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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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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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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情深

01

在老屋的正堂,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黑白照片。

印象里,正堂摆放着的相片如园内四季的野花,红的白的绿的,不知换过几茬儿,唯独这张全家福父亲一直没舍得换掉。起初由一寸慢慢变为三寸,后来日子好了,他又特意拿到照相馆放大了一倍,还用一个模样上好的相框装裱着挂在主厅的位置,每天当做宝贝一般侍弄着。

照片上,一位老汉背靠藤椅怀里抱着一个粉面小娃,花白的胡须被风撩起,那是我的祖父。祖父左右依次是父亲、二叔、三叔、四叔。一个身材清瘦个子高挺的年轻男子,则是我的五叔。他的旁边紧挨着年轻漂亮的五婶儿。母亲和几位妯娌,则肩撞肩亲昵地站立一旁。灿烂的笑容似流动的水波儿,在每一个人脸上漾开。

每每目视这张颇有年头的照片,记忆总会被带回那个年代。

“你是山芋?”那一年我九岁,放学路上被一位年轻男子扯住衣衫。他眼神热烈声音带着急切。他的脸,呈现病后的瘦黄,但一双眼睛非常明亮。

“我不认识你。”我慌张着奋力挣脱他的束缚。

“可我认识你,我是五叔呀!”男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色陶瓷般的牙齿,还宠溺地抬手将我的头发揉乱。我一边后退一边在记忆里翻找,我的父亲是老大,按族里辈分,我只有一个亲二叔,三叔四叔还是二奶奶家的,唯独没有五叔。

我抬腿就跑,卷发男人却像跟屁虫追着我。踏进家门,我一把抱住灶台上做饭的娘不撒手。

“成天冒冒失失没个正行儿。”娘嫌弃地撇撇嘴扒拉开我的手掌。

“有人追我!”我喊着。这时,听到房间内传来孩子的哭闹,顺着声音寻去,里屋的大炕上竟然多了一位抱孩子的年轻妇女。

这时,五叔也随我进了屋,还大咧咧地站在我面前。他一边看我一边朝着娘笑:“嫂,咱家山芋和照片上一个模样,小丫真俊!”男人一开口,带着浓厚的外地口音。听惯了山东方言的我,瞬间对他起了兴趣。

“这娃傻愣愣的,把你当坏人了哩!”娘咯咯地笑,眼睛要眯成了缝儿。

“快叫五叔!”娘说。

我很快知道了,五叔是我未曾见面三爷爷的老儿子。三爷爷,虽然是祖父最小的兄弟,却是最早离世的一个。三十几岁时,因为肺痨救治无效而亡。他的寡妻那时已育有三女一子,大闺女十四,小儿子六岁。孤儿寡母因受不了生活的辛苦,经人介绍,很快带着儿女们改嫁到山东栖霞烟台的一个渔家小村。

趁五叔不在,我追问娘。

“他们来咱家干吗?咱们又跟他不熟。”

“虽然不熟但也是你五叔。你爹说了,自打他们娘几个走了,从此再未见面,这次他是来寻亲的。”娘的话,更让我心里似有毛虫蠕动般充满好奇。

五叔这么些年与老家人不联系,为什么突然带着妻儿跑了回来?晚上吃了饭,五叔和族人凑在一起讲起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我,则趴在桌上无心作业,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第二天礼拜日,趁着五叔带着五婶去镇上闲逛,做为老大的父亲则将几个叔叔婶婶叫来家里。父亲点燃纸烟蹲坐一旁,思虑半天才开了口。

“把大家喊来是说老五的事儿。虽说他打小就被三娘(五叔的母亲)带走了,但他仍是老王家的根。老五与他娘弄僵持了又刚动了小手术,拖着病身子回老家央求我们收留他一阵子。”

“怎么收留,总不会将他的老婆孩子接回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吧!”

说话的是我的二婶,她这人心眼儿比针鼻还小,有便宜占还好,没便宜的事儿从来不搭边儿。

“你看你二弟,要本事没本事,一棍子屙不出一个屁,光是俺们娘俩都养活不了,咋能养活了外人!”

