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民刚把小孙女从离家三里多地的小学里接回家来,她奶奶正在灶屋里做饭,建民没有事情可做,就一个人蹲在门口,靠在墙角抽着烟,屋里时不时传出老婆子红英在灶屋堂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三个孙女在东里间的打闹声。他想进去训斥几个孩子写作业,但是他不想动,就让几个孩子放肆的玩下去,就今儿一晚上,也耽误不了什么。
日头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滑,把西边的天空印染成血色。建民望的出神,没有听到红英喊他吃饭的声音,直到觉得手中的烟头烫了,才隐隐想起刚才老婆子的吼叫声。
红英一碗一碗的将饭菜端到门口的长石条上,整个过程简单利索,建民在这个流程中就像一个刚入门的媳妇,在摸索和探索生活的规矩边缘徘徊,即便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等她把三个孙女的饭食摆弄好,建民端起了自己的那份子又蹲到了那个能够望到西边天的墙角。席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接下来日子的安排...
农历已经过了八月十八,过完秋分的蚊子不似伏天里那么猖獗,西边的残阳还剩一个点,建民将吃净的碗放在了石条台上,进屋披了一件外套就往南地里走。他怕冷,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像自己儿子一般那么精壮,他已然到了自己祖父的年纪,却还做着和祖父一般的事情,尽管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祖父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的坟在哪里立着,他心里想着或许几个孙女分不清哪个是祖奶奶和祖爷爷的坟,只要她们以后记得哪个是他爷爷的坟就行。
天已经黑了,露水将他的鞋子和拖拉在地上的裤角浸湿,他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几十年来已经习惯如此了。他弯腰从地里薅出来一颗花生,都不用分辨他都知道这是自己的地里长出来的,他剥开一个用手在黑暗中感受它的形体,然后放到嘴里,随即将嘴一撇,咕哝着“什么玩意儿”。他将手机的灯调到最亮,这个季节路上的蛇虫最多,他企图用这点微光来提醒那些害物,别冲撞了他这位正在气头上的“阎王”。
回到家中,他将带着泥土的花生摊在地下,红英走过来掰开了一个也撇了撇嘴去忙别的了。建民又蹲到了那墙角点了一支烟,他抽的很慢,像是自己在死亡的路上行走。他企图用这支烟将时间拉上,让那地里的花生再长些日子。他跟老婆子说,儿子快回来了,让找个天好的时候,将儿子那屋里晒一晒,驱驱霉气。
儿子俊生是在第一个下细雨的日子里回来的,也就是农历八月二十一,他想要提前回来给小闺女过个生日。俊生当父亲已经十年了,结婚后大多时间在外面奔波,只是近两年父亲年龄大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回来接班了。务农挣得钱并不比打工来的快和多,但是他始终知道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这是一个传承,就像他爷爷在他父亲结婚之后就将土地放手给父亲一样。俊生十五岁辍学以后,就学得一手在庄稼地里的好把式,即使时代一直在变化,他上手起来新式农具还是要比父亲上手的快。他愿意在地里出汗,他喜欢,仿佛生下来就是在地里出力的,就是一个跟他父亲一样下贱的人。他觉得这样比在学校里要过得踏实,他学习成绩并不差,但是他也不愿意将汗水浪费在那些文字上。当他第一次正式跟父亲下地,他望着父亲佝偻着黑红的脊梁,他觉得父亲是如此的渺小,渺小的像地里的蚂蚱,而他的背影才是最应该立在这天和地中间。结婚后,村里都流行外出打工,他不愿意出去,他觉得他一身的本领都应该奉献给他热爱的土地,但他拗不过爹和娘还有媳妇对外面的向往,这个家需要他将头伸在外面。
俊生回来的第二天就下地了,他比建民年轻时的脾气更加火爆,尤其是当这种阴雨连绵不断的侵蚀这他热爱的土地时。他不断地对着旁边的父亲骂着老天爷的娘,时不时的说出来一些操着他亲爱的土地的粗话。建民将手背在腰上,也不说话,往家里徐徐地走去。俊生依旧不依不饶的操着那庄稼汉共同想操的天。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日”天,而他是想“操”天,他觉得操比日更加用力也更加生动,更容易让自己带入到那个交配的情境当中,足以让他发泄出憋在身体里的那把子力气。
