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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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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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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莲

–01–

一大早,我是被一阵哭闹声给吵醒的。

彼时外头已能照出人影。六月的天际仿佛悬着一层薄纱,湿漉漉的顺着吊窗的隔断斜斜地穿进屋子。窗外哭闹声还在,时高时低。我搓着眼爬下床奔着那扇窗子而去。哭声,是从我家下面的一座土屋里传出。透过吊窗的隔断清晰可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垂着头坐在围着淡粉色布帷的木床上,将淡褐色的乳头正往哭闹的小娃嘴里塞。撩起的半边衣襟露出一侧白花花的乳房,丰满白皙犹如刚出锅的大馍。

乳头带着魔力瞬间堵住小娃的哭闹,但只一会儿的工夫,那张粉嫩嫩的小脸便从女人的胸前挣脱,眯着眼蹬踢踏着小腿儿像翻着肚皮的小蛤蟆又啼哭起来。女人着急又尝试将他揽回胸前,但见娃两手摁在胸前猛吸吮几口就腾出了嘴儿,扯着高嗓一声大过一声。女人抬起头眼圈涨红似有水花波动,嗫嚅着抱起孩子在房间里来回地转圈儿,但孩子的哭声依旧似凌晨响起的刺耳鸣笛。

外头的天已亮堂起来,房门忽地从外面推开,风刮似的进来一位穿着青布衫挽着发髻的小脚老太。

“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孩子都哄不住,要你何用?”老太太一边数落,一边将孩子抢至手里。

“娘,是他喝不到乳水才哭。你也知道我的乳水越来越干了,每天又吃不饱饭……”

“你说这话不怕大风闪了舌头?哪个让你吃不饱了……”

挨了训,女人的脸蛋透着胭脂红,半边衣襟还吊在胸前,白花花的乳房飘来晃去撩花着我的眼。我像喝了辣子汤脸似被火灼烧着。刚刚逃离那扇窗户,门动,娘走了进来。

“今早也不热啊!是不是窗子忘开了?”娘瞅着我的脸,一边说一边朝窗户这边儿挪。

“娘,我想吃你蒸的韭菜猪肉包子。”我追在她屁股后面喊。我的话让她顿了步眼睛也跟着晶亮起来。她的宝贝儿子已好久没公开管她要吃喝了,使得她这个当家的女人没有半分自豪感。再见眼前人,那纤细的胳膊腿儿瘦长的脖儿,像挂在屋檐上的棒槌,每日在她的眼前飘来荡去,又似一根利刺插进心里。

“好,我这就去和面切肉,让你爹去割韭菜。”娘仿若吃了蜂汁乐颠颠地走掉了,而我的脑海里,仍放映着那扇白花花的乳房以及女人水光涌动的泪目。

我叫山泉,村里人都喊我泉娃子。我住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 ,村里房屋搭建很有特色,像城市的鸽笼又像踩着云梯一家高过一家。我家的房子建在福奶奶家上游,福奶奶就是抢孩子的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女人,带孩子的是她的儿媳,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狗剩媳妇。

按村里辈分,我管狗剩叫叔。狗剩是遗腹子两代单传,想当初福爷死时,福奶奶怕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养,一方面小心翼翼保胎,一方面去找王瞎子给讨了个贱名。说生女就叫荷花,生男就叫狗剩,庄户人讲究贱名好养活,名字金贵了怕担不起来。

福奶奶在大伯小叔子及村里的帮衬下,把狗剩拉扯大了,二十三岁那年经人介绍找了翠莲这个媳子。本以为有了家室再添个娃,这日子就算圆满了。谁料儿子冬子落地不久,狗剩就吵嚷着要去凿山石造房子。老房子太老了,像一截朽木立在那里逐渐发霉腐败。他觉得让妻儿住上新家日子才有奔头。谁料房子没建成,一来二去狗剩却把自己凿没了。留下孤儿寡母还有一个七旬老母一起生活。

娘喊了几次让我吃饭,可我的脚却被囚困在那扇窗口。再看那家女人烧了早饭吃后洗刷完毕,摘下围裙搭在铁丝上,上前看几眼昏昏欲睡的孩子,嘴也一起凑了过去。

“哎呀,这天都这个时辰还不下地,是想我老婆子去吗?”老太太高呼一声,厌恶地抱着娃将身子扭至一旁 。

“娘,冬娃子如果饿了你给他煮点糊糊吃……”

