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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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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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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脚天38号

一口井,围了一转两层的老式建筑,挤了三十来户人家。一扇红漆还勉强可见的木门上方,锈迹斑斑的铁牌上模模糊糊地印了个“地脚天38号”。

炎夏的傍晚充斥着燥热,扔下碗的男人们光着膀子套根短裤,打起井水便往身上冲。从锅碗瓢盆里脱身的女人,也陆陆续续地,搬了小凳来井边蹭蹭凉,七嘴八舌地说着些酱醋油茶。

租住在这里的,无疑都是些背井离乡的打工者。

肥婆却是个例外。肥婆是本地人,嗓门大,和人说句话有种要跟人干架的错觉,经常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本地话。这群外来者,对“本地”这个标签有着天然的仇视,当然,对于本地人而言,“外地”的标签也值得蔑视。大家都叫她“肥婆”,其实她并不很肥,只是生活在这群黄瘦的民工之间,确实让她显得丰腴了些。肥婆大概就是错放鸡蛋匣里的高尔夫球。

关于肥婆为什么住在这里,我并不清楚。但她的家一定比谁家都要大上许多,可能有三四间房间,有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也许不止一个——多么奢侈的事!在这个挤压着三十多户人家的建筑里,却没有一个即使是公共的卫生间。这群被贫穷从四面八方驱赶而来的打工者,在一间斑驳的出租屋里便解决了吃喝拉撒睡。

我被带来这里也快有一年了。我格外清晰地记得离家那天,在放学的路上,突然有了拉屎的冲动,当即钻进树林畅快地解决了一番。一到家,便稀里糊涂地被村里人带着离了家,来到了这个我父母所在的临海城市。也未曾料想,那次的树林竟是我最后一次的酣畅。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后,我就有了便秘的毛病。一两个星期无法解决生理问题的酷刑,让我百受折磨,好几次竟也悲痛到掉下几串泪来。特别是当我坐在垃圾桶、脏水桶上发力的时候,逼仄的空间里,一张小床,紧邻着的锅碗瓢盆——我分外怀念我记忆中那粗犷的乡野。那条追在我屁股后面舔食的小黄狗,一排排育玉米苗的粪揉成的小土球,那些粪便是那样的柔软,带着森林的香,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坚硬的混着血的。

解决完生理问题,还要面临现实问题。生产出来的污秽,如何处理的问题。记得刚来不久的我,每次提着脏污倒入沟渠,窥着那坚硬的秽物顺流而下时,周围的眼睛,就像切割机滋出的锋利的火花,硬生生地拍打着我的脸,将要烫烂。好在,不久我便发现了一个妙法。我们租住在二楼,而窄巷的垃圾桶正在这屋的窗边不远处,我瞅准无人的时机,便把垃圾袋投向垃圾桶——当然进不进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反正那个垃圾桶的周围终会密密麻麻的。

这个妙法该是很不错的,不幸遇到了包租婆。本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最是无人游荡的时候,我也好不容易在时隔两周后完成了我艰难的释放。像往常一样,我预备着从窗口抛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巧在包租婆从转角处出现,脱手的污秽就慌不择路地砸在了她的脚下,我甚至看清了那劣质垃圾袋迸溅的汁水,我的脸大概也难得的比便秘还要难看吧。我的结局,自然很是不幸的。至此,包租婆更成了我避之不及的人。

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我本不知道“包租婆”是类什么型的人物,只在大人的井边闲谈中听到几次。但听多了“肥婆”、“八婆”、“鸡婆”这些词,想来这个带“婆”的,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词,大概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事实证明,我的推断是极不错的。某天晚上,我正一个人在家,突然传来一阵疯狂的敲门声,紧接着便响起“房租费——房租费——”的叫喊声,尖利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因为带着本地口音,每个字还拐着弯地抖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吞入梦魇。敲门的动静让这片用木板隔离出来的房间剧烈震动着,让我担心它随时可能坍塌。好在,在我开门之前它还完好着。悬浮在上方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它满是褶皱,却又意外的饱满油亮,我瞪大眼,许是抬起了头,便压下了嘴角,要哭了似的望着那张脸。只见她伸出脖子,昏黄的光线印上了她的脸,伴随着眼珠从左至右的扫描,她腥红的嘴吐出了一个问号:“家里大人呢?”