俊生起了个大早,他准备去集上最新鲜的那刀肉割回来给小闺女雨桐过生日。吃完这顿饭就六岁了,可以上小学一年级了,不用再把过多心思花在她身上了,也能够再给她要个弟弟了。本来俊生媳妇第三胎怀的是个儿子,没保住,在肚里四个月就没了,这事在村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也可能旁人都知道但从来没有提过。他没有把车子骑得很快,天刚蒙蒙亮,他看着一地泛黄的杨树叶,就知道昨晚上差点把窗上玻璃刮掉的风,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想着如果在五月来上这么大的一场风,他肯定又要“替天行道”。俊生的车轮子始终撵着地平线,仿佛想要将那初升的太阳压下去,给这黑夜拉的再长一些。
雨桐和两个姐姐被奶奶红英叫了起来,三个孙女都已经大了,没有两三岁的孩子那么闹人。俩姐姐解完小手就去洗漱了,雨桐在院子里捡起来一片落下的柿子叶,然后望着那枯瘦的柿子树上挂着几个火团似的柿子,让爷爷建民去给她摘下来,很显然她娇小的身躯是驱动建民的第一动力。早起的建民,心情还算不错,他望着满地的柿子叶,已经把眼眯成了一条缝。他知道这一夜的风肯定会把头上的阴云吹散,紧接着会出现和伏天里一样的毒日头天。他终于可以把沉寂了几个月的老伙伴铁疙瘩叫醒,与他一起奔驰在三十亩的花生地里。他越想越起劲,也就顾不上孙女雨桐的语气带有命令的色彩,顺手就让那树上的"火势"小了一些。
暴雨是在俊生从镇上回来两刻钟以后下的,当时他正在收拾那块割回来的二刀肉。雨掉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建民刚攒起来的牌场还没洗牌就散了。俊生刚从仓库里把铁锨铁锹拿出来,就听见那斑驳的铁门被父亲撞得砰砰响。还没等他披上雨衣,就听见他父亲的吼声,建民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支他用着顺手的铁锹,他还没来得及做反映,身体里窜出来的本能告诉他跟在父亲后面,“他怎么说,我怎么做”。
“你先去一号地西头将那个垅子豁个口子”
“嗯”
“然后,过来跟我一块把二号地的排水道挖深点”
“知道了”
“别把一号地的地橛子弄不见了”
雨将建民的头发砸的趴在他的面颊上,他觉得应该戴个草帽子的,有句话说的好:“水滴石穿嘛”,他那脑袋可没有石头硬。水很快将泥土浸透,轻轻一踩就要陷进去,建民索性将鞋扔在了地头,用锹拄着一步一步的走进那滩湿软花生地。他把脚插进泥里,像村头那三颗挺拔的杨树,汲取着大地母亲的养分,仿佛人世间存在的一切力量都不能够将他放倒。俊生扛着铁锨的身影慢慢的在他的眼中清晰了起来,他看到儿子满身的泥泞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他借遍了亲戚去供俊生上学,可这个鳖孙上一半不上了,一头扎进地里,没想到啊,这货天生就是种地的命,跟自己一样祖传的下贱坯子。当建民把最后一锹泥豁进沟里,这雨就跟他犯了前列腺一样尿不出来了。
红英看着走回来的爷俩狼狈不堪的模样,急忙拿出了温热的毛巾捂到了俊生头上。建民把铁锹放好,从兜里摸出那潮湿的香烟,用力的送进自己嘴里,猛吮一口,随后摊在了墙角里。他将红英和儿子置之一旁,也全然记不起今天是雨桐的生日。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挂念那三十亩地的花生和歇息已久的老伙计 。
当俊生把二五零型号的拖拉机打响在孩子们的长假,天已经彻底放晴了。这片饱受雨水滋润的土地,到处都充斥着柴油的味道。农机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村庄,驱散了建民起夜小解后的困意,他将犁子架在了拖拉机上,在凌晨四点加入那轰隆隆的车队,像十年前家里饥饿的牛犊奔向老母牛那塌瘪的奶子。天气预报说三天后有雨,建民和俊生必须将这三十亩花生在一天内从土肚子里搞出来,然后晒两天,好让秧子的水分流失一点,不至于给脱果的机子太大的压力。
拖拉机的动静跟漫天的尘灰相呼应,一个唱的越欢一个舞的越起劲。红英将所有能进灰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孩子们在外面逛一圈就会变成灰人,但还是乐此不疲的在窗台的积灰上写写画画。俊生的鼻子被灰塞的严严实实,手一抠就是大大的一坨,俊生一个手便能把拖拉机开好,另一个手则用来应对突发事件和抠鼻子。建民把一号地的花生快犁完的时候,风已经凉了下来,他有点心疼这个老伙计,但没办法,要是在二十年前收花生能收一个多月。那时候无论天怎么样,反正都是那个周期,烂在地里也没人心疼,就当是给土地的酬劳。现在的人,对待收农就像狗将剩饭盆舔的溜光水滑一样,连一个籽儿豆也不想留给生他养他的土地。