“赶紧走吧,我是他亲奶奶,还会饿着他不成?他再哭,我就抱着去外头找奶。”翠莲木木地去了门楼摘下锄头,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我忽地拉下窗户趿上鞋子就往外跑。

“泉子,又不吃饭了?”娘端着碗筷在背后喊。

“不吃了,我去找二毛玩会儿。”我一边跑一边回应。

“这孩子,都要念初中了一天到晚光想着玩儿,真让人操心。”娘偏腿坐上炕沿,一边夹着咸菜一边朝喝粥的爹唠叨着。

“娃都这么大了,他有自己的世界要闯,难不成你想每天将他拴在裤腰上。”爹大嘴转着圈儿在碗沿子上吸溜,又挑了一块咸菜塞进嘴里。他的嘴似乎永远塞不满。

“你呀还当爹呢!除了你的村部、文件,眼里还能住下谁?我看泉子早晚会毁在你手里。”娘鄙夷地数落起爹来。

我出来大门追上街道时,翠莲已经扛着锄头拐出巷子 。她的腿像长在水塘里的芦苇秆儿,细细软软,风一吹,纤细的身板儿倾斜着像能被刮跑似的。二毛在背后大喊我的名字,而我的脚步却鬼神指使着一直追着翠莲跑。

翠莲家的半亩田在老麻湾的尽头,我家的田也划在那里。包括有生叔的。提起有生我心里就不舒服,虽然他每回见了我都亲切地喊我大学生,但不知为何我却挺烦他的。自打知道他和翠莲好了以后,这种念头一直按捺不住。

远远地,只见那片儿淡红色的衣角飘出巷口,很快与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撞在一起。那是有生叔。等我前进一些,才看清有生叔正从衣衫掏出一个布兜,里面竟装着一张葱油饼。泛黄的噶渣里还镶嵌着点点翠绿,像一副油彩画迷人眼球。

“快吃吧!那老太婆又不让你吃饱吗?我找她算账去。”有生看着翠莲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发酸。这是一户什么人家啊!有这样虐待儿媳的吗?她好歹是你孙子的母亲,要让牛产奶你得给它加料呀!

翠莲一边大口地嚼一边拦着不许去。半天,当有生粗砺的手指蹭着翠莲唇角的饼屑,我紧握的拳头发出几声响,像破竹的声音有些沉闷。我十分不情愿让有生与翠莲有半点瓜葛,尽管我也心疼这个可怜的女人。

二毛从后面喘呼呼地追上来时,我已经掉头要往家里赶了。

“你今天咋像中了邪,喊你也不答应。”二毛颇有意见地抱怨。我没有答话,眼前却晃动着一根粗粝的手指与一个女人粉嫩的唇交集一起,太不合时宜的画面了 。

–02–

石头村的风水宝地在村中央的大榕树下。树干雄伟粗壮枝节繁茂几人才能搂起。庞大的树冠像仰天撑起的大伞,遮住了村子的半边天。外面是烈日滋烤树下则另一番清凉世界。风粘着人的身体不肯离去。密密匝匝的枝叶,你搂着我的脖儿我揽你的腰,将毒辣的光无情地挡在外面。

这里一天到晚赶场似的热闹,有纺线织网的,也有走棋摔牌的,更有妇女抱着娃来此纳凉的。

当福奶奶抱着冬娃一拐一拐跑来树下时,六子婶儿怀里的小娃正在用力吸吮她的乳汁。孩子吧唧着小嘴眯着眼,唇角粘着一层乳白的汁液,额头却滚着一层水珠。让福奶奶眼馋得不得了。

“她六婶儿,能给俺家冬娃也喝几口吗?”

六婶儿抬起头望向她。“咋了福奶,翠莲不在?”

“哎,那媳子在与不在一个样儿,哪有六婶子放荡的好奶水。她那对奶中看不中用。”

看着福奶奶怀里的娃哭得可劲儿,六婶儿动了恻隐之心,把手里的娃往旁人怀里一送伸手接过。掂掂手里的分量同情心愈发泛滥。

“造孽啊!这么小的娃饿得皮包骨了。”冬娃嗅到奶水香气,脑袋拱上胸前小嘴儿迅速张开,一下子含住了六婶子的乳头,吧唧吧唧停不下嘴了。

“福奶奶啊!要我说您老别攥着那几块银元不撒手了,干脆交到翠莲手里去让她管着这个家,您也落个清闲。翠莲吃不到汤水哪来的奶管孩子吃喝。再不济,就去牵一只奶山羊回家给冬娃子撸奶喝。这娃子要是不吃奶,怎会长呦!”

