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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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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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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林一夜

第一节

康熙爷第一次南巡时,路过江西茂林府,连续几日都是阴雨绵绵,好几日竟雷雨大作,惹得康熙和一众随从一点游玩的兴致都没有了。出了湖广,刚踏入茂林境内,天空突然大晴,万里无云,康熙坐在龙撵中,用手缓缓拨开龙撵的帘子,看着好不容易出现的万里晴空,心情不由大悦,当即决定在茂林兴建皇帝行宫,特命久负盛名的江南戏乐团编排,为自己和众随行官员表演曲艺。

那天夜里,皇帝行宫里灯火璀璨,整个茂林府万人空巷,都来欣赏百年这难得一见的盛景。自打康熙爷继位之后,收台湾,平三藩,无人不拍手叫好,人们都说:“康熙爷年少继位,气宇不凡,扛天花、除鳌拜、平三藩、临危不乱,几次挽大清国于危难之际,那可是堪比蜀汉诸葛亮啊,足智多谋。”对于这样的夸赞人们也是恭维不已,称赞有加。屋前巷后讨论的都是康熙的丰功伟业,把康熙爷盛赞是满清第一巴图鲁,八旗的第一勇士,像这样的话不绝于耳。连江南都是如此,更不要说江北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人们头上的辫子好像变成与生俱来的了。都忘了五十年前还有一批义士在这里揭竿而起,为了不剃发易服,他们与清军殊死搏斗,可汉人哪抵得过刚刚入关的清军呢,短短三日,十万军民惨遭杀戮,幸存的人将他们的尸骨葬在后山上,从此以后,后山的松柏格外壮实,生长的树木永远比栽种的多,渐渐的,成了一望无际的松柏林,后来人们就将这里叫做茂林。

顺治爷即位后开始施行安抚政策,比多尔衮少了几分野蛮,顺治朝第一次科举,广开恩科,特招前朝举人参加本朝科举,整个茂林一下子多了四十名进士、八十名举人,有六位进了翰林院做编修,后来在六部都做了官。

自打以后,一直到了康熙朝,人们不比谁的衣着是否华丽得体、饭食是否美味诱人、也不比谁家的妻妾多少,家财殷实腰缠万贯,人们不开始攀比谁家的女儿裹脚最早、谁家男人头上的辫子又臭有长又粗,谁的头上又光又滑,谁人拿手一摸,倘若头发没剃干净,摸上去刮手,人们就不免发出啧啧啧的声响同时又露出一幅鄙夷的表情,让人看起来好生难受,自己又摸摸自己的脑袋,看看眼前的他们油光锃亮的脑袋,不免陷入了自责和自卑当中,就连茂林的乞丐在大街上乞讨有了钱也要第一时间来剃头,就这样,剃头匠成了茂林的高收入职业。

茂林这么大,剃头匠的收入又这么高,自然有人分外眼红。

茂林府里,剃头匠这个职业类群当中,属李老头资质最高。他是茂林最早从事剃头匠这个职业的人,但他不是茂林最早剃发的人。

他原本是五十年前十万义士中的其中一个,他负责后备军需,说白了就是整日给马喂草,后来清军攻破城门,那时候茂林还没有改名叫茂林,还是叫顺昌。

那天他看见前门火光飞溅,后门的人吵着嚷着往前门跑,过了一会前门的人又哭着喊着往后门跑,直到后门也被清军打破了,吵着嚷着的人和哭着喊着的人撞到了一起,然后一齐哭着喊着,只不过一开始就是哭着喊着的那批人声音小了,后来吵着嚷着的那批人变成哭着喊着,声音又变大了,然后两批人变成一批人一起朝南门飞去。

再后来南门也破了,两批人变成了三批人,再次来到李老头喂马的位置,那时的他还不是李老头,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这三批人到了喂马的位置,远处炮火声不断,马蹄声在远处回荡,城楼上、城门前,还能隐约看到汉军和清军厮杀的影子。他们气喘吁吁的赶到这里,想要去西门赶去,结果又遇见了第四批人,第一批人和第二批人问第四批人:“你们是逃兵吗”他们的语气中有责问的成分又夹杂了一些自卑和羞耻。

第三批里的一个人探出脑袋来说到:“他们是西门的,领头的那个是我兄弟,我俩一个妈,但不是一个爹。”没有人回应他,除了远处的炮火和震碎的瓦片声,听不到其他人讲话的声音。

所有人都语塞了。

对他们来说,西门是最后的希望了,如今西门也被攻破了,出逃的计划现在也破灭了。北门中的领头扭头看到了正在喂马的李老头,李老头也注意到那名士兵正在看他,他眼神开始闪躲,便自顾自的给马喂起草料来。

士兵无视李老头,径直在他身边走过,走上前牵起那匹马,正当他要跨上奔往西门搏一搏出路,企图绕开清军逃出城时,不计其数的红衣大炮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一瞬间,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四批人马已经四分五裂,马腿和人腿都被挂到了马棚的屋檐上,草屋被炸的散架开来,更多的则是躺在地上烧焦的尸体,黄色的脂肪从黑焦的皮肉里渗出来,迅速的包裹住红色的血水,又逐渐融为一体,被焦躁的风吹拂着又逐渐变成固体附着在黑焦色的皮肤上,没有死透的士兵一乱动,固体的结痂又在皮肤上脱落,黄色的脂肪又和红褐色的血液再度融合,又结成痂附着在皮肤上,黑色的火药碎屑顺着血液流进伤口,让失去知觉已经麻木的士兵再度疼醒,四肢被打散的人用躯干扭动着,一边扭动一边又大吼大叫,身体里的血液从断裂的四肢缺口上不断流出,他们像蠕虫一样挪动身躯,翻越一个个已经凉透的尸体,就像翻越了一座座山丘,最终爬伏在另一具尸体上,爬不动了,因为血流干了。

李老头也被炸断了一条腿,他看着眼前横七竖八躺着尸体,四肢、双手、头颅都挂在屋檐上,他不禁吐了出来,胃里似九龙过江,一个劲的翻腾,他正要向屋里爬时,北门和南门的清军骑着马像野狗一样飞奔而来,金钱鼠尾辫在身后随着风飘来飘去,显得格外丑陋,马蹄从街上的尸体上踏过去,那些苟延残喘的士兵被马蹄踩爆脑子,脑浆飞溅开来,踩过肚子,肠子从肛门里喷涌而出,有的士兵死后肚子开始胀气,鼓成了一个皮球,然后等清军的马蹄踩过去就炸了,肠子、肝脏、胃一瞬间和血液喷涌而出,胆汁、胃液、血液交融在一起,变成一种奇怪的颜色顺着流下坡去。

李老头被吓傻了眼,清军的马蹄一遍不够还要踩第二遍,直到整条大街上都成了肉泥,这些肉泥和泥土、树叶、骨头糅杂在一起。他忍着疼痛闭上眼,悄悄用马粪糊在脸上,慢慢的,疼痛让他失去了直觉,再次醒来就是晚上了。

他后来逢人就说自己大难不死,别人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苦难,然而他总是闭口不谈,只是不自觉地用眼神撇向自己断掉的右腿,他也从来没给别人说自己是曾经的十万义士之一。

再到后来茂林人就记不清十万义士这件事了,如果不去后山看看隐匿在山林里的十万义士碑,就会有不少茂林人说这件事是谣传、是杜撰、是当年南明反贼沿途传播的。只有后来做了剃头匠的李老头逢人便讲自己大难不死,必有菩萨保佑的这件神奇事,然后再给前来剃头的人讲当年十万义士的壮举。

好像整个茂林府只有他记得十万义士的故事和壮举似的。

剃头匠在茂林成了高收入职业,一瞬间就像雨后春笋一样,整个茂林府有了数百个剃头匠,这些剃头匠满城里转悠,从城东走到城南、再从城西跑到城北,这里面只有李老头最为固定,永远在城北往南八里处,隔壁是个包子铺,卖包子的姓马,马包子每天免费给李老头六个包子,李老头每天免费给马包子剃须剃发。所以马包子的脑袋和脸是整个茂林府里最亮,最干净的。

虽然李老头每天雷打不动的在自己的摊位上,看着那些后生提着箱子在城南城北城西城东来回跑,来回拉客,他不禁苦笑的说:“啥时候剃头匠都变成上门剃头的了”

就算李老头每天雷打不动的守在这,来找他剃头的还是络绎不绝,有时候能从城北排到城南。他们也听惯了李老头讲的故事,马包子问他们:“城里几百个剃头师傅,干啥就挑他这一个”

过了一会,一个年轻的男人打破了沉默,说:“我爹活着就找李师傅剃头,那时候李师傅说啥都不给自己剃头,后来我爹在康熙元年晚上死了,临死的时候给俺说,让我催促着李师傅赶紧把头剃了,说是新皇帝上任三把火”说到这,这个年轻的后生左手握在右手上,向上垂手,表示恭敬。

接着又说:“后来我爹出殡那天,李师傅没等我催促呢,就把头剃了,跟在我爹出殡的队伍后面,再后来我就一直在李师傅这剃头了”说到这,李老头也不禁湿了眼眶。李老头转过头对着马包子说:“你知道我为啥这么多年没换过地方吗”

马包子摇摇头,李老头起身收拾东西,对后面来剃头的人挥挥手,示意他们明天再来。

他对着马包子喃喃地说:“因为这个曾经是个喂马的地方”马包子没听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自顾自地收拾起自己的包子摊,顺便给路过的乞丐扔了两个包子。

茂林皇帝行宫里人挨着人,各部大臣,皇亲国戚,江西各府道台的社会名流都受邀来听戏,热闹程度空前,高兴的不仅仅是行宫里的人,行宫外的人也一样高兴。来看热闹的不仅仅是城里的,还有大老远从各府道台的乡下赶来农民、乡绅,都来一睹这盛世况景,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心地善良的乡绅会给佃农放个短假,在农闲时节还会允许佃农自己生产,得空时会一起来省城里热闹热闹,但那些心思歹毒的乡绅和佃户连一点休息的机会也不会给佃农留,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会放两天假,在他们手里,他们那捏住了佃农的命根子,他们只要有钱有地,就可以操纵佃农为他们做一切事情。

茂林府陈唐县是茂林财政最富裕的县,也是整个茂林人口最多、土地质量最好、上交粮食最多的县,甚至可以毫不为过的说,是陈唐县养活了整个茂林府,也塞大了知府的腰包。

高嘉轩是陈唐县最大的乡绅地主,光在他手下签过卖身契的佃农就有八十户,他和陈唐县的县令是亲兄弟,所以他在陈唐县既是县令的枪手又是县令的打手,仗着这层关系在陈唐县胡作非为,兼并土地、强抢民女、颠倒黑白导致冤狱横行,弄得整个陈唐县乌烟瘴气。

