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外面的风景如何变化,故乡总归是永恒不变的,因为那里有温热的乡情,丢不了的乡音,还有,最亲的人。
我家老屋在浏阳彭家冲大屋山的山脚下,典型的湘东农村常见的一担柴式的砖瓦结构平房。之所以取名“一担柴”,听父辈们说是图个吉利,“柴”即“财”,村民们都希望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能发财。一担柴式的房屋一般是中间堂屋,堂屋的左右两边均是卧室,紧挨着卧室的则是厨房、杂屋之类的。
湘东一担柴式的平房,大都是亲兄弟合建一栋,老兄住东头,弟弟住西头。我家却甚是独特,我家的紧邻姓王,我们两家共一个墙壁,尽管是异姓,我们两家却亲如一家,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王家是三代同堂,当时我家则只是二代同堂,父母亲含辛茹苦带着我们四兄妹。走廊上堆放的柴草、凉晒的衣服,让人很清楚地分辨出东头是刘家、西头是王家。
当时我们那个小山冲,是彭姓家族的聚居地。整个小山冲几百户人家,仅仅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异姓人家。我家与王家什么原因结成“共同体”,将房屋建在一起,共一个墙壁、共一个屋檐、共一个地坪?是抱成团共同对付彭家冲里的彭氏大家族?还是被彭氏家族挤兑不得不在山脚下建屋?其原因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搞清楚。
当时我们刘、王两家处境十分艰难,也是生产队里最贫困的二户家庭。想不到的是,几十年以后的今天,真正从彭家冲走进城市,家庭兴旺的也就是这两户家庭。正应了那一句古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王家三世同堂,长辈我们都尊称他“福爹”。福爹也真是有福,养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十八岁以后就招工进了长沙城,小儿子与女儿在农村里陪伴着福爹。当时,像福爹这样的人家也真令人羡慕,大儿子时不时地寄点油盐钱给福爹,送几件城里人穿旧了的的确良衬衣、草绿色军裤给家里人穿穿,小儿子陪伴着福爹左右撒谷种田,福爹是要钱有点小钱用,吃的穿的还真不愁。
一年四季,福爹不是坐在柴火灶烧火的灶脚里,就是蹲在泥土的走廊上。冬季蹲灶脚还好理解,那里最暖和,夏季蹲灶脚就没有人想得通了,也许在福爹的心里,那里是最安静的地方。
吃过早饭,福爹踏着晨露,细细地丈量着他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每一寸土地,准时去菜地里去捉菜虫。
村里人都说福爹的视力差,几乎是光眼瞎。
村民有根有据:有一天,福爹收工回家,刚刚走进大门,就看见八仙桌子上有一只黑呼呼的东西蹲在上面,福爹认为黑鸡婆在上面拉屎,怒火中烧,顺手操起扁担,使劲往八仙桌上一扔,只听见“哐当”一声响,“坏了,怎么不是鸡?”福爹一下子慌了,走近一看,原来是陶罐茶壶,福爹捡起茶壶碎片,心痛得不得了。
尽管村民举出了实例,也还是有人反对这一说法。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一说法的是我父亲,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我们两家分界线上的树枝。
福爹与我家的自留山、自留土、水田没有一样不是紧挨着。福爹家一年四季烧柴,从来就没有烧过煤。母亲经常将鱼、肉拿到他家的柴火灶上去熏,在他家灶上熏的腊鱼腊肉特别有味,母亲说那是低烟慢熏出来的。
福爹家烧的柴,都是福爹从山上、田堪边砍来的。福爹砍过的地方,其他人莫想再找到半根枝干。
“你看看,这是福爹刚刚砍过柴的地方,分界线上寸草不留。你们再看看我家的几棵树,伸长到他那边的树枝,齐刷刷被福爹从分界线处砍去了。福爹如果视力差,能够砍得这样齐吗!”父亲指着边界线上的几棵树的树枝,理直气壮地说,事实面前,来人一个个嗔目结舌。
福爹是小山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之一,他天生一个金口,与他家紧邻几十年,我从小到大只听见有一次他大声叫儿子去挑水。村子里的人,有什么疑难问题,都是搬一张靠背椅,坐到福爹家的灶台边,低声地向他求教。
“这棵老樟树,少说也有三百多岁了,这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的。”
村里人七嘴八舌议论小学校园里,那棵有如巨伞一般的樟树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福爹忍不住开了金口。从此以后,村里人都众口一词:老樟树三百多岁了。每当有人质疑,村里人就说是福爹说的,一听说是福爹说的,质疑声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福爹是我们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村子里的人一致推举他为族长,正准备进行庆典时,有人来了这么一句:福爹不姓彭,他姓王呢。
福爹虽然长年疾病缠身,却活到了八十八岁。福爹是彭家冲里最长寿的人之一。
福爹的儿子,与我父亲同一辈份,因为比我父亲小,我们都喊他“狗叔”,他的本名还是我上初中以后才知道的,得知他的本名以后,我疑惑不解。“狗叔”的名字里根本没有一个“狗”字,更没有一个与“狗”同音的字,至于为什么都喊他“狗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也没想去弄明白。也许是他父母给他取的小名,就像现在父母给孩子取名什么“米米”“贝贝”“旺旺”,要么图个吉庆,要么图个顺风顺水。“狗叔”的父母亲希望“狗叔”像狗一样顽强地生活在这个多彩的世界里。