“我哪来的银元?家里穷得叮当响,要是真有那烫手玩意儿,我们娘几个至于遭这罪吗?”福奶奶一听六婶子提及银元,当即不干了,像被人踩到尾巴,操着一张巧嘴大声争辩。福奶奶的婆家是地主,不过到了他们这代落魄了。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那家底儿还是有的。更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还听见福奶奶偷着捯饬那几块银元时发出的脆响。

“抓羊有生是行家,让翠莲妹子去寻他帮一把啊!”六婶子心直口快,也不知是没听到福奶奶的话,还是故意岔开话题。

“有生叔还在地里薅草呢!哪有闲情管人家的闲事儿。”我拉着二毛凑近人群插了一嘴。

“去去去一边耍去。有生前天就把地里的草薅干净了,你个小毛孩知道个啥!”六婶子笑着如赶鸭子似的轰我们走。彼时,福奶奶的脸却挂不住了,她也不管孩子了三寸小脚一扭一扭跑没了影儿。

福奶奶没回家,而是径直奔着老麻湾而去。听闻有生又去地里,她的心就开始慌慌了,因为翠莲也去了那旮旯。她要看看,这媳子是否色胆包天,敢借着干活与野男人私会。不嫌事儿大的二毛拉着我的手追在后面,一脸兴奋地说要去看热闹。他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但我抿着嘴却不说出来。

老麻湾翠莲家的田里,有生捏着翠莲扛来的那柄锄头顶着烈日,在稀拉拉的玉米苗中间刨着那些努力挣扎的野草。翠莲吃饱后钻出树荫,拎着水壶刚走到他身边,福奶奶的脚步就到了地头。

“好啊狗剩家的,竟然跑到田里来会野男人。你个不要脸的人,可怜狗剩尸骨未寒你就做这类龌龊事儿。老天爷啊你睁睁眼管管这对狗男女吧,可得给我老婆子做主啊……”福奶奶像被锯断的半截枯木,扑通坐在地上,打鼓唱戏般很快就有弯弯曲曲的调子顺着漏风的牙齿里不断冒出。三三两两的人撂了锄头跑来了,大家伙儿蹙着眉朝翠莲与有生比比画画。翠莲满脸通红像被人施了魔法杵在田里,送给有生的水壶擎在半空,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一个上午,狗剩媳妇偷人这事儿似从天上刮下的一阵风,吹吹打打钻进大人孩子的耳朵眼儿,事后她被婆婆带回家关进了屋子里。

吃中饭时,娘长叹短嘘地说:“有生不就是帮了她一把吗?两人又没做过分的事,小媳妇这下要遭罪喽!福奶奶为人怪癖心眼儿极小,指不定要怎么折磨她呢!哎!年纪轻轻就守寡,这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儿啊!”娘惋惜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

–03–

我生不出一丝兴奋。甚至不敢提及这事因我而起。

“娘,您救救翠莲吧!她太可怜了。”我心里着急冲着娘喊。

“你个混孩儿怎能直呼翠莲的大名,她可是你婶子。你狗剩叔活着时没少帮咱家的忙!”

“啥婶子啊!她比我只大六岁,我再有一年就十六了。”

我噘着嘴冲娘嚷。其实在心里一直把翠莲当姐当心里的那个她。我自己也没弄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上心她的。大约是在她和狗剩叔新婚那天吧!那天的她,一张娃娃脸像偷用了大人的胭脂水粉,艳红的唇,脸蛋涂着腮红,像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女人。唯独一双漂亮的眼睛晶莹剔透,与她的大致年龄相符。讲真的,她那张鬼画神符的脸让我生厌,又觉得像个浓妆艳抹的女鬼。但进来凑热闹的婆子们都夸她漂亮。尤其是狗剩叔,一双眼睛痴痴迷迷地围着她转,恨不得马上洞房。那天,不高兴的除了我,大概是福奶奶了。我无意发现她躲在角落里朝人堆着假笑,私下却一句接一句地咒骂着狐狸精。

