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往南或归家小记
黎明亮了,捧出薄雾的婚纱,大雪未化
公元某年,父亲不慎被瓷砖砸中脚踝
连同摧毁眼中多年濒危的植株
就孤独地躺在床上,犹如生锈的铁钉
被弃置在无端晃动的甲板
潮湿的空气,始终是一把利剑
毫不吝啬地逼出他肺中堆积的痰
明天的车座上,还要留下他的余温
可空气那么湿冷(湿冷得他瑟瑟发抖)
北风啊,还会撼动他眼里的沙尘
心灵深处的房间,能够装下一切心事。终究
往事都随伤口缓慢凝固。小板桥镇热闹的冬天里,
暗夜它——温柔的胖子*,终于走到他的眼前:
打杂的打杂,叫卖的叫卖。喝醉酒的女人,
搀扶着男人。暗夜搀扶着百无聊赖的生活
烧烤摊上的炭火烘烤着天上的星星,灼烧
人们胸膛里沉寂的心
他弯下身子,更换腿上的绷带,往事
就是他心口处偷偷塞下的药棉
他稍微站直了一些,走向车站
风,配合他的步子,渐渐掩盖夜的疲惫相
他的心里,自有一束灿烂的烟火,胜过骄阳
*化用燕池歌名“黑暗是一个温柔的胖子”
父亲是我崖边的一棵树
在冬天,汗珠可以像钻石一般闪闪发亮。眉毛凝结了
人世间最为动人的雾凇
清晨的车轮,极速地走完最后一公里,不免疼痛地
嘶哑一声
父亲,日复一日地开着小三轮在大街上奔波
那些蒙娜丽莎的瓷砖上印着笑容,不见他脸上挂着一丝
下雨天的小水洼里也有他可爱的脸,脸上
多了一些生活的柴米油盐。白酒是浇愁的江南两岸,
烟圈是心事不断在缠绕
汗珠滴成岁月的河,皱纹爬满旧日的山坡
哦,父亲,还是站在那破旧的橱柜旁,还是在
积满茶垢的杯中放入一些不新鲜的茶叶
岁月最后剩下加减法还留有什么?他
委身复杂的工作
熟悉的场景,陈旧的仓库,蛛丝结网的生活
敦厚的岁月,依然还有填不平的坑洞
岁月风干了他脸上的蜡黄色。红红的还有心,
还有年关处的饭菜还有山村的烟火
他是我心里最疼痛的崖边,一棵直愣愣的树
为春节而忙碌的父亲
离乡近的时候就吐一吐苦水,近些事
都可以住进一辆绿皮火车
农民工与父亲,其实并无什么区别
谁还不是放不下粗粝的生活,谁还不是
会害怕时代的变奏、朝夕的繁衍
谁还不是会挣扎在被遗忘的边缘,渴望复出
但他何曾皱眉,又何曾叹息?
精致的闲情用来挑选春节的礼物,他用
带了伤的手,提了一袋热腾腾的板栗
他的妻子在厨房待命,把饭菜温得香喷喷,
厨房里要生起红彤彤的火
上高中的女儿,摆上她精心制作的菜,
这一道要捎进他的心。大儿子最操心,
每次回来都像是被念经。他的经却是圣洁的一页
悄声来到角落,拍拍二儿子的肩膀,抱起他的小儿子
用他琴弦般的眼神看着家里。一切,温婉如初
在某个定格的瞬间,默默地看到:
他躬下身子,炉火里的火焰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
春耕记,兼怀父亲
越过那道山岭,夕阳便照了下来
那些树罹患上了佝偻病,扶住倾斜又孱弱的风
来自中年的痛苦弥漫了结痂的表层
黄昏刚好是开在胸口处沉默的花
而迎面树枝向上的金锏抽动着春天的触息
父亲握紧手里正在打颤的锄柄
就像握紧了匆匆疾驶的生活
天真烂漫的孩童们,在地里覆上软烂的青菜叶子
他每挖完一垄沟,脸上就会嵌上一些瘢痕
短促的一小片阳光投下了手术灯,他拔下手背上毛状的荆棘
尔后脚下的绿正在缝合开裂的灰土地
面对被别人动过的标记,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归位
许多事情都长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容不得半分更改
他面对旋风而立,犹如一口沧桑的大钟。端庄,严肃
植被好像纠缠起了那些被掩盖的岁月,头顶上的松针
顶撞了一个发青的雨天
我们只好挎起了背篓,紧跟在他的身后
雨水渐大起来,像一朵朵透明的蘑菇
栽倒在我们脚下
父亲在一个平常的午后
一个平常午后,沸水煮得酣畅淋漓
人间烟火微熏,略微含笑的父亲
弯腰在炉火旁。那即将被写下的诗
即无端欢喜的小碎影。忙碌的日常
柴火烧去一寸,粗犷长出一寸
日头褪去一寸,美意蔓延一寸
屋檐下的是一棵峻拔的树,枝繁叶茂
肱二头肌小山丘温润的几何平静矗立
金属音冲破口腔,胸壑中春雷闷响
他掀起锅盖,放进猪肉,加入佐料
运扇成风,美滋滋地抽上一支香烟,
敞开心房放进乐呵呵的故事
制造出软绵绵的方言,用温驯的目光打量万物
温度其实是由外向内的,始终都在变化着
生活是巨大的熔炉,不是吗?它一如既往
他坐在床上哼着歌,娴静的表情如一泓清泉
他是
芳草原边四季树,忠贞不渝活作诗
父亲啊!他
恬淡如水
静卧如佛
呵
雨打心头不言语,鎏金阳光入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