狗叔极像福爹,父子俩都寡言少语。
狗叔有两个女儿,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儿子,可儿子还没有断奶,狗叔的妻子就得病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妻子去世以后,狗叔就没有再找伴儿了。狗叔既要赡养父母,又要养育三个未成年的子女,表面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狗叔的艰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他家那低矮的灶屋传出的几声唉叹,人们似乎才感觉到了他的困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狗叔的几个儿女特别懂事,刚刚长大成人,农忙时节又是帮着狗叔去插田,又是帮着去收割水稻。放学回家,书包一扔,挑起水桶去担水,拿起柴刀去砍柴。为了减轻狗叔的负担,几个子女,初中一毕业就到外地去打工了,一个个都混得比村子里的人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三个儿女没有一个不孝敬“狗叔”的。
“村子里的人,就是他的命最不好,不该喊他‘狗呀狗的’,他就真正是狗命了。”谈起狗叔,村里人都十分惋惜,好不容易将几个子女拉扯大,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狗叔也做爷爷了,可以在家里扶起筷子吃饭,可以什么农活也不做,在家里看看电视、享享清福了,却不料,狗叔得了重病,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狗叔死后还不久,我们那个小山村就被政府征收了,狗叔流血流汗修建的那栋两层楼房,奇迹般地得到了一百多万元,还没有来得及将户口签出小山村的两个儿女,一夜之间都成了百万元户。拿到百万元存折的那一天,狗叔的几个子女,提着一大摞钱纸香烛,在狗叔的墓地前烧了半天的钱纸,长跪不起,万分地感激父母带给他们幸福安康的生活。
“你去上海,难道不知道去看看王波?!”几年前,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培训班的学习,临行前妹妹问我。
“哪个王波?”我疑惑地问。
“还有哪个王波,不就是我家的紧邻,狗叔的小女儿。”高中毕业后我就离开了老家到外地工作了,只是逢年过节回家看看父母,二十几年前父母亲将家搬到了小镇上,我也就很少去小山村了。但我的父母亲我的几个妹妹,与狗叔的几个子女还保持着紧密联系。
老邻居家的情况也只是从父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一点点情况。什么狗叔的大女儿出嫁了,还是住在彭家冲;小女儿打工时与一个外地小伙谈爱了,结婚以后俩人远赴上海,在上海做什么石材生意,还很不错,在上海购了房子,安了家;小女儿还将弟弟带在身边帮忙做生意。“这个佳伢子好仁义的,我们搬进安置小区时,一个电话他就赶来了,厨房里的青石案板,就是佳伢子送来的。(佳伢子是狗叔唯一的一个崽)”谈到了紧邻狗叔家的情况,村民们的言语里更多的是感慨;父母亲的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欣慰;还没有走出小山冲里的同辈人充满了羡慕。
“志哥,你在哪里,我开车接你。”刚下飞机,还没有入住酒店,王波就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告诉我订好了酒店,她很细心问我是吃“湘菜”还是吃“沪菜”,她建议我尝尝“沪菜”。
“我正在参加自考,拿大学文凭,目前只有英语这一科没有过关了。”王波的眼神里透出自豪的光来。我不知道王波到底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但我知道四十多岁的她肯定是没有上过大学的。中年妇女的她,怎么还要去参加自考。
“没办法,崽伢子要读上海的大学,没有上海的户籍不行。我有大学的文凭,就可以早早地攒满落户的积分,在上海落户了。”王波看出了我眼中的不解,连忙给我解释。从她的口中我得知了落户上海的不易。什么居住证满7年、积分120分+、在上海买房、社保职称缴纳满7年,可以累积、税单必须满7年等等。
交谈中我还知道,她结婚以后,就与爱人带着十分简单的行李,先是在上海的郊区租了一个门面做建材生意,没日没夜的走东家串西家推销自己的产品,由于她们夫妇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诚实可信,后来慢慢发展,有了自己的门店,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关系,购置了自己的房产,有了自己的小车,也就在上海扎下了根。为了儿子的将来,为了落户上海,王波不得不参加自考。
王波的叙述中,我看到她的眼中满含热泪。
“只有我父亲,命真的不好,含辛茹苦把我们姊妹拉扯大,就得了重病,不久就去世了,还没来得及享一天福呢。”提起她的父亲,王波感恩的眼泪长流。
从王波脸上的道道皱纹,我看到了生活的艰难,也使我陷入关于人生的思索,几十年的人生光华转眼即逝,大千世界,人流如潮,能成为邻居,共饮一方水土,便有了一份割舍不断的故乡情缘。这份情缘,值得小心安放,久久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