这次皇上南巡在茂林府小憩,这是茂林几百年难以修来的福分。

作为陈唐县县令理应上呈一些风俗玩物、文人雅物孝敬皇上。

这天下午,县令高嘉霖坐在堂上冥思苦想,如坐针毡,眼看就要到了晚上赴宴的时间,高嘉霖马不停蹄的叫来高嘉轩,让他务必想出面见皇上时应该上呈的礼物,告诉他:“这礼物不在贵,在精;不要俗,要雅,听说当今圣上别有一番趣味。”

说完高嘉霖叫下人伺候自己穿上官服,坐上轿子便踏上去茂林府的路了。

高嘉轩一脸惆怅又有一点愤懑,自己连皇上一面都没见过,你是县令,你是陈唐县的父母官,自己屁颠屁颠上路了,就把这烂摊子甩给自己了,要是最后送的东西皇上不喜欢,惹得皇上龙颜大怒,咱两个都玩完!他坐上高嘉霖的公堂,倚着椅子眼珠不停的打转。

他喃喃自语道:“当今圣上别有一番风味,自然是不会喜欢世俗女子,那么找些不是世俗的女子不就行了”

高嘉霖的幕僚听后悻悻地说:“这个拿不上台面啊”

高嘉轩转念一想,确实拿不上台面,他叫自己的仆从刘大回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玉佩拿出来,孝敬皇上。刘大小跑将要出门,高嘉霖的幕僚叫住刘大,对高嘉轩说:“玉佩再好也是玉佩,一万两白银换来的玉佩与二百两白银换来的玉佩都叫玉佩,再说,你将玉佩放到当今圣上面前,他能猜出这个值一百万两不成?”

高嘉轩若有所思道:“嗯,在理,送女人又不行,送玉佩也不行,官家的差事就是难办,这该死的高嘉霖。”

幕僚听后微微一笑,淡然地说:“我看这活并不难干,相反,没准你还可以受到当今圣上的赏识”幕僚对高嘉轩相视一笑,贴近高嘉轩的耳边密谋起来。

高嘉轩一家老小地来到茂林府,到城门底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距离宴席开始还有两个时辰,这里到处都是人,有穿着官府的、有穿着官府揽着女人的、有不穿官府的、也有不穿官府揽着六个女人的,但就是看不见乞丐。

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见到皇上,在这里,如果能见到皇上一面,那就是祖上积了阴德,这辈子也算功德圆满了,倘若得到一幅皇上赏赐的字画,亦或是请皇上给自家门户上题个匾额,这些省城富户,乡下地主能大摆宴席一百天,就算就衣着寒酸、生活更窘迫、饭菜更简便的乞丐也要给他摆一桌。要是那天某个富户不幸破产了,他就可以把当年康熙爷写的字画裁剪成一个字一个字的,放在大街上叫卖,不出十日,他便可以东山再起,甚至比破产前更加阔绰富裕,他的子孙也将衣食无忧。倘若哪家地主乡绅家道中落了,他的儿孙倘若在家中找到康熙爷的手笔,就完全可以东山再起,再续曾经的辉煌。

满大街的花灯一个挨着一个,灯火阑珊,人色匆匆,各式各样的人穿插在人流中,有茂林城东的刘铁匠,有城西的孙屠户,还有城南的陈字画,这个陈字画的真名叫陈秋唐,他一辈子都和书画相依为命,他儿时居于书香门第之家,其父陈波是茂林有名的乡绅。

明朝末年的大饥荒,一大股流民难民一股脑涌入他家,他父亲出于好心慷慨解囊,将自家的粮食倾囊相授,陈夫人看着几乎快要见底的米缸,看看陈波,她明白自己家夫君的为人,自然也是无声叹息。可是上午的难民前脚刚走,下午的难民又蜂拥而至,于是他父亲苦苦劝说,家中的粮缸已经几乎见底了,连续的灾情和官吏日益盘剥、肆意加重赋税,粮食产量越来越低,数量越来越少,现在家里的粮食只够家人温饱了而已,他用乞求的姿态对难民们说。

当难民听到陈家中尚有余粮,纷纷两眼冒光,一哄而上,涌入陈家的粮仓,陈波见状紧忙跪下,企图用读书人最金贵的膝盖来抵挡难民,是打算用自己的膝盖和身份告诉他们,他的身后不仅仅是仅存的粮食,同样也是陈家这一家人的生命所系。

可是在饥饿的难民眼里,他跪下与否都不影响他是个读书人的身份,在这些难民眼里,读书人的身份在乱世中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诚然,或许不在乱世,没有枭雄争霸的年代,读书人的身份也只是在太平盛世上的锦上添花。

难民仍然像疯狗一样在陈父的身上贱踏过去,一脚一脚地踩上去,乱民里有人惊恐地发现陈波已经七窍流血鲜血,肚子已经被踩的血肉模糊,可是仍然没有人制止,仍然你一脚我一脚的在陈波身上踩过去,恐怕仅存的粮食自己分不到一杯羹。

难民们不管你家死活,我只顾我尚可能否苟活于乱世人间,人就是这样,当难民更是如此,难民是乱世争霸中最可怜的产物,动荡将他们为数不多的财产洗劫一空,于是他们没有了任何可以支持的他们的资本,他们便将人性发挥的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家人、儿女、父母成为他们把人性的扭曲发挥到极致的源泉,为了远离饥饿、贫困,他们放弃了仅存的一点点温良的人性,他们没有陈波这样读书人的温良,活着,才是他们作为人最后的追求。

陈夫人眼看局势一发不可控制,便让下人去报官。

整个安顺府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流民难民,路边的树皮已经被啃食干净,有人一遍遍的过筛泥土,企图发现一些蚂蚁,也有人在一些富户的家门口守着,等这家的下人出来倒粪,他们便一哄而上,在一摊屎里找出一些还没有完全消化的米粒饭渣,也有人等着富户家的下人出门倒泔水,不过泔水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不如去等着挑屎。

当下人赶到知府衙门,详细说了陈家的情况,知府张景兆将身子从椅子上挪开,低声细语地再次问道:“陈府的的确确是被难民围住了?”

陈府的下人擦擦汗,急切的说:“是啊,老爷,您赶紧派衙役去吧,再不去我家老爷就被那些乱民踩死了”

“哦哦哦,本府马上就派衙役过去,你先回去告知夫人。”张景兆点点头,语重心长的说道。

“谢大人”陈家下人磕了两个响头,便飞奔出衙门往陈府方向赶去。

府尹低声询问张景兆该派多少衙役去合适,张景兆拍拍衣服,接着又往椅子上一靠,说道:“叫衙役把难民领到我这里?我自己还吃不饱饭呢,我还管他们不成?”

府尹点点头,又直直的站在知府身边。

当张景兆带着衙役赶到陈府时,难民们已经尽数散去,只剩下几个老头在拣拾掉落在地上的米粒,而院子里躺着血肉模糊,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的陈波,陈夫人抱着尚在襁褓中陈秋唐,不停的抽咽。

张景兆见状,指使几个衙役把那几个老头抓起来,充当公事,发生了命案逮几个人也算有个交代。他用白布将陈波盖上,对陈夫人说:“来的路上遇到难民作乱,事出紧急,没有按时赶到,还望您节哀。”见陈夫人没有回应,他也便悻悻离去。

陈秋唐在母亲的操持下长大,尤其喜爱书画。

康熙十一年,曾经在陈府打杂的下人顾安六再次回到了茂林,曾经临走时自己将陈波的玉佩偷偷藏到了院子后面的松树下,这次回来打算挖出来去当了。

那天夜里,他遛进陈府,看着眼前破败的陈府不禁唏嘘,他贴着墙根遛到后院,此时注意到屋子的阁楼上亮着,他知道那是陈夫人和陈秋唐在里面,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等到阁楼的灯光灭了,才开始寻找那枚玉佩。

顾安六此时已经五十多岁,腿脚稍微有些不便,加上每日风餐露宿,蹲大牢时患上了长时间的风寒,每多走几步就异常难受,倘若自己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会来惦记老主顾的东西呢。

他挖到当年自己埋藏的玉佩,放在右手里,左手扶着树弓着腰一点点起身,玉佩在手里不断的摩梭着,看着手里的玉佩不禁泪眼婆娑。自己喃喃地说道:“老主顾啊,当年埋下这枚玉佩全是为怕被官府抢去,是为了给秋唐和夫人留个念想啊,等哪天当了去,母子俩在这世上也好立下身来。可哪成想我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那年头太乱了,躲过李自成还有满清的兵等着咱,等大清立了国又赶上咱顺昌府死了十万义士,我是百般打听才得知咱少爷没死,是夫人带着少爷躲了起来,后来我又逃到北方,那年又赶上遭了灾,我又成了难民,辗转走了几个县,那官府赈济的粥没喝上,反倒因为我是外省来的流民将我打入了大牢,在里面得了风寒,后来咱们康熙爷除了鳌拜,宣布大赦天下,我又从牢里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回来了。老主顾,您是好人啊,我一想起您被乱民踩死,我就心痛,夫人和少爷都是好人,这么多年夫人也没改嫁,自己把少爷抚养成人,都是好人,就我是个孬种”说到这,顾安六的脸上早已经布满泪痕,说话也变得异常哽咽。

风卷起尘土,月光洒在庭院里,一个佝偻着要的老头独自站在树下,不时地哽咽。

突然有个陌生但又夹杂着熟悉的语调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六子?你回来了?”

顾安六愣住了,不由的握紧玉佩,缓缓转过身去,虽然没有光亮,但顾安六也能认出来眼前站着的就是夫人,没等顾安六开口,他的目光已经注意到夫人看到了他手中的玉佩,但陈夫人没有多说,上前挪动几步握住顾安六的手,喃喃地说:“六子,你咋也这么老了?”