晚风将摊在地上的花生秧吹的沙沙响,地里虫儿在追寻着人们的收获,蝈蝈和鸟儿在给拖拉机伴奏,给那嘲哳的声音伴上几个和弦,像是天与地与人的交响曲,演奏在整个华北平原。红英让两个孩子去叫大人们回来吃饭,老大在屋里帮忙。雨桐自告奋勇的去叫爷爷,她跟爷爷要亲一些,从她记事开始脑海里唯一清晰的男人的模样就是建民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她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建民把她搂到学校,一路上她都被爷爷的胡茬子刺的生痒,打那以后建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理他那比下体毛发还稀疏的胡须。雨桐幼儿园毕业那天,建民特意穿了一件几十年都没穿过白色衬衫,陪她照相,这是两个姐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俊生的媳妇秀娜是在当天夜里赶回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听到俊生呜咽的声音,她以为是婆婆红英不行了,也没说什么事,就只让她抓紧时间回来。家里人就只有婆婆身体不好,前几年被肝病折磨的没有个人样,多亏公公这两年的照顾情况才一点点的好转。她跟俊生平常都在外地打工,孩子扔给老两口,家里的条件慢慢的好了起来,以至于红英总是跟外人夸她精明能干。当秀娜看着堂屋里麦秸秆子上躺着的身影时,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昏厥了。
建民曾经想过当红英死了以后该怎么去安排老婆子的后事,红英不喜欢那种松木的大棺材。她个子小,那对她来说空旷了点。前年病重的时候,她跟建民说:“把我火化,弄个骨灰盒,埋到咱自己地里,不给恁娘埋一块。”建民也想过自己死了该如何给俊生交代,他决定让俊生把自己的骨灰洒到海里,他没有见过海,想死了以后去看看,如果俊生没有时间,就洒到南江湾的那条河里,流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就能流到海里。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条河只流到隔壁县就不流了。建民将烟拿出来,又装了进去,他想给自己来上一坛他小时候他娘给他爹酿的米酒,但是娘已经死去了很多年。在这个夜晚,他又想起了娘死的时候,娘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以后没有妈了”。给娘净身换寿衣的时候,他看到娘那耷拉到肚脐眼的乳房,然后就趴在娘的身上吮了一口,满嘴冰凉。埋了娘以后,他含着红英的乳头,叫了一声娘!
雨桐只有一米一高,躺在麦秸上安静的像刚生出来时睡的第一觉。建民无法接受,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娘死的那天夜里。这么些年来。村里的老人陆陆续续死去,死孩子的也有但那不过是特殊时期“八月风暴”的原因。五十年来,孩子长到半大就死了,他杨建民家是村里头一例。雨桐是在去叫建民回家吃饭的时候被一种俗名叫“土布袋”的毒蛇咬了一口。成年人被这种蛇咬上一口,也撑不过两个时辰,而雨桐她就只有六岁,刚刚六岁。建民下了拖拉机看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那乌黑血紫的小腿,两个针扎似的眼儿渗出黑色的毒血。建民跪在雨桐旁边,他心爱孙女的体温正在从他手里慢慢流失,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他,第一次知道了退潮是什么样子。
红英去请教村里的老人,怎么处理孙女雨桐的后事。一个六岁孩子的死,给本应该为秋收欢悦的杨庄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在一个宗族式村落,每户人家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血缘联系。大家都将手里的农活放下了一个时辰,在不同时刻三五成群的走向建民的家,去看望那位“熟睡”的孩子。葬礼是在第二天清晨进行的,没有人家会把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在家停灵三天。墓坑是建民和俊生连夜挖的,棺材是从集上拉回来的,棺椁很轻,建民和俊生就能抬得动,没有复杂的仪式和寿材。整个队伍就只有雨桐大姐和二姐挽着白布,没有人扶灵。秀娜是唯一一个哭出声的,按照规矩,她是不能到墓坑去的。建民和俊生封土封的很快,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悲伤上多停驻一秒,尽管往后几年,这种悲伤还是蒙在杨家人的心头,一直到俊生的儿子出生。
建民是最先下地的,他不能让这几十亩的花生随孙女一块埋在土里。几天以后,建民和俊生将所有的花生都堆到自家棚子里时,父子俩做了一个决定。他俩准备给拖拉机上架上旋耕机,将自己地里所有的土布袋都绞个稀碎。一共花了三天的时间,耗了六大桶柴油,翻了无数遍,村里人都说:“杨家的地从来就没有耕的这么细过”。在阵阵土烟扬过的车尾,只有红英在地上跪着捡那些被遗漏的花生。
又一场雨下过,地里种的麦已经生出了芽子。建民裹上了十几年前的破烂夹袄,像一条狗一样卧在门口的墙角,他那满是沟壑的脸上长满了蓬草一样的胡须,两片厚重的嘴唇上吧嗒着燃尽的烟头,右手枯黄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还夹着未点着的香烟,他的眼向西斜着,一直斜到他的地里,地的尽头是一座半米高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