“老二家的,怎说话这么难听。老五不是外人,是我们的兄弟,是王家的骨血。”

老实巴交的父亲突然发怒了。他把烟屁股“呸”地啐在地上,用脚掌狠狠碾压几下。

“你们几个呢!即便家中再穷将人留在家吃几顿饭,有那么难吗?”看着他们都不说话父亲又多了些火气。

“吃一顿饭还行,人总不能一直在家里住着吧!家里孩子成群,本就不宽裕。”三婶偷着在三叔胳膊上拧了一把,三叔这才幽幽开了口。

“老四,你呢!”看着坐在炕沿儿一直未说话的四叔,爹粗声粗气喊了一声。四叔瞪着一双小眼睛瞟了瞟大家,语气夹杂着不明的情绪。

“这么多年不联系他走时又是个孩子,样貌都没记得几分。突然一下子又冒出三张吃饭的嘴,谁知道是真是假?”

四叔虽然话说得有些难听,但大家却很认可。在那个家家都不富裕的年代,往家里塞客如同唇边夺粮,心里没意见是假的。

看着大家推三阻四,爹张嘴欲训。谁料唇角蠕动几次,终是被一声长叹代替。他摸出烟纸摊开,两根手指先捏起一小撮烟沫儿放在上面,再用粗大的手掌笨拙地卷成棍儿状,掐掉烟屁股后,叼在嘴里擦一根洋火点燃,嘴里很快多了一团似灭非灭的火。那些白色的烟雾,挨挨挤挤由着他的鼻眼儿里飞出,在房间里目无章法地飞旋。

“要不,将我屋的西厢房拾掇拾掇暂时……”

爹的话,像东边的日出慢慢地涌出唇角。居在他身后的娘,脸色泛白眉梢瞬间飞上一丝紧张。她使劲拉扯着爹的后衣片,那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求你个死老头子了,赶紧闭嘴吧!

可爹的嘴却像失了韧性的弹弓皮儿,把娘的小动作屏蔽在空气外,继续闷声闷气自语着他的话。

“先让老五带着老婆孩子住家里吧!这都到家了,总归先要有个落脚地。”话落,众人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兴奋虽然没明着流露出来,但从那些激烈跳跃着的面部神经组织上,无不暴露出他们内心的欢悦:有人收留就好,只要不是我。

02

于是,当天五叔带着五婶就在我们家住下了。西厢房被杂物占据暂时不能住,临睡前,我和大姐像驱赶鸭子一样被爹撵上了大炕。一座破烂的土炕,一头睡着爹娘,一头睡着我们姐妹。那一晚,娘意外地没再去摆弄她那些针线活儿,而是早早背过身躺下了。平时笑盈盈的眼睛像陷进了水窝儿。那一晚,爹的烟瘾似乎更大了,肩头儿披着单衣屁股擦着炕沿儿,旱烟一袋接一袋地嘬,那双粗大的手掌,跑趟子似的在烟槽里进进出出。浓烈的烟雾,贴着房间的角落流窜,一会儿升到天棚上,一会飞进我们的鼻孔里。

“我知道你有气,可我是老大,这事儿我不出头谁出头!”爹声音略带威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娘听。就在我以为娘睡下了,那头却传来幽怨的说话声。声音一改往日的低眉顺耳,反倒含了几分怨气。

“穷怕来客。家里日子本就难挨,自个儿的孩儿都瘦成了皮包骨,突然多了三张嘴,一日三餐让我去哪儿弄粮?我们平时吃糠咽菜倒也罢了,他们咋办!”后话没有了,只留爹的旱烟袋嗞拉嗞拉的喘息声,还有那一串串永不知疲倦白色的烟雾,在狭小的房间里不停地蹿腾着。

“哎!已经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来的又是爹的一声长叹。那明明灭灭的烟火,似乎被这些无奈的声音感化总算消停下来,屋内随即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尽管娘心里不愿意,但第二天还是早早下炕做了早饭。平时被她视为宝贝的鸡蛋煮了三个,还意外地用半瓢白面擀了一小撮儿面条。

吃鸡蛋捞汤面这样奢侈的饭食,只有过节才能享受到。看着饭罩里泛着红澄澄光亮的鸡蛋,我突然觉得五叔来家里也不算坏事,至少在伙食上会有所改观。

爹披着晨雾下田还未回门,五叔房间的大门紧闭。娘的眼睛在门扇上来回蹭了几次后,于是招呼我赶紧吃了上学。当我的手伸进饭篓指尖触碰着光滑的蛋壳,娘粗粝的手掌当即追来了,同时,一个巴掌印儿也落下来。