顾安六落泪了,他将手中那把小铁铲塞到裤腰带里,缓缓搂住陈夫人,哽咽地说道:“这些年真是苦了夫人了”

陈夫人笑了笑对顾安六说:“这算啥,走,去见见秋唐,他还不认识你呢”挽起顾安六的手就要往里走。

听到要见自家少爷,顾安六不由的握紧玉佩,他明白见了少爷就要将玉佩送还出去了,自己一把老骨头留在少爷家也没有用,自己没了这枚玉佩就要饿死,于是在腰间抽出铁锹砸向陈夫人的脑袋,陈夫人应声倒地。

顾安六呆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在手里握紧的玉佩,坐到地上,拿着铁锹对着自己的脖子插了进去,在黑夜的笼罩下,看不清血液是什么颜色,只看到一股一股的鲜血在顾安六的脖颈上顺着铁锹冒了出来,顾安六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有了反应,陈夫人的鲜血将白发染成红发,两人在寂静的夜里躺着,没有一点呼吸,蚂蚁爬上两人的脊背,土壤疯狂吸允着两人留下的鲜血,茂林的夜是死寂的,直至初生的太阳撒满霞光,氤氲的月光褪去,陈秋唐才在自家后院找到了母亲。

茂林知府桂清风亲自审理结案,宣判陈秋唐之母陈氏与外地流民为了争夺玉佩,互殴致死,结案,玉佩充公。

陈秋唐跪在大堂前,双目无神,呆若木鸡,点点头,画了押,桂清风满意地笑了笑,因为他知道自己办案绝对公正清廉,两袖清风。

整个茂林的人都知道他陈秋唐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陈秋唐自己也知道,自己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于是他在大街上放声大哭,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无名无姓,自己都没有见过的男人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母亲,突然闯入自己和母亲的生活,他懊悔昨晚母亲对自己说出去走走而自己没有陪着母亲,倘若自己陪着母亲出去,母亲就不会惨遭毒手,他来到自己的字画摊,嚎啕大哭,可来来往往的人,却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后来桂清风要孝敬道台孙大人,得知孙大人是北方来的,喜爱吃田螺,便从陈唐县划出了六十片水田专门养田螺,再后来那块玉佩便戴在了高嘉轩的腰上,再再后来就到了康熙的手上。

高嘉轩下了轿子,让马夫带着自己的妻女和小妾在皇帝行宫旁的酒馆落座,高嘉霖早就替他安排妥当。

他手里揣着玉佩,径直走向听云楼。

还有两个时辰,高嘉轩走进听云楼,听云楼老鸨眼见是高嘉轩来了,急忙挤出笑脸凑到高嘉轩身边,对高嘉轩赔着不是说:“高公子,今天只能听曲了,当今圣上来了,承蒙皇恩…”没等老鸨把话说完,高嘉轩就插嘴道:“今天爷一不听曲,二不嫖妓,来听云楼就带走一个人”

本来被插嘴就让老鸨有些许不满,一听高嘉轩要来听云楼带走一个人,直接对高嘉轩回怼道:“我这听云楼是个风流快活之地,各位客官来去自如,午时来我听云楼我伺候着,子时来我听云楼我也照样伺候,想来就来,该走就走,我悉听尊便。来我这的既有落魄小生、也有官宦之后、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您要说听个曲、看个戏,我好好地给客官挑个咱茂林府的名角,您要说嫖个妓快活快活,我这也有人给客官伺候着,但你说在我听云楼带走一个人,我第一个不答应!”

高嘉轩看着眼前的疯婆娘,走近一步用手捂着,贴着耳朵对老鸨说:“老鸨,我是给皇上挑人呢”

老鸨一听,一惊,眼珠子一愣,问道:“啥叫给皇上挑人”

高嘉轩啧了一声,又贴着老鸨的耳朵说:“咋就这么不明白事呢,我问你,我兄长是谁?”

老鸨抬头看了看高嘉轩,看着高嘉轩严肃地神情,她也没了刚才的锐气,高嘉轩刚才说的‘皇上’两个字,就把她糊弄住了,老鸨低声说道:“高嘉霖,陈唐县县令高大人啊”

高嘉轩又说:“他顶头上司是谁?”

老鸨眼珠一转又说:“知府桂大人啊”

高嘉轩双手一拍,这不得了,老鸨还是一愣,高嘉轩又说:“皇上南巡经过我茂林府暂住一日,这是我茂林地幸事”高嘉轩说的这句音量非常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接着又对老鸨说:“皇上圣驾,不远万里幸临我茂林,你可看到他可带有后宫佳丽三千?他老人家一路颠簸,舟顿马乏,晚上就不需要找人侍寝?”听到这,老鸨一拍手,随即笑眯眯地说道:“明白明白,可是皇上是龙体,怎么肯用咱这的姑娘,岂不是伤了龙体?“老鸨虽然不解,但也笑呵呵问道。

高嘉轩听完,一脸奸笑道:“皇上纵然是九五至尊但也是凡人之躯,整个茂林府,还有哪里比得上咱听云楼的姑娘会孝敬人呢,不过这些都是知府大人的意思,我和高大人也都只是奉命行事,你管住嘴就好,等皇上走了,要是别人知道你家的姑娘给皇上侍寝过,生意想不到有多好呢。”

老鸨听后点点头,连说明白,又问高嘉轩要哪个姑娘。他假装思索片刻,然后沉稳的说出崔茹茹三个字。

老鸨听后对高嘉轩说:“这崔茹茹样貌是好看了些,可是不会疼人啊,这要献给皇上…”

高嘉轩其实在来的路上就想好选择崔茹茹了,这崔茹茹是方圆有名舞女,样貌出众,可惜卖艺不卖身,让高嘉轩是心里眼里屌上都惦记着。他摆摆手,示意老鸨不要管这么多,把崔茹茹叫来就是了。

华灯初上,整个茂林府喜气洋洋,如同过年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

距离宴席还有一个时辰,各部大臣、皇亲国戚、皇子贝勒、社会名流、地方官员都齐聚皇帝行宫,都等着面见圣上。

地方官员们都找来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把它们都夸赞成自己的政绩,有些事是下面的官员做的,他们也要硬拿来说是自己的,为了争几件事,上面的官员不惜和下面的官员动手扭打起来,但都是下面的官员吃亏,不能为了几件小事就把自己的仕途丢掉了。每一位官员都满面春风,把茂林夸赞的是春风和煦,喜气融融,民风淳朴,政通人和。

高嘉轩带着崔茹茹来到酒馆,叮嘱道:“待会进了行宫,你只管给皇上倒酒,你侍奉的可是当今圣上,千万不能出了什么纰漏。”崔茹茹一听是要自己侍奉当今圣上,心里不由一惊,高嘉轩安慰她道:“莫慌,有多少人等着这个机会呢,过了今晚你就永远不用回听云楼了,把皇上侍奉好以后,那听云楼还是你能待的地方?弄不好这次啊,山鸡就变凤凰喽。”崔茹茹听了含羞一笑,听云楼是她做梦也想逃离的深渊,她听完缓缓吐气,她明白,所有来听她的曲艺的人,都是贪图自己的容貌和身体,她想要的永远都不是区区一个茂林府的男人们对她仰慕,她要的是身边所有男人和女人一生都难以企及、难以到达的高度。

崔茹茹刚起身,高嘉轩在背后抱住她,用双手掐住崔茹茹的两个胸,高嘉轩本以为崔茹茹会尽力反抗,但她却显得异常冷静,高嘉轩用嘴亲吻着崔茹茹的脖颈,她紧闭双眼,本能的扭动身体,似乎是很享受,她身上散发出女人身上久居深闺的独特香气,高嘉轩搂过无数的女人,但只有这个崔茹茹身上的香气让他流连忘返,是栀子花和玫瑰交杂在一起的独特香气,好像并不是涂脂抹粉,好似这些香气已经和崔茹茹的皮肤融为一体了,无论高嘉轩怎么吸,香气永远都吸不尽,崔茹茹一边扭动着身躯,一边发出让高嘉轩饥渴难耐的娇喘声,她背对着高嘉轩,高嘉轩能感受到的是她曼妙的身姿下隐藏的火热,但他看不到的是她脸上已经有了两行清晰可见的泪痕。

崔茹茹和她的母亲遭遇相似,她母亲是名噪一时、名满名满整个顺昌府的妓女,她不仅有着让天下男人都垂涎出色的容貌,还有着让天下女人都羡慕的身体,更透露出一股让男人下体情不自禁骚动的娇艳。

但是每一次她都沉默不言,无论对方是富家子弟还是官宦之后,她总是保持她的沉默,让光顾她的男人都感到不悦,所以她是妓女,是青楼的头牌,是身体与容貌双赢的妓女,可她没有回头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第一次情感上的交流给了一位士兵。

尽管她每次都是沉默,可那位士兵却是常常光顾,这个男人也不说话,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表情,脸上紧绷着的时候他就放慢身子,她也时时刻刻感受着眼前这个男人微妙的变化,有时是在姿势上、有时是在表情上、也有时是在动作上,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便产生了感情。

爱情是人类最渴望永远的东西,有人将它排在权利和金钱的前面,也有人不追求权利和金钱,只为有一段金玉良缘的爱情,有人在获得足够的权利和金钱后才开始寻找爱情,后来发现有了权利和金钱后,爱情得来的却是如此容易,等到了权力开始变质、金钱开始发霉,人们便体会到权力和金钱只是物质上的享受欲,而才爱情是情感上的弥合剂,及时醒悟的人们开始孜孜不倦地追求爱情。

后来的人们把爱情说的越来越高雅,渐渐地把爱情开始分类,慢慢地忘记了爱情最原始的初衷,只有默默生活在世间最底层的人们还在恪尽职守的遵循着爱情的规则,但是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便把爱情认为是生活、是自己和对方重合的影子、是情投意合、是依靠、是陪伴。其实这就是最真实、最淳朴、最高尚、最典雅、最隆重的爱情,这些生活在世间最底层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世世代代默默遵循的,默默坚守的夫妻之道便是真的爱情,因为他们接近不了上层社会,不了解那些人区分出来的那些高雅的爱情,他们只好默默重复着、循规蹈矩地坚持着他们认为的爱情生活,直到自己死去,然后他们在棺材里、在坟墓里、在阴曹地府里还在喋喋不休的控诉和抱怨,埋怨自己一生没有得到高雅的爱情,不能和上流社会一起,反而和自己的糟糠之妻一起生活一生,每天重复着柴米油盐的生活,一直到了生命的落幕。可他们自己不会知道,并且下一世也不会明白,他们一直默默重复的,便是最珍贵、最高贵的伟大爱情。

最后的几年兵荒马乱,那个男人已经两年多没有来了,或许是战死了,也或许是跟随着军队继续向南了,因为清军那时已经跨过山海关,那时候处处都在打仗,青楼的生意也不好做,与其留下被野蛮的蛮子或者李自成的军队玷污,不如先逃出去,于是崔茹茹的母亲趁着某次一小股民团的人作乱,逃出青楼后在一间马棚生下了她,但好景不长,顺昌大战很快就爆发了,红衣大炮炸毁了马棚,清军没打到顺昌前崔茹茹的母亲就将她过继给舅舅家,她知道自己作为妓女,即使是亲弟弟家,也不会待见自己,到最后让村里人说尽闲话、看尽笑话,最后向她弟弟承诺,只要战争一结束,便将她接回来。