我把眼睛再向上抬了抬,正对上那尖利的下巴,吓得一缩:“他们出去了。”

“给他们说,交房租费、房租费!”又使力把门拍了两拍,然后一个左转,那张脸便消失在漆黑里。两三步远的隔壁,再次传来一声声梦魇:“房租费——房租费——”随着那一阵阵的敲击,房间上方的一块泡沫天花板也终于应声而落,散落了一床的老鼠屎,甚至还有我赌气扔下的第二天却再没找到的一张纸币,我不敢揭开那满是油污的天花板的另一面。

我也本不知道这座建筑有这么个奇怪的名字,直到新学校要求填写家庭住址。我问了爸爸,他只是在那扇红漆依稀的可见的木门前抱起了我,我抬着头,努力读出了那锈迹斑斑的铁牌:地脚天38号。

说起我的新学校,确实让我期待已久。在我那双可以称作没见过世面的眼睛里,那真是一座异常豪华的学校,是电视里见过的学校。但我并没有立即进入那里学习,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读书是要花钱的,还是这么多的钱,这让我很是后怕。后来我还知道了,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街,还有一座更漂亮的学校,怎么个漂亮法我不得而知,但里面的学生似乎也更漂亮些,这是我所能见的。但我是没法在里面读的,听说那是本地人的学校。我见过他们学生佩戴的校徽,发光的红底,刻着“环希小学”四个字,听说“环希”是一个小英雄的名字,那是一个英雄的母校。后来我的胸前戴着的校徽,刻着“民工子弟小学”,我却还没读懂这名字的由来。

那段没有上学的日子里,我成了野孩子,每天在那座建筑里流浪。要说我的最大乐趣,便是憋气吧。打来井水,倒入那简陋的水泥筑成的洗衣池,一头扎进去,在心里默默数着数,然后挑战着一个又一个的数字。我总是特别庆幸的,因为只要憋住气,僵尸便不会发现人的,我总预备着要是僵尸出现,我的憋气功定能让我活得长久些吧。但是这流浪的时间,过分的漫长了,让我无比怀念家乡的玩伴,竟也怀念起那从未认真对待过的课堂来,想来,我该是在上三年级的……

熬过了一个学期,又熬过了一个假期,我也终于迎来了我的开学。降级为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并没有对我造成影响,毕竟我确实还没有弄清“上学”到底是什么。第一天便收获了十多本崭新的书,还有一大袋的小玩具,有带轮的小车、橡皮泥、气球、小灯泡……虽然爸爸告诉我,那些是用来做实验的东西,我才不管什么实验,全拆开来玩了起来,高兴地想来给了我这么多的书还有一大包东西,交了这么多钱应该是值了的。

开学后不久,那栋建筑便遭遇了火劫。放学回来的我,见到的便是大半已然焦黑的建筑,黑色的水淌了一地,廖廖几个围观的人,事故地中心是呼天抢地的包租婆和肥婆。

我想到那用一张张木板隔离出来的房间,上面还有我涂的鸦、贴的漂亮贴纸,此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小孔。我需要声明那并非是我所造,但是当我惊奇地发现它的时候,将眼睛凑了上去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画面。我吓坏了。那是隔壁的一对小夫妻,他们的脸朝向我的方向,我甚至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已经发现了我,将要通过这个孔,将我的双眼刺瞎。但是我又坚信,他们不会发现我,他们看向我,不过在看一堵墙罢了。我当即堵上了那豆大的孔。

但是,在那段没有上学的,闲得发慌的日子里,我也由于过分的无聊,或者必须要承认的那难以抑制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一次又一次地揭开那个孔。观察隔壁的摆设哪一处发生了位移,看洒进那间屋子的阳光,看包租婆去到隔壁后双方的交锋,也偶尔看看人的活动。无聊似乎就在这样的无聊至极中耗尽。小意外的出现,是在那个孔里,我竟然看见了肥婆。我想起隔壁的女人,和肥婆在井边还有一次激动人心的骂战,如今,肥婆却如此真实地躺在她的床上。我的呼吸只得更低了些,虚虚地将那透光的小孔堵上。

再看着面前的这栋黑色建筑,虽稍稍痛惜我的那袋玩具,却更暗自庆幸关于小孔的秘密,也随这场火彻底焚灭,以及,终于要搬离这里,可一定要住在有厕所的房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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