“我怎样帮?要怎么处处置那是人家的家事。”娘突地扔出一句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可警告你,不该管的别管,以后在你福奶奶面前也收敛着点。管翠莲喊婶子,别没大没小的!”尽管我一百个不情愿,但也无计可施。吃饱饭回了房站在窗前,只见二毛正站在下面朝我的窗户扔小石子。看到我后连忙将手卷成喇叭状喊我下去玩。

“不去。”我干脆利落地回绝。放下吊窗扑通就往床上躺,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被娘和桂花婶子的谈话吵醒的。

“听说了没,那狗剩媳妇儿昨儿就被关着不让出门了 。这可惹恼那母夜叉了,哎,可怜的小媳妇今后有她遭得罪喽!”

“不会关太久,也关不住的,还要奶孩子不是?”

“嗨,听说她早就回奶了,就在狗剩死的那天。”

“这罪孽可大了!这苦命的女子呦!想她那孩子还那么小……”娘抓起一把黍米丢给脚下的鸡,一脸担忧地说。

“孩子小有啥关系啊!听说老太太昨儿个就把奶山羊牵回家了。孩子离了娘还不照样疯了长!”

“是寻的有生去抓的羊?咱们村子只有那青年会挑它们。产不产奶一挑一个准!”

“你傻呀!她能去寻有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晒干了……要我说啊翠莲干脆跟有生走了吧!守着这个老东西能捞着个好?”

我被一泡尿折磨着不得不出了房门。人一露面,桂花婶子把到嘴的话就咽了回去。

“泉子都起了呀,那我也回家喊俺家的讨债鬼起床了。泉子,等空闲了别忘了教家宝写字!”她扔下几句话,像被风旋起的树叶急匆匆飘没了影儿,我朝着她的后背愤愤骂了一句:教谁也不教你家龟儿子。

翠莲拍打着房门讨要吃的时,我正趴在桌子上写字。学校的老师说我的字要练,才能生成自己的风格。我爹常拿我的毛笔字去外人面前炫耀,好像他的儿子已经成了当代书法家。

“娘,您开开门吧!我饿,我要吃饭。”翠莲拍着门喊,那声音像猫叫搅动着我的神经,让我手下的笔无从下手。我感觉手里汗津津的一片。

“开门啊娘!”声音越来越弱仿佛没了力气。我腾地起身,去橱柜摸出两个肉包子就朝外头跑。出来大门拐了个弯,直接滑到翠莲家。瞧见有个黑影子正站在一扇窗户下走来走去。是有生。

等我近前,有生叔一把抓住我的手恳求着:“泉子,会爬窗户吗?叔想拜托你救个人。”我用力地甩开有生的手,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至于那两个肉包子,被我扔给桂花婶儿家门口汪汪叫的狗子吃了。

桂花婶子说,有生与翠莲是在村委的识字班认识的。那时候,翠莲刚给狗剩做媳妇就被乡里扫盲班扫到了,一起扫到的还有狗剩。但狗剩以外出做工为由逃脱学习,没办法村里只能把翠莲定做计划名额,必须实施的那种。再说人家是两口子,来一个也行,等翠莲学会认字还可以教他的。

有生自打媳妇跟人跑了以后懊悔不已,他懊悔自己吃了不识字的亏。所以扫盲班一设立,他第一个报了名。有生媳妇是外县人,说是当年随着她娘来石头村要饭被有生爹接济过,老太太感激涕零当即决定将女儿许配给恩公的儿子。彩礼一分不要还捡了个大便宜,可把有生爹给乐坏了。想等有生过了二十岁生日就给两人成了亲。那天,小姑娘吃饱饭后洗干净了脸,乱蓬蓬的头发也梳理整齐,站在大家面前既水灵又养眼,有生一下子就看直了眼。

成婚后日子安稳了,有生家时不时就会有邮差上门送信。那信上写的收信人却是他媳妇。见有生不解,小媳妇不慌不忙说这是曾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捎的信,还说以后要来石头村找她耍呢!有生不识字,他媳妇说个丁是丁,说个卯就是卯。来了信看呗,反正看了也不能缺胳膊少腿的。有生的默认使得那些信件像能通人性似的,来得越发放荡了,有时一个月能接到两封。