“鸡蛋不准动,吃点别的赶紧走。”我荣光的目子瞬间阴暗,扔了筷子气呼呼背起书包头抬腿便走,只留娘一人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家里多了三张嘴,让本就拮据的生活再添新愁。孩子们正长身体,小叔子一家三口又不能慢怠,我时常看到娘像一截木棍儿杵在灶前,直愣愣地望着远处宽阔的土院发呆。

但在五叔五婶面前,她却又像换了一个人。忧愁被笑容代替,重新堆砌于消瘦的脸膛上,像一朵开在八月的菊。这样的娘,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看着积攒半年的面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娘的心当即不淡定了。当晚饭洗涮完毕,娘眼瞅着厢房的门关闭后,爬上炕对爹说:“赶明儿咱分开吃饭吧!老五一家就在厢房里吃,这样大家都吃得舒坦。”

娘所谓的舒坦,爹是明白的。我虽然不大明白缘由但也不反对。娘心眼儿偏,好吃好喝都紧着五叔他们,尤其是小弟弟,犹如她的掌上宝。自打他们一家来了,我该有的一个礼拜吃一枚鸡蛋的福利,也被剥夺了。那种只能看不能吃的滋味,实在太难熬。

分开吃饭,大家面上果真不那么尴尬。再孬的饭,五叔不在也能端上饭桌,爹和娘还吃得津津有味。自此,娘的面容里多了几分平和。

一日,我早早扒了中饭走出屋子,突然想起娘的话,平时多带小弟去玩儿以减轻五婶的负担。来到厢房见门没关径直往里走,突然脚底有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半块儿掺着二面的玉米馍,隔壁很快传来五婶儿的吵吵声:“成天就知道吃这些,我咽不下去,我要吃饼干。”五叔垂低声音训斥道:“你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任性。大嫂一家能收留咱供咱吃喝,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颤巍巍地咬着唇走到门边,见五婶红着半张脸迅速将饼干塞进被窝儿,转过身将她鼓饱饱的腮帮埋进墙壁里。五叔面色难堪,从被窝拖出半袋子饼干塞到我手上:“山芋,你吃。”我扒开他的手,一扭头跑了。

从那以后,我对五叔的存在多了些厌恶,对爹娘的仁慈愈加难以理解。五叔是大家伙的五叔,凭什么吃住要由我们家承担。而当我把心里的不快化作牢骚说到娘跟前,娘的脸瞬间绷成了一张弓。她生气地训斥我:“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管!记住,你五叔和咱是一家人,一家人吃上几顿饭住上几天,没什么不妥。”

挨了训我满眼是泪。想起五婶的偷吃,想起一家人节衣缩食供养他们一家吃喝,我觉得太不值当。娘的心思里,明明在为此纠结,却又为何这般维护五叔。还有我那几个装傻充愣的叔叔婶婶,他们不应该伸出手帮娘一把?哪有这样欺负老实人的!

“老二老三他们没信儿吗?好歹叫上老五一家去家里吃顿饭也好,人家大老远地来……”放了学,我听见娘和爹在里屋小声嘀咕。

“他们家吃饭的嘴多,也不宽裕!”爹含含糊糊地解释。“砰”!似有杯子摔落的声音,我闪身进去,但见娘眼眶泛红里面似有水花涌动,见我来老脸一拉,当即说道:“洗了手就去写作业。”

晚上,娘包了稀缺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当白胖胖的饺子出了锅,我们围着灶台口水已经溅了一地。饺子熟了,留在碗里约摸六七个,其余装盘全部给五叔送了过去。家里饭桌上,我们小孩子觍着脸看着一饭罩的黑馍眼角噙满了泪水。那边厢房里,很快传来五叔快乐的呼喊声:“嫂,您包的饺子太好吃了。”

我揉了揉湿润的眼角,隔着窗户狠狠瞪了几眼外面,把对二叔的恨、对父母令人费解的行为,都化作一刃利剑射了出去。

03

娘时常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门外发呆,每当爹进门,她总要念叨上几句:老二老三他们没动静吗?当听到嗡地一声回应,她撑起的面部神经猛地塌陷,脑壳也噗地下垂,像遭了撞击一般。之后,神情木讷地去米缸前站上一会儿,再去摸摸油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木讷地洗锅添水搅玉米糊糊,依旧着她的老一套做活。

