经过几十年来的风吹雨打,依然像军人一样昂首挺胸于树杈之间的铁喇叭,我被他那顽强的生命力深深地震撼了,脑海里即刻浮现出了部队大院里的军歌嘹亮和铿锵口号,以及那挺立于门岗,威严笔直的人民子弟兵,不自觉间举起双手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确实,以他那炯炯有神的注目礼和被风雨浸蚀,被时代洗礼依然坚守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力,以及他那崇高的信仰和坚定的信念,铁喇叭有资格接受我的军礼及敬仰。
因此,小时候我们就赋于了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铁将军。
老铁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一身铁甲一身正气,以高亢的激情,穿梭来往于革命红色圣地,以不朽的身躯传递着世间的正能量。
而我老家那只铁将军不清楚生于何年,只晓得在我开始有意识的时候,就静静地矗立在那棵年迈的老黄角树杈上,与日月同天,与老树相依,与风雨为伴,那身坚硬的铁衣之内,是一颗火热奔放的赤子之心。
长年累月的唇齿相依,老黄角树与铁将军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鱼水情深,溶入了父与子的血液亲情。即使处于当打之年的老铁披着一副铮铮铁骨,但在老黄几经风雨的眼里,他还是一个才从襁褓里出生的婴儿——一个时刻需要保护的孩子。
因此,老黄一直风雨无阻地用自己那副温暖的身子,不管是在烈日炎炎的夏日里,还是天寒地冻的风雪中,都会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块坚硬的石头上,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紧紧地护着老铁,不为别的,就怕稍不留神,自己的孩子就会从怀里跌落。直至于不知何时,身上长出的那块树瘤,紧紧地包裹住了老铁,老黄才长舒一口气。让我想起了母亲慈祥的面孔和老人眼里流露出的满满溺爱。
而老铁早已习惯了老黄角树的细心呵护,从开始时被别人捆绑着靠近老黄,到拒绝老黄主动伸出的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老铁总是一脸嫌弃,抗拒着老黄那残缺不全的身子,感觉一辈子和这样沉默的老人纠结在一起,会是多么地无聊和痛苦。
好几次,老铁没经受住风暴的考验差点从树稍跌落,都是老黄顶着风雨,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护在怀里,老铁才安然无恙。
从此,老铁才幡然醒悟,与那些纤若弱骨的树木相比,依靠在老黄怀抱是多么的厚实与安稳。
长久地相处,也使我们与老铁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老铁不仅每天字腔正圆地为我们宣扬着英模,传递着资讯,讲解着政策。且一高兴还会为我们带来几首脍炙人口的爱情歌曲,什么《让我一次爱个够》、《冬天里的一把火》等等让我等情窦初开的少年,带着一脸的青春痘,从暗恋的姑娘身旁匆匆跨过,心如小鹿般怦怦乱跳,总感觉自己的秘密被对方知晓,羞涩地把头一低,一朵红云从脸上升起,赶紧加速脚步逃离对方,最后却依然忍不住要回眸一望,想看看喜欢的人儿是不是也在那里失落地搜寻着自己。此时,老铁看着我们一脸窘迫的模样,总会斜拉着嘴角露出一脸坏坏的笑,既在嬉笑着儿朗们的多情,也在嘲笑着青春少年们的胆儿小。
当然,我等承认在爱情里属于有情心没情胆儿,但在自尊面前我们还是接受不了老铁的嘲笑,睚眦必报,调皮的老铁也时常会享受一把我们的戏弄。
当他趴在树丫上正热火朝天地向人们鼓与呼时,我们会找准时机,拿着那根早已准备好的小铁丝,对着老铁的地线就是一阵哗啦啦地上下乱划,让老铁脚心一痒,顿时如姑娘般花枝乱颤,嘴里立马口齿不清起来,一时听得人们云里雾里,气得老铁火花乱串,狠狠地瞪上我们一眼,然后继续着他未完的工作。
其实最让老铁担心和害怕的是院子里那位方大爷,一旦老铁的分贝影响到他老人家的休息,方大爷会火冒三丈,起床东瞅瞅西看看,挠挠他那早已光亮的嘎啦子头,气呼呼地抓起柴房那根竹竿,对着老铁的头脸就是一阵乱捅,或者干脆拿来铁钳“呼哧”一下剪断老铁那两根命脉,狠狠地说:
“看你一天瞎嚷嚷,大清早地就开始乱吼乱叫,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对此老铁只能哑然失笑,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老铁受到的委屈远不止这些,时常来自于自然界的压迫和人类的恶作剧,使老铁已经习以为常,但他依然无怨无悔,以他那高尚的情怀,“百科书”般的大脑,继续为人们充当着生活的调节器和讲解员。哪里发生了大事,老铁会第一时间奔走相告;未来几天有雷雨风雪,老铁会提前告之;哪户人家遇有急事,老铁会及时地帮助通知……总之,哪里有什么困难,哪里就会出现老铁的声音和背影。
村里的人们已经离不开老铁的细心服务了,如果有几天老铁不出声,那几个一睁眼就要关心国家大事的老人一定会比谁都急,没有新闻的日子,会让他们每天的生活挠耳抓腮,索然无味,一定会跑到村委会和队长家里去纠缠吵闹,直到老铁从新出山,人们才觉得整个村子特别具有生命力。
于我来说,特崇拜老铁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和无所不知的天下大事,尤其是他唱出的那一首首情歌,好像唱到了自己那个心尖尖上,常常呆坐于门前,随着歌声进入了自己的频道世界,幻想着和青梅竹马一起下田种地,洗衣做饭,甚至还想到了未来一起养儿育女,恩爱白头,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惬意生活啊!虽然至今都没有实现,但那时的浮想联翩,足以让自己回味一生了。
就这样老铁年复一年地与老黄角树相依为命,日复一日地划过久远的时空,穿越无限的苍穹,迎来了一个个鲜活的新生命,又送走了一代代熟悉的背影。
随着时间的流逝,昔日的老铁也开始显露疲态,严重衰退的记忆力,常常使老铁工作中途突然卡壳停顿,记好的台词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但他始终以乐观的态度去坦然面对。在他的字典里,生老病死,循环往复是自然界特有的规律,世间万物都逃不脱这个巨大的黑洞,只能以落日余晖,继续在世界里发光发热,多带给人世间一点光明。
十七岁那年,我告别了老铁,坐上了缓慢的绿皮车,踏上了绿色的军营,时常听着部队大院里传来的那一声声空旷的“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一首首让人热血沸腾的革命歌曲 ,虽然没有家乡老铁那么悠扬婉转,侠骨柔情,但那响彻云霄的天籁之音却是如此的具有穿透力,如一股股热流,不断地冲击着灵魂深处那根最脆弱的神经,常常遥望着故乡那片空域,思念起家乡 “铁将军”的一颦一笑,以及他带给我们那些美好的快乐往事,不由得一声叹息,思绪万千,想起了那首歌词“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知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如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拉一根线,铁沙钵儿讲话”,已经成为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缩影,手机、电视从此主导了我们的世界,但铁将军与我们的那一世情缘,并不会因时间的流失而暗然凋谢,反而在蹉跎岁月中如烈酒般越窖越醇,那一抹飘散的酒香会成为我们终身挥之不去的永远记忆!
站在老黄角树下,院子里的狗吠声将我从遥想拉回了现实,树杈上的老铁依然在与我注目对视,仿佛一下认出了我:“老朋友,你回来啦!”
“稍息,立正,敬礼!”
这也是我临行前再一次对老铁的庄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