无奈,她弟弟自然是答应了。

崔茹茹的母亲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崔茹茹每天睡的就是阁楼,老鼠和跳蚤是她连续十一年的朋友,她九岁的一天醒来,发现一只老鼠在舔舐自己的阴蒂,另一只老鼠在吸允自己的奶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就这样,她就这样度过了衣不蔽体的九年。

她的舅母让她在冬天去清扫猪圈,回来后双手生了冻疮,她舅舅趁机将她的手伸进自己的棉衣里,一直让他向下摸索,一直到她开始反抗,一不做二不休,她的舅舅索性侵犯了她。事情传开后同村的许多光棍都来找她舅舅,每次就只需要三两银子。事情败露后她的舅母咒骂她是扫把星、害人精、狐狸精,有钳子戳进她的下体,用力开合闭合,她的下体变得血肉模糊,严重的伤口使她终生不能生育。

她九岁那年她的舅母生下了一个男孩,家里更没有她的生存空间了,每次吃饭她都要跟自家的狗抢食,抢得过就有饭吃,只不过就是遍体鳞伤而已,但是抢不过就要饿一天。

就这样一直到了崔茹茹十一岁。

一个深秋的夜里,下体还时不时传来隐隐的灼烧感,被狗撕咬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这天夜里她夜不能寐,她过惯了狗口夺食的生活,也受过了舅舅舅母的谩骂和殴打,还要轮流伺候村里的男人。 这些年里几乎没有人陪她说话,她都快要渐渐的忘却了如何去和一个正常人去交流。她用双手在阁楼上慢慢摸索起来,抓住那两只老鼠,抓住她的朋友,一只放在自己的阴蒂上,另一只放在自己的乳头上,她不断拍打阴蒂上的那只老鼠,她再次获得了性快感。

心满意足后,她把两只老鼠别在裤腰带上,缓缓爬下阁楼,在门后拿起那个曾经捅过自己下体的钳子,蹑手蹑脚地走进舅母的房间,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但她能听清舅母的鼾声,于是她将钳子狠狠的捅进舅母的嘴里,她没有丝毫眨眼,钳子瞬间在后脖颈捅出,血液似喷泉一样在崔茹茹舅母的嘴里喷涌而出,她毫不留情的左右开合钳子,就像当初她的舅母用钳子来回开合她的下体一样。

她舅母臃肿的脖子被划开了一个缺口,她看着舅母挣扎几下后便没有了动静,于是她又缓缓走到舅舅的头顶前,正当她将要亲手了解舅舅的生命时,刚才还安静祥和的孩子却突然大哭起来,一时间她手忙脚乱,以往在男孩哭时她的舅母会抓紧把自己肥大的乳头塞到男孩嘴里,可这一次男孩的嘴里什么也没有得到,这让男孩啼哭的声音更大了,她眼看舅舅睁开双眼,慵懒的起身,她随即扔掉钳子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奔向村后的树林,她就这样持续不断的跑,不知疲倦,与其说她怕官府将她追缉,不如说她怕再次回到她舅舅的手中。

夜晚的露水打在草叶上,土地变得泥泞,远处的朝阳也逐渐跃升在地上线上,茂密的丛林里不断升起朦胧的烟雾,她开始感觉到了疲倦和寒冷,她低头看看沾满泥土的双脚,又看看自己衣不蔽体的身上,这么多年她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不过她不觉得有丝毫的羞耻感,她甚至不知道羞耻的感觉,

崔茹茹感觉离她舅舅的村庄已经很远了,她坐在地上,突然发现自己当初别在两只老鼠不见了,或许是在跑的时候颠掉了,她突然大哭起来,然后开始四处打转的摸索。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有树林她就在树林中行走,没有树林她就在庄稼地中行走,她穿过满山那片茂密的松柏林,她走到了顺昌府,在松柏林中的十万义士碑下,她看见了李老头,两个对视一眼,崔茹茹往山下走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崔茹茹感到陌生,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可以让她吃上饭。

她坐在一个和她一样衣衫褴褛的人旁边。

她再次醒来时就已经来到了听云楼。

高嘉轩痴情地摸索着崔茹茹,在摸到她下面时崔茹茹在回忆里猛地惊醒,缓缓挣脱了高嘉轩的手。显然高嘉轩意犹未尽,不过他还是顾念大局,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崔茹茹,心里念叨着:“世间竟还有此番尤物”。便起身拉着崔茹茹的手一步步走到皇帝行宫前,高嘉霖很早就已经站在门口接应了,高嘉霖看着眼前的这个妙龄女子,没有多问,便让高嘉轩带着崔茹茹走进行宫。

在行宫的楼梯上,高嘉轩对崔茹茹说:“这次逆天改命的机会你要抓住了,或许以后就要换作是我有求于你了”

崔茹茹没有说话,默默的点点头,她明白,想要得到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想得到的,只有当今的皇上才可以满足自己的这些要求,可是这次对她来说就是生死之间的一瞬间,倘如有一步自己走错了,便是万劫不复。这些年的恩怨都积攒在这一刻爆发,她头也不回的就走上了楼梯,当然,如今,也没有她可值得留念的。如果她紧紧的抓住了这次可以改命的机会她变可以真的像高嘉轩所说的一样野鸡变凤凰,倘若失败了,那也无非是换个死法而已。

此时她眼神里充满的锐气,她并不是那么感谢高嘉轩,在她心里高嘉轩和所有男人一样,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而已,只不过这只禽兽给了自己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给了自己一个可以结束自己默默忍辱负重的生活的机会,倘若皇上不会来到茂林,自己没有一个出色的相貌,没有高嘉轩及时抛出的橄榄枝,自己仍将继续在听云楼里潦草度日,继续任人摆布,直到自己某一天含恨又不甘的死去。

她一步一个台阶,她默默的祈祷,希望可以得到皇上的垂幸,当然和她一样紧张的还有高嘉轩,皇上如果知道了她是个青楼的世俗女子,恐怕自己和高嘉霖都免不了杀头的罪名,甚至还会牵连到知府大人,一想到这,高嘉轩便不禁冒出冷汗,跟在身后的高嘉霖也猜到了高嘉轩的心思,不过他始终没想过高嘉轩会带一个女子来献给皇上,他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头,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对高嘉轩说些什么,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向上走,高嘉轩也知道,倘若告诉高嘉霖眼前这个女子是个青楼的女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面见皇上,所有他和崔茹茹都在赌。

所有人都在行宫里有说有笑,都在等待着皇上,这里面有从政五十年从旧朝就没有见过当今圣上的,也有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更多的则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想看看这个人们都盛赞的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行宫里很是热闹,氛围很是融洽,皇亲国戚都在一起,茂林的官员也都在一起,皇上没有到场人们也不敢动筷吃饭,都在自顾自的聊天,企图用聊天的方式来缓解饥饿的状态。

过了许久,随着皇上的内侍太监张五哥来到大堂,皇上慢慢在后面掀开帘子,众人看见张五哥来了,知道皇上就在后面,纷纷起身,等到皇上在前面将要落座,众人连皇上的面目都没看清,张五哥口便齿伶俐且用高昂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短短四个字,语态却十分端庄,语调抑扬顿挫,众人连忙下跪,众人一齐喊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由于所有人都是跪地的姿态,声音从下到上传出来,显得十分浑厚。

等康熙扎扎实实的坐稳了,看看眼前的众多官员,又扫了扫周围的布置,再又看了看前方的戏台,心满意足的笑了笑,于是才让众官员和各社会名流、皇亲贝勒起身落座。

这时官员们才看清当今圣上的真面目,可也只是前几排的官员能看清楚,后几排的官员只能看个大概,只知道皇上穿的是个黄色的龙袍。

坐在最后一排的顾原县县令对着陈唐县县令说:“你看看,皇上是不是穿的是黄色龙袍”

眼看陈唐县县令没搭理他,他又对旁边的和安县县令说:“你看看,黄上穿的是不是黄色的龙袍”

和安县县令听了露出鄙夷的神色,开口便骂道:“白痴,皇上出行,不穿龙炮穿什么,难不成穿太后的凤袍?”

顾原县令阴冷冷的说的:“我自然知道是龙袍,我问是不是黄色”

和安县令又说:“他妈的,不是黄色是白色?让当今圣上来给你家守丧?”说完便意识到此话有大不敬之嫌,便不说了。

这话着实把顾原县令吓了一身冷汗,也不说话了。

陈唐县令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康熙又看了看下面的一众官员,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到:“朕自南巡之日起,到如今也有二十余天,茂林府本不在朕的南巡计划之中,可无奈连日大雨,唯有茂林府是晴空万里,滴雨未下,朕想,这是祥瑞,说明这茂林,朕该来,不过这事先并没有通知有关官员,给各位增添了麻烦,叨扰各位了,不过看各位臣工将这行宫打扮的如此富丽堂皇,朕心甚慰啊!说明朕该来茂林,是老天让朕来的茂林,朕不来看看你们这些卓越的臣工,天理难容啊,这是老天赐予朕的福瑞,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朕,倘若你们从政数十载,都没有见过朕,朕都替你们感到惋惜,今日你们就放开了看朕,朕让你们看个够,来来来,演奏演奏。

知府刚要起身说两句,好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就被他们的声音盖了下去,他回头撇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下。

康熙说完,演出就开始了。

第二节

整个茂林灯火通天,好生热闹。

杂耍、演戏、马戏、套圈、还有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们走来走去,有钱的肆意挥霍,没钱的看看热闹,反正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都闲不住,有牙的呲着个大牙的乐,没牙的偷摸捂住嘴乐,牙少的笑得声音低一些,牙多的笑的声音高一些,反正不管男女老少都走出门乐呵乐呵,不光是这些,还有从西洋来的,有操着蹩脚的口音,有说着人们的英文,因为发音的问题,有的争吵起来,有的打起架来,要说平常看不见一个西洋人,大街上都是扎着辫子的清国人,今天晚上突然炸出来几百个西洋人,不免让人稀奇。这些西洋人有的卖西洋货,有的卖英文书,不过人们都听不懂他们说话,没人在意他们卖的东西,反而洋人自己成了他们最为关注的对象。

有的洋人也是第一次来清国,刚来清国就被满城的人山人海震惊住了,他们不禁感叹清国的庞大和发达。

但是他们也不忘教皇和国王给他们下达的任务,于是他们拿出《圣经》就对着经过的路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你相信天主吗”

路过的男人不明白,也听不懂,只是对眼前的这个胡子又多又密的人感到好奇,不断地把玩这个洋人的胡子。

虽然这个洋人也不理解,但他还是让男人摸,他以为这是大清国的礼节,于是他看看男人,发现这个男人的脸上并没有胡子,他就伸手摸男人的辫子,可惜这个男人的辫子又臭又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这把男人惹怒了,随即就招呼来几个男人对他们说:“伙计们,这个红头发老鬼嫌弃咱们的辫子”