家里的面缸早已见底,玉米茬子已剩不多,半窖子红薯,也已朝着留作种芽的地方摸进。本来去鸡窝捡蛋子是我的活儿,却突然被她收走了特权,而傻了似的一天三趟地往鸡窝跟前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鸡儿,就差直接去屁股里抠了。那时,九岁的我多少有些心疼她,顶着生活的压力,每顿饭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细细盘算,生怕计算不到一不小心就让家漏了底儿。她的身体和思想,似乎被架在火上烤。那皮肉被烘烤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而生活,偏偏与她作对似的渴了加盐冷了刮风。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天像被一个黑布袋装了进去,袋口一扎不留一丝间隙。我正睡得香,忽然被一阵拍打窗户的声音吵醒。窗外,五叔的身子完全隐入夜色只留声音外面:“哥、嫂,你们赶紧起来,东娃子发烧了!”

东娃子是五叔三岁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爹娘听到呼叫声赶紧穿衣下炕,进了厢房,看到五婶怀抱着面色赤红昏睡过去的东子呜呜地哭,见他们来,如见了救星一般,哭声一声响过一声。

“哭啥,穿上衣服抱上娃赶紧跟我走。”娘摸了摸东子的额头,一声斥喝。那声音像刚从冰窟里爬出来般冰凉。

爹在前面打着手电带领大家朝后街跑,娘拖着五婶,五叔抱着东子急匆匆追在后面。

“子贵叔,赶紧开门啊!”当爹粗粝的手掌用力拍着木门,门内很快有灯光晃动,一声声犬吠混合着木门的吱呦声传到街上。

子贵爷是我们这里的村医,平时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开药。子贵将娘几个迎进门去,娘嘴里唠叨着一些深夜打搅的客气话时,他已从医箱里抽出温度计和听诊器。几分钟过后,他摘下耳塞,看着温度计上升的数字表情严肃地说:“孩子这么小肺部啰音明显还高烧着,你们赶紧去大医院看看吧!”

娘听后脸色当即变得难堪,恳求他发发慈悲救救孩子。子贵爷对娘的啰嗦有些嫌弃表情愈加严肃。

“不是我不留你们在这儿,实在是治疗条件有限。甭啰唆了,赶紧去乡里医院吧,别耽误孩子治疗!”娘这才心里慌慌,而五婶压下的哭声,再一次飞也似的涌出喉咙。

“他爹,你们和老五抱着娃先走,我先回家一趟很快去撵你们。”见爹又要上前求子贵叔帮忙,娘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并指着去乡上的路说:“走小路快些,孩子的病拖不得!”说完,拔腿就往家里赶。

回到家,娘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几十多块钱的家当全部抖了出来。用一块破布卷着揣进内衣口袋,深一步浅一步地步入夜色。

早年,娘有幸没列入裹脚的行列,她脚板宽大厚实,平时挑着两桶水穿街走巷也不在话下。如今赶夜路也派上了用场。通往乡里卫生院的小路,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弯弯曲曲潜伏在田园之间。小路的两旁是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即便是青天白日,人走在上面也有些害怕。

娘揣着钱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像一头胆战心惊的母鹿走走停停,不停环顾着黑暗的四周,生怕截路的贼半路杀出来。她的脚步不断加快,幻想着能够追上爹和五叔他们。奈何,他们像长了飞毛腿已踪迹全无。这条路,估摸着娘走过不止八百遍,她担着黄豆由这条路去乡里卖过、挎着篮儿步行去卖过鸡蛋,也曾推着筐篓去采购站卖过猪崽儿,哪个拐弯处立着一棵什么样的树,树上生了几个叉儿她一清二楚。

一条能闭着眼摸上去的路,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但夜晚的路,还是令她恐惧难安牙齿发颤。摸索着行至半路,远处风林晃动,一只野兔窜出来猛地扑向娘的脚边,差点将她的心肝肺给震飞了。眼泪打着旋儿在她眼眶内舞动,牵动着全身肌肉也跟着颤嗦。