忽的一日,媳妇对有生说她得去曹县接她的好姐妹来家里。有生想,丈母娘还在家住着呢,人怎会不回来,我怕啥。那天恰巧他爹催他下田点豆子,也就没管女人。女人走了,就再也没回。

–04–

回到家,看娘站在台子前碾玉米,我把有生的话叙述了一遍。她听后一把抓着我的手臂:“你可不能犯浑,即便你把翠莲救出来又能怎样,她能舍得把娃留下自个儿拍拍屁股走人?每个娃都是娘的心疼肉,你福奶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不怕她逃走的。”

“娘,那你说咋办?要不您亲自去一趟帮翠莲求求情。”我撮住娘的衣襟着急地说。

“要不,我去试试……”娘的情绪被我带动正欲撮下围裙,只听门砰地被人推开,爹的怒吼也跟了进来,她顿时缩回了脚。

“泉子糊涂你也糊涂?要是福奶奶那般好说话,还是福奶奶?都滚回屋去,一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爹背着手腆着二尺厚的脸,一脚踹开那间用于“办公”的厢房门,又一脚腾地将门合上。

娘慌张着比画着撵我进屋,自己也像褪了毛的鸡灰溜溜地回了房间。别看娘平时朝爹吹鼻子瞪眼吆五喝六,其实纸老虎一只。只要爹的脸色一变,她就得赶紧夹紧尾巴走人 。大气儿都不敢吭一声。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靠近院子的窗户口用手抠着木栏,眼睛却盯着爹的厢房门一动不动。这些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只要一遇到烦心事,他就会把自己锁进西厢房谁也不让进。用不了多久,就有刺鼻的土烟味儿顺着门缝飘出来。今天的爹,莫非也遇到了烦心事?我踢踏着墙壁想。

再抬头时,但见西厢房又有袅袅烟雾蹿出,在院子跳了个把钟头的舞,爹突然敞开半边门探出头喊我。

“泉子,去西屋喊你福奶奶来一趟。”爹有力的声音像落地的锤头,让我喜从中来。我飞也似的冲到院子,又听他在身后喊:“你们娃娃们不是最见不得别人挨饿吗?去了福家帮着哄哄孩子,小孩子太小不要抱出来乱窜。”爹扔下几句话又关了房门。

我何等聪明秒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先冲进灶间摸了两个肉包子揣在怀里,然后一蹦三尺高朝着福奶奶家奔去。

到了福奶奶家把事儿说了一遍,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冬娃,表示要帮着她看孩子守着家,还拍着小胸脯向她保证,她走时啥样回来时还啥样。福奶奶对我还是比较客气的,看的是我爹的面子。她听我爹找她谈话面上一惊,立马想到了翠莲这档子事儿,但又不十分确定。他一村之长官儿是挺大的,但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人家家事上来吧!福奶奶皱着眉头想着想着,脚步却已挪出了屋子。

顺着窗户,我看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连忙跑到一扇紧闭的门外轻轻地喊,翠莲很快就有了回应,用力拍打着门扇:“泉子,帮婶儿出去,让我看一眼冬娃。”我摸出来时揣进裤兜的半根铁丝,插进锁眼儿用力一拨,那铁鼻子就断开了。这开锁的手艺,除了爹连娘都不知晓。我姥爷是个锁匠,给人修了一辈子的锁,像开锁这类事儿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手艺是我偷学的,本打算用以家里丢了钥匙能用上,没料今儿却用在了这里。

翠莲泪水涟涟从屋里出来,几日不见她的身体越发消瘦,巴掌大的小脸儿颧骨高高耸起。我知道其实她最遭罪的是心。见不到孩子,与她来说像剜掉身上的一块肉一般的痛。她抱着冬娃子亲了又亲,看到孩子并没有瘦脱了相,这才抹了一把泪不哭了。我摸出那两个肉包子递给她,她一手抱着孩子一边啃了起来。房间里,除了她嚼食的声音,再无其他。

“你想跟有生走吗?我帮你。”我突然发话,她停止咀嚼一双大眼死死地盯着我看,之后,脑壳像架送了电的小风扇来回地摆,看着怀里正咿呀着的小娃,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冬娃在哪儿我在哪儿,他是福家的根,根怎可离开土地啊!婆婆年纪大了也离不开我。”

她一边抽泣一边嘟囔。我有些挫败忽然想起娘的话:每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会舍弃孩子拍拍屁股走人。还是娘了解女人啊!