于是这四五个男人一个拽住衣领、一个握住头发、一个抓住胡子、一个扣住嘴,将洋人摁到地上,又往洋人的蛋上踹了一脚,走后又埋怨说胡子真硬,早知道不摸了。

男女老少都围了过来,他们不仅仅第一次看洋人,也是第一次看洋人出丑挨打。

那个洋人站起来,捡起《圣经》,径直走到路边的剃头匠前门,话也不说就坐下,剃头匠一看这洋人的头发,于是磨磨刀便开始给洋人剃头扎辫子了。

人们也是第一个看洋人扎辫子,一个个围上来捂着嘴偷着乐,洋人也不知道他们围着自己在笑什么,他也听不懂人们叽里咕噜在讲什么,于是他便拿起《圣经》做起祷告。

他以为刚才的男人们打他是因为自己没留辫子。

李老头回来自己居住的废弃马棚,点燃蜡烛,拿出一只旱烟,自顾自的抽起来,看着自己缺失的右腿发起呆来。

要是在平日,有人专门会来到李老头居住的马棚,让他来给自己剃发,今天是皇上来到茂林的第一天,来剃发的人更多了,就连那三百多个流动剃发匠都说:“妈的,平常不见这么多人,今天人突然就多了,早知道就多备几把刀了。”其中有一百多个剃头匠累的干脆就不跑了,让那些剃发的自己来找他们,自己找个地方,立起牌子就坐下等顾客上门。

其中有一个直接做到了李老头白天做的位置上,生意直接好到了爆炸,平日找他剃发的不过五六个人,今日竟然有一二百人,刮头刮的刀都顿了,胳膊都酸了,连磨刀石都换了三四个,他一边骂一边笑,说道:“妈的,着康熙爷好大的威风,他一来整个茂林府的人都争着喊着要剃头,等哪天我当了皇帝,让他们他们天天剃头,谁敢不剃头我就砍了谁,我要我爹、我娘、我弟、我妹都到大街上给别人剃头发,除了我爹、我娘、我弟、我妹,谁都不能剃头发,想到这,这个剃头匠嘿嘿的笑了。

行宫里热闹非凡,一出戏演完接着演另一出戏,有的当官的已经六十多了,看戏看的已经是头昏脑胀、眼花缭乱。

崔茹茹端着酒杯,站在张五哥后面,等到该倒酒时她就上前给康熙倒酒,于是含情脉脉的看着康熙,康熙喝的微醺,脸上已经泛起红晕,崔茹茹每次倒酒时都提前将衣服向下拽,一低头倒酒就能让康熙看见她的乳沟,崔茹茹身上散发处的独特让康熙欲罢不能,每次倒酒康熙都不自觉地看向崔茹茹,当两人对视时,崔茹茹又羞涩地低下头。

高嘉轩和高嘉霖今晚都无心看表演,他俩的眼神时刻不离开康熙,这一举一动都被两人看在眼里,当看到康熙和崔茹茹两人的神情,这才让高嘉轩和高嘉霖放下心来,他们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康熙的神情也被身旁的张五哥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康熙爷连续奔波二十多天,就算是只老虎狮子也该好好歇息了。为这件事张五哥可是操碎了心。

趁着康熙看戏的空隙,张五哥拉了拉身旁的崔茹茹,开口问道:“你是哪来的人呐”

崔茹茹想起高嘉轩临分别时对她说的话,对张五哥说:“回公公,我是陈唐县县令高嘉霖的妹妹,我叫高茹茹。”

张五哥随即恍然大悟的说道:“哦,那么说刚才台下坐的高嘉轩正是你的小叔子喽”

崔茹茹愣了一下,说道:“正是,正是自己的小叔子”

张五哥揣了揣兜,露出一张五万两银票的角,说道:“我就说吗,哪能白给我五万两银票,怎么就能干让你上来倒酒呢,倒是把我的活给抢了。

崔茹茹听后没有说话,她知道后面的事会有张五哥打典,她只要尽心把康熙服侍好就行了,至于说高嘉霖和高嘉轩两个人,她知道他两个人并不是真心实意要帮自己,两个人甚至还贪图自己的美色,自己无非就是他们获得利益的工具罢了,你我双方都各自有利所图。

张五哥拉了拉崔茹茹的衣角,这才把崔茹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示意她该给皇上倒酒了。

康熙伸了伸懒腰,低声对崔茹茹说:“朕在宫中一直没有机会看武松打虎,说什么京城的剧乐班不会,这纯粹就是糊弄朕,这天下的戏剧,还有京城的剧乐班不会的?你给张五哥说,让他们给朕排一个武松打虎,朕想看了。“

崔茹茹转头对张五哥说道:“皇上要看一出武松打虎,公公您让乐班编排编排吧。”

张五哥听罢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武松打虎,都是民间乐团演得,里面的武松满口污言秽语,喝多后啊,耍起酒疯来,演不了,当着众多大臣、皇亲国戚、皇子贝勒,演不了演不了,我想是皇上看惯了这些,我叫乐团编排一个本地的。”

崔茹茹点点头。

晚上也有许多人来到李老头这,要李老头给自己剃头,看李老头闭了门,便夸李老头是古今第一剃头匠,并扬言说皇上要请李老头去给自己剃头去。

李老头听后也是摇摇头,冷笑一声,挥挥手叫他们散了去。

众人看李老头还是不出门,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七嘴八舌起来。

还有人直接坐在李老头的马棚前,说李老头不出来,他今天晚上就不走。

还有人说自己打小就找李老头剃头,一剃就是二十多年,只有李老头给自己剃发才舒服,让他们给自己剃,自己头皮上就长癞疮,还会长出四条辫子。

众人听完哈哈大笑。

还有人往马棚里扔钱,眼看扔钱李老头还是不为所动,就换成扔碎银子。

李老头还是不为所动,有人就开始咒骂道:“这李老头拿两把破刮刀还真以为自己有两把刷子了,呸,狗屁不是,这一把一把碎银子扔进去够他刮几辈子头发了,当年爷开始留辫子的时候,这货连辫子都不敢留,这么多年找他刮头发是抬举他了,现如今还给爷上脸了,的亏你是个破剃头匠,你要是个八旗,那还不牛到天上去了。”

那人辫子一甩,便扬长而去。

剩下的人也纷纷开始指责他,说他有了几把刷子就飘了。

还有人想要李老头打开门,把自己刚才扔进去的碎银子捡出来,但碍于面子,迟迟不肯开口,看众人都慢慢离去了,自己也走了。

李老头等外面聒噪的声音尽数停止了,他起身缓缓推开门,只有一个人蹲在外面。

见李老头开了门,那个男人站起身来,看看李老头,傻了眼,李老爷左手推开门,右手拿着自己的辫子,他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人就是当年李老头在他爹出殡队伍的家的那个男人。

李老头低声说:“进来吧,我在给你剃最后一次头”

说到这,那个男人更费解了,李老头刚要开始刮,男人推开李老头的手,问道:“你老糊涂了?剪辫子是杀头的罪啊”

李老头没说话,举起刚刚放下的手,开始给这个男人剃头发。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谁也没开口。

康熙用手托着头,感觉有点醉了,但还是要听武松打虎。

崔茹茹刚要给康熙倒酒,张五哥又拉拉崔茹茹衣角,示意他别倒了。

可上演的剧并不是武松打虎,而是演的昭君出塞。

康熙一听,皱起眉头来,把手放下,抬起头来,正要发火,又看看台下的各部臣工、社会名流,硬是把脾气收了回去,又端坐在那看着昭君出塞,用手示意崔茹茹继续倒酒,崔茹茹见状低声道:“皇上,您有点醉了”

康熙扭头看看崔茹茹,娇兮兮的样子让康熙越看越喜欢,连忙说:“对对对,朕醉了,朕确实有些许醉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列为臣工、皇亲贝勒、社会名流说:“朕今日已经略有乏力,不胜些酒力,诸位臣工继续看戏,朕就先去就寝了。”

看皇上站起来,大部分的人也都站起身来,只有一少部分只顾着看戏压根就没注意到皇上起身,看到各位同僚起身,才急忙后知后觉的站起身来,顾原县令刚刚起身就被绊倒,扭头一看,原来是和安县的县令已经喝的烂醉如泥,躺在自己的后面,旁边的高嘉霖不禁叹气,暗自喃喃道:“成何体统”

茂林知府这才起身说道:“皇上,我茂林各县知县都为皇上准备了礼物,都是精心挑选,只为尽地主之谊,皇上大驾幸蒙皇恩,皇恩浩荡,让我茂林府政通人和,我等特为皇上接风洗尘

康熙听完又缓缓坐下,说道:“我诸位臣工,时刻挂念着朕,朕实在是感激涕零。”

张五哥走下台阶,让各县知县将礼品逐一呈上来。

最先呈上来的是茂林知府送的和田玉,茂林知府移步到康熙面前,指着这块和田玉说:“皇上,这和田玉乃是浑然天成,稀世珍宝,皇上大驾,这块宝玉突然现世,臣又仔细一看,这和田玉上,自然而然形成的纹路可谓是祥瑞啊”

康熙听后满面笑容,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边笑边问道:“哦?究竟是何纹路,如此稀世,张五哥,快拿来给朕看看。”

康熙仔细把玩着那块和田玉,举起来不断变换着角度,慢慢端详着。

见康熙没有参透出其中的奥妙,知府便主动的说:“皇上你看这玉上天然的纹路,左边是皇上您,右边是皇太子,正在监国的胤礽,父子联手,珠联璧合。我我大清国必能够长治久安,存续万年。”

康熙听后哈哈大笑,又伸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说道:“像,太像!”

知府桂清风看到康熙如此高兴,便拍拍衣袖行礼回退,退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不由的得意起来。

高嘉霖看康熙如此高兴,便拿出高嘉轩给自己的玉佩,由张五哥递交到康熙手上。

康熙喃喃道:“还是一块玉,这个,这个玉有何不同之处吗?”

高嘉霖又按着高嘉轩对自己说的话,对康熙说道:“皇上,这玉在纹理上并无不同,仅仅是块普通的玉而已。”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连崔茹茹都被吓了一跳。

高嘉霖看目的达到了,便又开口说道:“这块玉的材质和纹理确无特别之处,但其出处确是惊为天人。”

说到这,康熙便来了兴趣,仔细盘问道:“如何惊为天人?”

高嘉霖说:“皇上您可还记得当年您去木兰围场狩猎时,遇到一只怀孕六个多月的母鹿?”