娘携着发颤的身体飞奔。许是上天可怜娘,走到半路,有半截月亮竟然从黑云里冒了出来,将微弱的光歪歪斜斜洒向土路,陪伴着娘一路往前 。

行至卫生院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在门口晃动,那是爹。当她摸到爹垂落的袖口,提着的心终于放稳了,眼泪不听劝地又滚落出来。

“娃怎样了?”借着黑儿,娘迅速擦掉眼泪问爹。

“大夫诊断为急性肺炎,幸亏我们来得快。已经给用了药,估摸着只要能过了今晚,就无大碍。钱带来了吗?”爹的目光瞅向娘胸前的衣襟说。

“谢天谢地!要是这娃在咱这儿出了岔子,我们怎得有脸再见五弟他们!”娘解开衣襟,将一个带着她淡淡体温的布包递给爹。爹捏在手心一声叹息:“估摸这钱,剩不回多少?我跟大夫说了用最好的药……”

“嗨,钱是死人是活的,只要人在不愁挣不到钱。娃要能没事儿最好。”娘的大度令爹嘴角抽搐:要不是他硬是将兄弟一家留在家中;要不是他顾及老大的面子想要给弟妹们树个榜样,这日子,估计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的糟。爹和娘惺惺相惜间,而躲在墙角的五叔却早已红了眼眶。

小弟弟在医院挂了五六天的水。正如爹当初预言的那样,拿来的钱几乎一分不剩都掉在了医院里。

04

自那以后,五婶抢着帮娘做饭洗碗,五叔挨了爹的训斥依旧坚持跟他下田。忙完地里家里的,娘去二大娘那里抱回一捆网线,还有梭子、槽板之类,她想空闲里编织渔网能挣一个是一个。缠线梭,我和五婶抢着帮娘干。空了,五婶还会死乞白赖缠着娘教她织渔网,看着原先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大变了样儿,再也不挑吃食还主动帮娘分担家务,娘的脸时常笑成了一朵灿菊花。

二大娘和娘关系甚好常来我家坐坐,听闻家里为了给那个外来小子治病花光了积蓄,二大娘总会避开五婶,用一根粗糙的手指点着我娘的额头说:“傻媳妇呦!没看到你那帮小叔子欺负你老实吗?大家伙的兄弟却紧着你一人糟蹋,你说你图个啥?”

那时,娘总是一边忙手里的活儿一边笑着说:“还能图个啥?图个心安理得、图个心里安稳呗!老人常讲吃亏是福哩!”

许是娘的举动,让我的叔叔婶婶们良心发现。几日后,二婶竟然拎着一包鸡蛋上门了。娘受宠若惊地躬身相迎。

“大嫂,这几个鸡蛋送给娃补补身子。您别嫌少。”记忆里,二婶从未给我家送过东西,今天借蒜明天借盐,只借不还倒是经常有。娘慌张着接过包袱眼底闪着光亮,就在一刹那间,心中对二婶的偏见,似乎都已化作飞云飘走了。眼角还不争气地还泛起星星水雾。

第二天三叔也来了,他红着脸说要请五叔一家去家里吃顿饭。爹恰巧下地回家,听说这话眼睛开始瞪得滚圆,随即一抹微笑爬上脸颊。

“老三啊!咱们王家亲兄弟就这么几个,你能有这想法,哥真高兴!”说罢,用一只嵌着泥巴的大手拍向三叔的肩膀。中午,五叔一家是在三叔家吃的饭。五叔不在,我们一家几口守着饭桌心情无比轻松,仿佛是这几个月里过得最舒坦的一天。娘脸颊红润一扫往日的阴云而唠叨不休。爹呷了一口酒,脸上当即呈现出几分自豪:“我就说老二老三他们不是冷血的人,更不会弃手足亲情不顾!”

五叔从三叔家吃饭回来后突然变得不正常了,还经常往乡上跑。爹问他作甚他也不说,直到有一天兜里揣着二十块钱回家了。

五叔把钱偷偷塞进娘的炕席转身欲走,恰巧被回门的娘看到。娘捏着钱一把拽住五叔的胳膊厉声问道:“老五你说实话,这钱哪来的?你又不出工哪来这么多钱,那些丧良心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呀!”许是娘话说得丑,使得五叔一下子红了脸:“这钱正道来的,嫂尽管拿着花。”

“你不说清楚这钱你拿走。”娘声音不容狡辩,五叔垂着脑袋思索半天,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把手表卖了,一块破表而已,等我以后挣了钱再买块儿新的。”五叔怕娘听着心里难受,话尽量说得轻松。