福奶奶晃着三寸小脚回到家,看到我用手里的摇鼓,把木床上上的冬娃逗得咯咯地笑,舒了一口长气。至于翠莲,自然待在她该待的地方。至于那把老锁,依然尽职尽责地觍着脸子守着大门。但令我想不明白的是,福奶奶当初苦大仇深的离开,再回来时,却将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咧到了脑后,老褶子陷得更深了。像极了阴着的天突然被烈日占领一般。

福奶奶一边亲切地唤着我的名字,一边抖动着手指,从抽匣摸出几块包着彩色油纸的糖果塞给我,一时间让我受宠若惊。

“好孩子,拿着吃。奶奶喜欢你这样懂事儿的娃,将来冬娃能长得和你一样就行了。”她呵呵地冲我笑,露出掏空牙齿的暗红色的牙床。说完,又去解开衣襟的扣子,然后掏啊掏从里面掏出一把小钥匙,当着我的面将关紧的木门打开。翠莲怯怯地出了门,弱弱地喊了一声娘,那样子卑微极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关你了,你要好好带大冬娃子,他可是咱家的根啊!”

福奶奶话音刚落,翠莲的脸蛋已贴上冬娃子的胸膛,泪水像决了堤的黄河水,一条条地往下流。

–05–

半个月后,在我爹的保举下翠莲做了妇女代理队长,另兼新设立的扫盲班班长。说是原队长生娃后跟着当兵的丈夫随军了,所以职位一直空缺。至于扫盲班,这期是针对石头村的妇女开设的。虽然村里妇女颇多,但是能识字嚼文的却寥寥无几。因翠莲是第一批扫盲班的毕业生成绩斐然,作为为数不多的“知识份子”,她人年轻脑子活泛,如此重任自然落在她头上了。

当娘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时,我由衷地替翠莲高兴。想想爹处理问题不愧为干部做派,几句话就能让福奶奶心甘情愿地将翠莲解除囚禁,还对她的“委以重任”表示支持,让我始料未及。我守着娘夸爹办事效率高,娘听后贼贼地笑,一张大嘴也咧到了脑后:“没看看你爹是谁?老狐狸一只,要不他怎能去领导社员。他将你福奶请到家中唱的是苦情戏。”

“啥是苦情戏?”我问。

娘瞥了我一眼说:“就是那种攻心的。我送茶水进屋时,你福奶正撩起衣襟抹眼泪儿呢!老太太那么倔的一人,从没见过她服过软。那天也怪了,竟然哭上了。”

“她为何哭?”我又问。

“不知道。我只听你爹对她说:老村长临闭眼还念叨着福奶奶当年的英雄事迹。您老当年带领一群女民兵挑石头修大坝一点不逊于男人。遇到坝口决堤,不顾个人安危一屁股堵在决口上,这些,老村长一直对我念叨着,还说您老是石头村的功臣,担任妇女队长时作风正、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你爹说这话时我正端着茶水进屋,那时福奶奶已经在擦眼泪了。我还是被你爹虎着脸撵出厢房的。但福奶奶临走时却像个讨了糖果的孩子 ,我说要送她,还被她还一个劲儿地往回撵。”

娘的话里虽然有我不解的东西,但我却越发佩服爹的办事能力。果真是当干部的,善于蛇打七寸–攻其要害。

翠莲虽担任代理妇女队长一职,却是和妇女们打交道,即便是代理扫盲班班长,教的也是妇女,这让福奶奶很是放心。我爹说接到上级指示,这期扫盲班主要扫的是妇女同志。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口号并非瞎喊,只有妇女识字进步了,才能推动乡村发展。每天周旋在一群妇女中间的翠莲,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可怜无助的小媳妇了。她自信、活跃、积极,家里地里村里三头忙。村里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们,被她带进了识字班后,她又去动员桂花婶子和我娘这个岁数的人去队里听课。想想她那么害羞的一个女子,如今也能抛头露面与人周旋,让我非常惊愕。最放心最开心的当属福奶奶了 ,无需看贼一样守着防着。她只要翠莲能本分地将娃带大,不要想着跟这个那个相好的鬼混,想着改嫁他人,福奶奶也就心安了。