康熙看看身旁的张五哥,又看看高嘉霖,点点头说:“是啊,后来我放了它,之后便将这件事都讲给我的诸位皇子听,告诉他们为人要心地善良,处理国政要心存善念。”

康熙刚刚说完,台下各部官员、地方知县、皇亲国戚、社会名流都齐声表示皇上圣明,施以宽政,大清必将传续万年。

康熙看看张五哥和崔茹茹,笑了笑。

高嘉霖又说道:“后来这只母鹿一步步顺着皇上的驰道跑到茂林,沿途遇到哪家施舍便给哪家的主人托梦,告诉这家主人,当今皇上的孝心与恩德,只要宣传十户,便会有福运降临,倘若遇到谁家要逮它,它便跑的飞快,就如同一只健硕的公鹿,谁也逮不住它,之后那家主人便会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之后它在整个茂林都宣传皇上的恩典,最后它走到茂林陈唐县,前一天晚上我就做到了皇上圣明的梦,第二天清早便发现这只鹿在我的家门口静静的死去了,后来才知道,我是整个茂林府的最后一家。于是正当我想要厚葬此鹿时,发现这只鹿到死去那日,根据时间推算,整整是怀胎十月,于是我叫来整个茂林最有名的接生婆来给鹿接生,最后生下一颗金碧辉煌的玉来,此后我家的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从来没有断过粮,这多亏了皇上的天恩浩荡啊,后来我们一家人正打算将这只神鹿厚葬时,它却神奇的消失了,只留下这枚玉佩来。这枚玉佩可是护佑了我们茂林世世代代啊!”高嘉霖激动的讲完。

康熙坐在上面如痴如醉,高嘉霖紧接着就喊叫道:“皇上,你问问在坐的各位茂林府的同僚,谁人没有听过这个这只神鹿的故事,谁人又不知圣上的恩德。”

在台下的各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不知所措,回过神来,都齐声喊道:“此神鹿乃我大清吉祥之瑞兽,皇上天恩浩荡,洪福齐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嘉霖起身回头看看高嘉轩,相视一笑。

康熙听后露出满意的微笑,不断摸索这玉佩,然后交给张五哥,让他退还给高嘉霖,并说道:“这块玉佩既然护佑了茂林世世代代,那就便让它继续世世代代守护下去吧”说完接着便叫工部侍郎,命他回京之后拿出六十万两白银,在茂林建造一处神鹿塔,并将这块玉佩镶嵌在其中,让神鹿世世代代护佑茂林”

此话一出,众人又连忙跪拜,叩谢皇上。

桂清风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高嘉霖手中的玉佩,一眼便看清这块玉佩就是当年审理陈秋唐母亲一案时,充公上来的玉佩,后来他又将此玉佩送给了高嘉轩,没想到最后竟然用这般理由搪塞住了康熙,他暗暗咒骂道:“呸,拿我送的东西换人情,什么东西,小小知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又想到高嘉霖会因此升了官,怕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又苦恼起来,抬头看见高嘉霖冲着自己微笑,他也急忙点点头,在难看的脸上挤出稍微好看一点的微笑。

康熙转头又说道,:“干脆也将茂林改了吧,叫做神鹿府”

众人听后都点头称赞,说这个名字有韵味,有格调,比之前的茂林强多了。

康熙才从刚才神鹿的故事中缓过神来,又问桂清风:“这里为何叫做茂林,朕在来的路上,张五哥问过后面的老乡,他们都说再往前走就是顺昌府,怎么该到了顺昌府的地界,却改名叫茂林了?”

这个问题问的让桂清风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高嘉霖看着眼前的桂清风支支吾吾,替他说了话:“皇上,您是有所不知啊,当年那只神鹿死后啊,有个算命老先生,自称是懂阴阳八卦、周易算数,白鹿毙命当晚,他看见白鹿升上天空,化成一道七彩琉璃光,在后山上停留了好一会,最后才跌跌撞撞到我家门前,此后,后山原本是因为晚明余孽在山上安营扎寨,不断下山盘剥我们,我们是苦不堪言啊”说到这,在坐的各位官员、社会名流都低声回答,都是高嘉霖所言极是。

高嘉霖接着又说:“晚明余孽和李自成叛军争夺我们的后山,搞的我们是有苦说不出啊,是到最后我们八旗的军士来了,和这些人浴血厮杀,才杀净了晚明余孽,后来因为晚明余孽罪孽太过深重,导致后山数十年一棵树一株草都不长,种啥死啥,直至后来带着皇上隆恩的神鹿化成七彩琉璃光在后山上空盘旋,这才变成了松柏满山,所有我们一致都说改为叫茂林合适。”

高嘉轩说完,桂清风和在场的官员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康熙听罢点点头,仔细端详着高嘉霖没有说话。

康熙伸了伸腰,便说道:“剩下的礼物就叫领侍卫内大臣收起来,明日朕好好欣赏,今日朕乏了,各位臣工也都去歇息吧。”

听到皇上身乏体困,要去就寝,高嘉霖和高嘉轩顿时两眼放光。

张五哥搀扶着康熙走下台阶,并向崔茹茹使颜色,要她搀着康熙的右臂,一起走下台阶。

高嘉霖和高嘉轩的眼一直盯着崔茹茹,一直等到他们在两人的眼中消失,高嘉轩才和高嘉霖对视,两人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高嘉轩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但又有了些许担忧。

桂清风缓缓走到高嘉轩身边,没有说话,他知道高嘉霖这次要升官了,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更何况在座的还有道台大人,这台下谁人不知道这茂林府为何叫茂林府,可高嘉霖却是凭几句胡话便将皇上糊弄过去了,倘若是让皇上知道茂林是为纪念顺昌十万义士而取的名字,不说台下这八个县令,连自己这个知府和道台大人的脑袋都不保了,行宫里里外外数百个大内侍卫,分分钟就活剐了在座的官员,所以他知道高嘉霖左升很有可能会把自己的位置顶替下去,所以他没有对高嘉霖和高嘉轩怎么样,只是他知道,那块玉是自己送给他的,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第三节

康熙走后演出自然也就结束了,各部大臣和一众官员都陆陆续续的在大堂离开,行宫前排满了轿子,有两个人抬的,、有四个人抬得、也有八个人抬的,还有九个人抬得,倒是没有十六个人抬的,因为只有皇上的龙撵才需要十六个人抬。门口有五颜六色的轿子,有绿呢大轿、有蓝呢大轿、还有红呢大轿,但没有黄呢大轿,因为皇上才坐黄呢子大轿。轿夫多的看不起轿夫少的,红的看不起蓝的,蓝的看不起绿的,坐轿子的看不起骑马的,骑马的看不起走着的,反正都是心眼里瞧不起,又不说出来,谁知道呢,不知道的就不知道了,知道的就当不知道了,谁不是从轿夫少的一步步换到轿夫多的,谁不是一步步从绿呢子换到蓝呢子,再换到红呢子呢。等人数都悉数散尽了,几十名大内侍卫也都从四处来到大堂,有走下来的、有跑下来的、有翻下来的、有拿着棍棒的、有拿着红缨枪的、有拿着大刀的,反正各个都是神武双全,武功盖世。

高嘉霖和高嘉轩一起走出行宫,高嘉轩的妻妾以及被马夫带回家,没有亲眼看见皇上,心里自然是有些落寞,都满腹牢骚的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皇上要改茂林为神鹿的事顿时闹得沸沸扬扬,人们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改名就叫神鹿镇了,在大街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吵起来。

有个瘸子六跟瞎子张吵。

瘸子刘说:“你知道什么,是皇上来茂林之前,做梦梦到一只神鹿,皇上认为这是天降福瑞,所以才将茂林改为神鹿,说明咱这是祥瑞之地。”

瞎子张反驳说:“你放屁,是因为咱康熙爷属鹿,今年是康熙爷本命年,今天又正好是康熙爷生日,所以才给咱取名叫神鹿。”

这时又跑来一个哑巴李,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

哑巴李对着瘸子刘和瞎子张一顿手舞足蹈的比划,瞎子张看不见,也不出声。

瘸子刘看又看不懂,猜又猜不透,心里烦躁,冲着小孩喊:“他叽里咕噜比划的什么?”

小孩对瘸子刘说:“他说你们说的都不对”

瘸子刘一听,急了,瞎子张一开始没说话,听到这他也急了,瘸子刘和瞎子张唧唧歪歪的说,都不信哑巴李的话,都坚持自己的才是事实。

小孩又说:“哑巴李说,他看见皇上居住的皇宫里有一大群的鹿,有麋鹿、梅花鹿、大角鹿还有麝香鹿,有清国鹿、法兰西鹿、德意志鹿还有美利坚鹿,有各式各样的鹿”

瘸子刘和瞎子张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多鹿,瘸子刘的眼神都呆滞了,虽然看不出瞎子张的眼神来,他的眼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个样,但可以肯定的是,瞎子张心里的眼神也呆滞了。

见小孩不说了,俩人又接着问。

小孩看看哑巴李的手势,有说:“然后有天晚上,我爬进皇宫,听着鹿的声音,我就跟了过去,你猜看见什么了?”

瘸子刘和瞎子张急忙问:“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

小孩又说:“他看见皇上正骑在一只白鹿背上,然后白鹿对他说,他出生在现在的茂林府,可是它不喜欢这个名字,要皇上亲自去茂林改掉,改成神鹿府。”

瘸子刘和瞎子张听后恍然大悟,原来皇上既没有梦到神鹿也不属鹿,而是一只神鹿,一只白色的神鹿叫皇上改的名,随即几个人就满大街的说:“你知道吗,咱要改名叫做神鹿府了,因为一只白色的神鹿告诉皇上,它不喜欢茂林,叫皇上改成神鹿府。”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茂林的人都知道皇上因为一只白色的神鹿不喜欢茂林,所以要把茂林改为神鹿。

高嘉轩拉着高嘉霖到一个酒馆坐下,他俩听着人们口口相传的话无动于衷,高嘉霖才是改名风波的始作俑者,他懒得跟他们去争辩,瘸子刘、瞎子张、哑巴李的话都是编的,而他自己说的话也是编的。

两个人吃了一碗面后,高嘉霖这才没忍住问高嘉轩:“你哪整来的这般好看的女子?”

高嘉轩一愣,先是没有回答,只是不急不慌的往嘴里塞面条,等高嘉霖又催促了几遍后,他才放下碗,对高嘉霖说道:“在听云楼里找的”说完揩了揩嘴上的油花,看着高嘉霖。

高嘉霖仿佛没听见一样,用不可思议的口气和语调再问了一遍高嘉轩。

高嘉轩没有回答,反而转身又向老板要了一份面,高嘉霖在背后一把抓住高嘉轩的辫子,狠狠的往后一拽,高嘉轩一下子坐到地上,他也生气了,站起身来便怒骂道:“我就是在青楼里找了个姑娘去侍奉皇上了,怎么了,皇上的屌是金屌?妓女碰不得?”