“那块表是她五婶结婚时给你买的吧!你咋能说卖就卖了,你这混人……”娘的话还未完,五叔就打断了她。

“我又不出门做工要块手表有何用。嫂为了我们一家三口把压箱底的钱都掏出来了,这情……”五叔声音哽咽再也难以叙说下去,头一扭,走了。

晚上,娘和爹商量要把表去乡上赎回来。爹吐了一口烟圈说:“老五有心卖,你赎回来不是打他的脸吗?是男人都有自尊,你越不要他越觉得欠咱们的,先这样吧!”晚上,娘和爹都失眠了。熄了灯两人瞅着天上玉盘一样的月亮,各自想起了心事。

临近过年还有两个月,家里的生活愈加艰难。眼瞅着要过年了,大人不买也要给孩子扯个新褂子。尤其东子弟弟,初来时的衣服又瘦又小,穿在身上不挡风不遮雨像挂个肚兜。娘打算去集市上扯几尺粗布,自己动手给他缝套棉衣裤。

本来打算喂到年末能卖个好价钱的两头猪,娘计划着先卖掉一头,打打饥荒交了队上的提留,剩下的用于一家人生活。此时的娘,已经把五叔当成家里的一份子,五叔术后的刀口还未愈合完全,一直是她心里的梗。她早已计划好了,等卖了钱,就买几根棒子骨回家熬汤给他喝,身体能补多少是多少!

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午后,爹和娘捆了那头大一点的花猪,脚踩着稀泥推去了乡里的采购站。临走,娘抖动着捆猪的绳子跟着爹的架子车后面一步一回头,漫过庭院漫过瓦棚,采购站里传出的阵阵猪叫,撕扯着娘的心肝一颤一颤,她的心酸溜溜得难受。

距离春节还有二十几天,五叔带着五婶突然跟爹娘说要回栖霞。尽管娘一再挽留要他们过了春节再回,可五叔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走。娘的眼角瞬间泛红,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临走,五叔提出全家人一起照张相留作纪念。恰巧村子里有游动拍照的师傅在此,人很快被请了家里来,这才有了前面那张全家福。

想起五叔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和五婶带着娃在那座破烂土炕上和爹娘唠着家长,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到鸡叫头遍才恋恋不舍回了厢房。第二天,娘早起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放在锅里煮熟塞进五叔的提包。一起放入的,还有他当初卖掉的那块表和娘存的五十块钱。四叔借了一辆牛车要送五叔去车站,临走,五婶抱着娃坐在上面泪流满面地跟大家挥手告别,就连五叔这样的硬汉子,也眼圈泛红声音哽咽。

“嫂,我还会再来的……”车子咣当着载着五叔一家走远了,也似乎将娘的心带走了。追过拐角,我看到娘站在阴风处拎起袖口,偷偷擦拭着溢出眼眶的水花儿。

五叔走后,那座曾经热闹的西厢房安静的令人心悸。娘去收拾被褥,意外地发现炕角处竟然掖着六十块钱还有一封信。娘不识字,当听完爹断断续续读的信,她把钱紧紧捏在掌心,眼窝子里却早已蓄满了泪水。

“嫂,你和我哥是我这辈子的贵人。哥嫂视我为至亲,这份恩情兄弟一辈子忘不掉。”

“这个老五,我们本来就是手足至亲,话说得这样见外哩!”

娘涨红着眼睛看似在埋怨五叔,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她一定在想:她做这些,能换来别人一句感恩的话,已经知足了。不知为啥,自打五叔来了,一向风折不弯的娘突然情感变脆弱了。此时的她,想起从此再也见不到五叔一家,眼泪又像六月的雨哗啦啦地往下流,仿佛也将这几个月受的委屈与苦难,全化作汩汩的流水涌了出来。

半年后,五叔来信了。娘捏着信孩子似的喜极而泣。信里夹了二百块钱让娘买点吃的,还说给家里寄了当地的土特产,里面还有五婶给娘扯的几尺做褂子的花布。钱、物都是小事,娘欢喜的是五叔没有忘记他们,更喜欢五叔信末的那句话:我们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患难见真情。娘后来经常会对我们说起,她和五叔五婶是患难中的手足情意。这情,珍贵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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