其实,福奶奶同意让翠莲出头露面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她听说有生叔外出做工去了。而对她讲这话的人却是我爹。

“为了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有生今晚就带领几个壮劳力像福奶奶当年那样,充入到村委派出的支援长江万米大堤修建中去,这是上头下的指示,为期一年期限。后续必须有村委签字受命才能回村。”爹的话看似在和福奶奶这个当年的英雄人物,叙述着上头的红头文件,实则是喂福奶奶吃了一颗定心丸。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年期间能发生太多的变故,时间一长翠莲就会慢慢放下对有生的依赖。这也是福奶奶当着我的面,亲自将翠莲放出来的原因吧!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小小年纪的我,对爹又生出些许敬佩。爹就是翠莲这辈子的贵人啊!

此后,我每天清晨越过吊窗望向翠莲的屋内,总会看到她端坐在凳子上胳膊枕着木桌,借助微弱的晨光一边翻书一边往本子上写写画画,优美的轮廓,像清晨池塘里的出水浮莲,妖娆美艳。

再见翠莲时,她脸色红润穿着红衣青裙垂着两条麻花辫,见着人都浅浅的笑,像开在角落里的喇叭花,不张扬不显摆,呈现出一种落落大方的美。她比成亲那天少了羞涩多了些许成熟,见到我时嘴咧着,露出瓷白的牙齿,她亲切地揽着我的肩头让我喊她姐。她甚至提出让我教她写字,还有那神秘的开锁术。那双忽闪的大眼睛里,不再是惊慌与无助,而是灼灼的火焰。这样的她,与那个束手无策的小女子判若两人。

暑假结束,我和二毛要到百里之外的小镇读书了。这一去牵挂的不是爹娘,而是翠莲,我在心里由衷地祝愿她能过得好。

走的那天,我坐上拖拉机在山路上突突地往前奔驰,远远地见到一处突兀的山石上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一抹艳红的红丝巾在胸前飞扬。

泉子,姐等你回来……她用力挥舞着手臂,像一朵开在石头缝儿里坚韧的彼岸花儿。

尾声:

两年后我正在乡镇中学念书,翠莲和有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成亲了。男人高大俊朗女人娇羞可人。听说,那天我爹还作为证婚人,胸前别着红花手持演讲稿,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朗读婚礼致辞。福奶奶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对襟褂子坐在八仙桌旁,笑眯眯地接受新人叩拜。私底下再也没骂翠莲是狐狸精。娘和我说这段时,我的眼底翻滚着泪花,是被爹蹩脚的普通话给笑岔了气?是为翠莲与有生的幸福人生感到庆幸?还是为她冲出围笼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感到开心,终是分辨不出。

有生叔能被福奶奶认可,还有一段故事呢!说是福奶奶有一种怪病,初一十五就会发作,但知道的人很少,除了我爹。那月的十五天有些阴瑟,月亮迟迟不露面,整个夜晚透着一种黑非黑亮非亮的鬼魅。翠莲被喊去给队部做账,福奶奶一人晕倒在家门口时,街道上空无一人。就在这个节骨眼儿,有生叔背着个破铺盖卷回村了,看到有人倒地背起就往诊所跑,结果村里的卫生员嫌病人年纪太大了不敢收,有生只得背着她截获一辆拉木头的拖拉机去了镇上。一番挂号排队还给垫了医药费,人抢救过来福奶奶性情就变了。再后来,也就同意了有生入赘福家。

村里人说有生是被福星罩着,才在福奶奶犯病那晚赶回了家,救了人还讨了个俊媳妇,关键是还当了现成的爹。有生咋这么命好呢!娶的老婆还是村里最俊的女子。老光棍儿们聚在榕树底下吧唧着嘴一脸艳羡,品咂过后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他那般好运。

看着他们像被一根狗尾巴草串起的蚂蚱,摆着身子坐在那里,使劲捣鼓着嘴里的旱烟。而那些烟团儿像有了心事儿似的,围着人不停地转圈圈。我背着书包大踏步地越过他们的身体冲下斜坡,嘴角扬起一抹甜甜的笑。

只有我知道有生与翠莲成亲的秘密。因为当年他是接到我爹的授意才半夜回的村。至于爹嘴里的老村长,那是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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