高嘉霖听罢起身死死捏住高嘉轩的嘴,这里虽然离皇上行宫不算近,但是整个茂林到处都是密探和士兵,倘若刚才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听见,高家兄弟就算是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三妻四妾,还有身下所有佃农的脑袋压下,也不够皇上一个人砍的。

高嘉霖在旁边的马棚旁边牵来一匹骏马,带上高嘉轩就扬长而去。

李老头稳稳当当的给那个男人剃完头,小心翼翼的收起刮刀,然后拿起抹布将男人的擦拭干净。

李老头起身,缓缓将那些能看见的铜钱和碎银子拾起来,然后塞道男人手里,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再过两个月零四天,是你爹的忌日,你拿这些钱,代我给你爹烧些纸钱,让他不要挂念我,我最近老是能梦见他,我早就留辫子了,他还是在梦里催促我抓紧留辫子,絮絮叨叨,我都听烦了。”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直直的看着李老头。

李老头又说:“这辫子一年一大结,一月一小结”指着地上的那条辫子对着那个男人说道。

那个男人还是费解,不断的质问李老头:“你老糊涂了不成,这辫子哪能随便就剪下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李老头没有回答男人的话,又自顾自的说起来:“你瞅瞅我这辫子,有四十个大结,小结就更不计其数了”

转头又对着男人说道:“等你到了五十岁,一定要剪剪辫子,不然又长又重,好不利索。”说完就躺到了草堆上,男人说他是老顽童,不可一世的老顽童,拿脚把李老头的辫子踢到他身边,又说道:“你剪了辫子以后你还怎么出门”

李老头躺着倚着墙,对男人摇摇手苦笑着说道:“不出门就是了”

男人听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马棚,然后又把马棚的门关上,回家去了。

皇上行宫里只有户部尚书李福没有着急走,他看大内侍卫都陆陆续续来到大堂,才起身。

秦无非当时是乐团里的小角色,十分不起眼,但却生得相貌端正,仪表堂堂,手抱檀木琵琶,在台上落落大方,琵琶声随着戏子的语态时缓时歇,抑扬顿挫,让在座的各位无不拍手叫好。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出好戏,所有好功劳全被台上风流的戏子们夺了去,在众人的簇拥下,花枝招展的戏子们,享受着无尽的夸赞与打赏。秦无非暗自叹气,自己在乐团横竖打拼五年有余,五岁时就跟着当地有名的师傅苦练技术,寒来暑往,什么苦自己也吃过,什么累自己也受过,六月烈日下弹过塞上曲,腊月大雪中奏过昭君出塞,每次跟着师傅去叫演,总是赢得满堂彩,人人都夸赞他是十里八乡最年轻有为的琵琶师傅。可惜那年腊月,自己相依为命的师傅死了,他拿着几年叫演卖艺挣的分银给师傅置办了棺椁,守孝了事后自己孤身来到乐团寻谋个演奏琵琶的差事,可惜无奈自己的琵琶弹的如何高妙,技法如何高超,演出结束后最终也是被那些戏子们盖了去,人们只看戏子们高雅的唱腔和柔美的身段,全然不管乐器伴奏的美妙,对此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本是混口饭吃,何必较真于此,抱起琵琶转身退下台去。

高福看见秦无非退了台,见大堂内的人都散尽了,便起身走到后台。

这里人纷纷杂杂,有进有出,他不断摸索着秦无非的身影,最终还是在一个角落里,他看到秦无非在慢慢擦拭着自己的琵琶,高福心里惦念着,又推开挡路的人群,踱步走上前,拍打着秦无非的肩膀。

“你可是秦无非?”高福问道。

秦无非看着眼前身着华丽衣服的高福,断定他就是刚刚在台上跟随当今皇帝看戏的随从之一,但是高官贵人或是高级幕僚也不敢妄加癔断,也只好放下怨气,和气点头,便放下琵琶,恭敬的作揖说道“本人正是秦无非,看您衣着高雅,莫非?”

高福没有回答,只说“我也是爱才之人,平日也好常听琵琶小曲,我祖籍江苏,儿时也喜爱琵琶,适才看你琵琶曲艺精湛,想请您到我暂住的地方再弹奏一曲。”

秦无非有些错愕,心想,这几年哪有人识得我这琵琶的,莫非今日是遇到懂曲艺的行家不成?

接着回道“岂敢屈尊您来请我呢,敢问您是?”

高福也是沉默不答,他越是沉默,秦无非就越加断定此人身份不凡。

秦无非又问“敢问您府上有懂曲艺的师傅不成?”

高福答道“懂曲艺的师傅谈不上,本人倒是略有兴趣,对琵琶也是略知一二,但曲艺不精,然家中夫人卧病在床,想要请您来为我夫人解解闷,不知可否应允啊?”

秦无非听完便答应了,当今能赏识他这琵琶的人为数不多。

秦无非就背着琵琶跟着引路的的差使来到高福的行处,心里暗惊,果真是位高官,这些年来听小曲看名角的高官不在少数,可真心懂曲艺的却谈不上一人,如今有人点名要听自己的小曲,也算了却自己的心愿了。

秦无非见了高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吞吐问道“敢问,夫人在何处,我为夫人谈上一曲吧。”

高福笑道“你何时听说当朝臣子兴蒙皇恩,陪皇上出行南巡还要带家眷的?”

秦无非听罢紧忙下跪,连连磕头道“是小人未识得大人真身,原来是当朝大员。”

高福扶秦无非起身,说“何出此言啊,你既不是我门人,也不是我故吏,焉能识出我呢,未能识出我来,我又焉能怪罪于你呢”

秦无非起身后连忙作揖。

高福拍拍秦无非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对秦无非说道“刚才在戏班里我打听了,你的琵琶也是小有名气,可不温不火,在小乐团里可不窝火,只不过每日糊衣做饭罢了,跟着我如何?我平日也喜听小曲,每月给你60两,可比那乐团每月补给多?”

秦无非听后立刻潸然泪下,他哭的不是蒙高福恩典赏识,而且终于遇到懂得自己的人了,这些年来,莫说自己无人赏识心里憋屈,而且每日还要看班主脸色度日,所挣银两还不够自己穿衣吃饭,反观那些伶人名角,衣食无忧,不禁潸然泪下。他连连叩谢,不断念叨“兴逢大人恩典,小人感激不尽”

高福也不再多说,急忙令人搬来椅子,让秦无非谈了段《月儿高》,两人一弹一和,一直到了深夜。

两人酒过三巡仍未过瘾,两人一直谈天说地,双方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知己,高福有些微醺,对秦无非说:“再过几日皇上便要回京,你跟我一同回去”

听到这,秦无非脸上一惊,但也没有推辞。

高福又说:“当今圣上也是爱才之人,对曲艺经传也了解颇丰,回京之后便将你献给圣上,从此你便是宫廷乐师,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高福看看秦无非,又起身拍拍秦无非的肩膀,看着秦无非呆滞的眼神,他也不知道秦无非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猜是因为欣喜,或是因为出乎意料,没有让他反应过来,总之高福认定,自己对秦无非有莫大的知遇之恩。

然后高福又对秦无非说:“皇上喜欢武松打虎的戏,你学学武松上山和喝大碗酒的琵琶曲,等进了宫之后,把皇上伺候高兴了,到时候你就是宫廷第一乐师,然后你到时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我几句,就当报答了我对你的知遇之恩吧”说完,高福招呼下人准备送客。

这些话彻底打破了秦无非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无数个春秋日夜,他游街串巷的表演,就是为了让人们认可自己的表演,倘若不是为了生存温饱,他又何尝想待在小小剧乐团呢,受尽排挤、受尽非议、受尽艰难,只不过他忍到最后选择与自己和解,慢慢的选择放弃曾经的那份坚持,可正当自己马上就要随遇而安时,高福就像一束光一样降临在秦无非的世界里,突然又让秦无非看到了希望,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被埋没,他理应进入皇宫,进入到万人敬仰的地方,他就应该站在人们瞩目的位置,可他唯独忘了自己仅仅只是一介草民,他和茂林城东的刘铁匠,城西的孙屠户,还有城南的陈字画一样,都是生活在茂林城一个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无非是他比刘铁匠、孙屠户、陈字画会谈琵琶,可刘铁匠比他会打铁、孙屠户比他会割肉、陈字画比他会写字,他和他们一样,都是生来岌岌无名的人,等到他死去时也注定是岌岌无名。

他不该奢求什么,他也本不该奢求什么,越来越多的奢求只会成为他生活的负担,直到最后变成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无非麻木了,收起琵琶起身走出门外,强烈的刺激让他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听到高福的下人问高福何时懂得的音律,高福只是说他压根不懂什么音律,自己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四十年,从九品知县一直干到二品主事,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自己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还坦言说,这叫先知先觉,倘若没有这种先知先觉,怎么可能一路爬到这个位置,高福得意的笑了笑。

秦无非走出门外,高福刺耳的声音久久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自以为他和高福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刚才还承蒙他将自己带进京城,他竟然还坦言说当今圣上也是个音律贯通之人,可他自己最清楚,他在台下的演奏无论自己是如何变化弹法,曲子如何高妙悬深、变化自如,台上的康熙仍然是不为所动,根本就是对音律一窍不通。

他又独自回到剧乐团,外面街景的绚丽、人声的嘈杂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自顾自的走,然后走进剧乐团的大门。

班主看秦无非进了门,垂头丧气,便凑上来一脸嫌弃的问道:“你不是不回来了吗,怎么又这么狼狈的回来了?像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来了。”

这时戏台板子的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对着秦无非讥笑着。

秦无非无奈苦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嚎啕大哭。

他也没有继续擦拭自己的檀木琵琶,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每次演出完毕,他都要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可今晚给高福演奏完后,回到戏班后他并没有擦拭自己心爱的琵琶。

他嚎啕大哭完,卸下头上的簪子和花边,呆愣在原地,原来根本不存在什么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他就该自己一个人,在高福眼里,他无非就是一个为他服务的政治工具罢了。

他缓缓捡起自己那个心爱的檀木琵琶,然后用手将琵琶上的弦一根根扯断。

抛出自己许久没穿过的戏服,心想这次没有奏乐,他用嘴哼唧着,又哼出一段《月儿高》,这是师傅临死前,教给他的最后一个曲子,他没有遂了师傅的愿,二十年也没有成就,本以为能出人头地,可却一次次无功而返。

一个小生走进来,要他收拾好行囊,该去别处演出了。

小生惊恐地喊:“师傅!他上吊了”

第四节

高嘉霖将高嘉轩拉上马,便往陈唐县疾驰而去。

高嘉霖问高嘉轩:“你疯了吗,这是杀头的罪名”

高嘉轩说道:“你看现在是几时了,倘若捅了篓子,出了变故,照理说,这时候咱俩的脑袋就已经分家了”

高嘉霖沉默了一会,又问高嘉轩:“谁给你出的注意?”

高嘉轩眼珠一转,说道:“是先生给我出的主意,他说找一个世俗妙龄女子献给皇上,足以让你平步青云”说罢,高嘉轩在背后谄媚一笑。

骏马疾驰到陈唐县,高嘉霖连官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便从前堂怒气冲冲的走向后堂。

到了后堂,高嘉霖和高嘉轩的妻妾都在这,都在等着两人的消息,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你问一句皇上长啥样,他问一句皇上说啥了,高嘉霖的妻子拦住高嘉霖,想打听打听皇上的事请,高嘉霖怒骂道:“问你妈了个逼”跟在高嘉霖后面的高嘉轩急忙对嫂子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出声,高嘉霖的妻子看见丈夫如此生气,以为是皇上降罪了,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了,见高嘉霖的正妻不敢说话了,高嘉霖的小妾们也都沉默了。

高嘉霖走进后堂,看见自家先生,同样也是自己的幕僚正坐在自己的王爷椅上,一边手盘核桃,一边哼着小曲,好像十分得意一般。

高嘉霖看到他这般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拿起旁边兵勇的佩刀就向幕僚刺过去,还没等幕僚反应过来,一把钢刀就飞过来插进自己的胸膛,他只觉出一阵刺痛,然后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胸膛便流了出来,他抬头一看居然是自家老爷,他强忍剧痛,跪在桌前,疼痛让他难以把话讲清楚,高嘉轩在门外全程看到了这一幕,等到幕僚彻底断了气后,他才进屋。

高嘉霖走到幕僚身前,说道:“我平日待你本不薄,你却想趁皇上大驾,瞅准时机,祸害于我,真是养不熟的狼,实在是死有余辜”

高嘉轩听后没有多说,叫两个兵勇将幕僚抬下去。

高嘉轩转头就对高嘉霖夸赞起来:“哥,你今天晚上那一套说辞,简直是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的,升迁指日可待啊”

高嘉霖看着眼前嘻嘻哈哈的高嘉轩,也禁不住苦恼的笑了起来,可他最在意的还是那个崔茹茹到底有没有露馅。

高嘉轩看出高嘉霖的心思,说道:“现在距离皇上歇息,都足足三个时辰了,倘若那个崔茹茹漏出马脚,咱哥俩早就被那些大内侍卫活剐了”

高嘉霖听后在理,也没有继续再多想,但仍有些顾虑,便各自带着自己的家眷回家去了。

李老头倚在墙上迟迟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一遍又一遍的摸索着头上仅存的头发,他知道把辫子剪掉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他久久无法入睡。

他也听到瘸子刘在外面叫唤,他站起身来,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把瘸子刘招呼过来,然后给了他两枚铜钱,他问瘸子刘:“你把刚刚的话说明白些,什么茂林改叫神鹿了?”

瘸子刘收下两枚铜钱,还不忘说两声谢谢,然后对李老头说:“你还不知道呢吧,咱茂林就快不叫茂林喽”

李老头追问:“你说明白点”

瘸子刘说:“这皇上在皇宫里啊,养了成千上万头的鹿,哎呀,有各式各样的鹿,有麝香鹿、梅花鹿、法兰西鹿、英吉利鹿,可唯独有一只鹿不一样,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鹿,然后有天晚上康熙爷骑着它,在北京皇宫上面转圈,这只白鹿就对康熙说,我不喜欢茂林这个名字,然后康熙爷就答应了,就把咱茂林改为神鹿了,哎呀,在茂林,哦不,咱神鹿,可是大清国天大的祥瑞啊。”

李老头看看瘸子刘,质问他:“千真万确?康熙真把茂林改了?”

瘸子刘说:“那可不,康熙爷圣明啊”

李老头没说话,招呼他瘸子刘走了,自己又回到草垛上躺下。

第五节

陈秋唐的字画生意今晚也更好了,往日惨淡经营、不温不火的字画今天晚上全卖出去了。

他的隔壁也是一个卖字画的,不过他更擅长楷书,写的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都是一些条条框框,但是他的字画却始终卖不出去。

陈秋唐把毛笔、砚台收拾好,拿着板凳坐在隔壁的男人身边,隔壁的男人叫唐彩,三次举人都未中第,于是卖字画补贴家用,但前年父亲母亲双双去世,从此意志消沉,变得逐渐不善言谈。

陈秋唐对唐彩说:“明日你就用我的书画摊”

唐彩看看他,问:“那你用什么?”

陈秋唐说:“你就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活法,万事万物,都有规则,你若遇到困阻,便要想法化解,否则便是个死循环,我给你的破解之法,就是明日出摊,你便用我的摊子,然后我家中还有一些字画,都是我平日苦苦临摹的,一会你便随我去家中挑拣一些,在我的摊位上卖我所书写的字画,待到明晚,你便也可以像我今晚一样,生意红火。”

唐彩听完非常不解,问陈秋唐:“为什么你甘心我抢走你的生意?”

陈秋唐笑笑,没有解释,便要唐彩收拾行具跟着他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陈秋唐对唐彩说:“我曾经也是常写楷书,但我后来发现人们都不喜欢这些规规矩矩,条条框框的字,他们大多喜欢奔放的,不压抑自己个性,肆意挥霍的草书,于是我就苦练草书,后来生意就慢慢的好了起来。待你拿到我的字画,卖够半月,生意便有起色,不过这半月里,你要常加练习,争取学到我草书中的精妙,这样你一会便也能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不再受制于人。”

唐彩点点头,两人就往前走,他时不时看看前面的陈秋唐,陈秋唐比他高出半头,年纪相仿,但走路的身姿和态势和六十岁的老人无异,时不时会停下捂住胸口咳嗦两声,辫子里已经夹杂了些白发,在背后看上去,实在看不出是四十多岁的模样。

两人到了家,一楼已经荒废,甚至地板被雨水浸泡的已经腐烂,二楼是陈秋唐练字的地方,唐彩上楼后,被丢积如山的纸看傻了眼。

这才意识到,原来陈秋唐所有的钱都拿来买笔墨纸砚了,自己一直居住在这种地方,患有肺病却从来不去买药医治,久而久之便肺痨成疾。

陈秋唐给唐彩挑了四十张,说这些足够他明天卖了,叫他明晚这个时间再到这里来,他再给他挑出一些。

唐彩劝告他快去医治,留下了一两银子,然后抱着字画下楼了。

陈秋唐在二楼来回踱步,连续的咳嗦让他站不住脚,又让他的肺持续不断的作痛,他用力的捂住胸口,希望用物理的疼痛缓解生理的疼痛。

他气喘吁吁的坐到桌前,缓缓拿起毛笔,轻轻地墨起砚台,思索半天,想要再留下几首诗,他缓缓写下:

“秋风卷叶随风起,孤月飘零耀松林。朗朗书声挑蟋蟀,音缠梦绕桂树立。玉兔怀中捕梦瓶,世人皆醉我独醒。只因偶见似春风,烂漫秋色绿万里。欲以青鸟携真言,云遮光暗乱思绪。杂树摇叶落满地,点点露珠含秋意”

写完后他放下笔,起身缓缓走到窗边,然后将纸铺在墙上,拿笔写下:

“东风送我上九霄,凌赤红旗随风飘。舍弃山河万里爱,不与乌合持清高。”

“一曲春江随春尽,半树残叶半树秋。寂寞年少空悲事,无由此恨满白头。孤鸿影作双飞色,艳艳秋波万里空。寒月又上无琴瑟,又是一年一秋重”

写完后,他缓缓放下胳膊,说道:“此三首足以我永存世间。”

他走上楼上的阁子,慢慢躺下,在身旁的木板上写道:“仁兄,劳烦将我葬到后院的松树下,这样我也便将万古长青。”

第六节

清晨有些许凉意,昨夜的酒香还没有散尽,太阳微微升起,大街上人还很稀少,只有几个大户人家的嬷嬷赶清早去买最新鲜的菜,还有茂林的挑粪工,总是在大街上人还不多时起来挑粪。

道台府来人贴了一张新的告示。

黄帝行宫也开了门,四个穿着黄马褂的大内侍卫换好了清晨的第一班岗。

城北的菜市口上,陆陆续续的有几个人在搬运东西,看不清是做什么。

李老头戴了一个小帽子,贴着墙根往后山跑去,他看了一眼菜市口,以为要搭戏台,或者搭刑场。

清晨的露水遍布在泥土和树叶上,到处都湿漉漉的,上山的路很是泥泞,颇为湿滑。

李老头在路边拿起一段树枝当作拐杖,便一步步上山了。

周围全是松柏,李老头一边爬一边闻着松柏的清香。

他来到山顶的十万义士纪念碑前,他太疲惫了,便在碑前倚着坐下了。

坐了好一会,李老头揩起眼泪来,说道:“哪来的十万人啊,分明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嘛,刘老头也早就走了,我最近老是梦见他,他还是催着我让我留辫子,不知道他在不在下面,应该跟你们都见上面了吧。我听说皇上要将茂林府改名为神鹿府,我不懂得神鹿是什么,我活了半辈子,也没有见过神鹿,但是我只知道,从此茂林府从此再无抗清十万义士。没人还会记得城北郭将军四肢皆断,还在用嘴叼住刀剑抵抗登上城墙的清兵,没有人还记得城南的李将军被红衣大炮炸的肠子都流出来,还在指挥着士兵,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城南喂马的刘老头了,他为了那匹战马,炸的胳膊都没了,最后马还是死了,我怕他拉回我的马棚了,最后十万人就活了我们俩,后来刘老头比我先留起了辫子,现在我把辫子剪了,我怕我下去你们认不出我来”说到这,李老头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一股人马来到碑前,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剪掉辫子的李老头。

领头的官差说:“新任知府高大人有令,皇上马上就要起驾,趁现在把这座碑砸了,砸完之后,茂林府从此改名叫做神鹿府,动手!”

李老头要起身阻拦官差,却因为私自剪掉辫子被抓了起来。

李老头被官差押解到菜市口,原来就是搭了一座刑场。

刑场下面已经堆满了数不清的人头,这些都是因为不同意改名的人的人头。

远处轰的一声,随着,李老头的脑袋滚落到地上。

高嘉轩告诉高嘉霖皇上在行宫前要起驾返京了,高嘉霖从刑场出来,骑着快马赶到皇帝行宫前,掸掸衣袖跪下,他和龙撵前的张五哥相视一笑,皇上的南巡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神鹿府。

一个月后,神鹿塔在后山的山顶上建起来了,里面却没有那块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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