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为人看病的先生,一般都是祖传下来的,也就是说,先生的爹是先生,先生的兄弟姐妹是先生,先生的儿子是先生……
他们呈家族聚集式。
在我们村,共有两个这样的家族,其中一个是A爷,今天咱们就来聊聊A爷。
我感觉A爷在我们村,是神一般地存在着。
A爷头上经常戴着一顶褪了色的微微有点发青的火车头帽子,如果把帽子摘下来,他有一头的白头发。
他的皮肤本来就不白,再加上常年的风吹日嗮,愈加像碳一样黑了,他一笑起来,脸上能现出一道道的深沟来。
他眉毛特别长,又浓又白,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他脸颊两边的腮边胡,也是白的,如果再把下巴上的那一撮留起来,那就更像一个神仙了!
在他的一只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根香烟,要么两只耳朵上都有,我们村里的人,不管是谁来找他看病,都会先递给他一根烟吸。
他自己其实喜欢吸的是旱烟。
这种烟的烟丝,是装在一个盒子里头,打开盒子,捏出来一点,装到旱烟锅子里,然后再用洋火(火柴)点着,噙着烟嘴就能吸了。
可能是这种烟的烟劲更大一些吧,A爷身上,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
他嘴唇是乌的,牙齿也是乌的。
他上身爱穿一件半旧的蓝色的中山装,口袋又大又深,这正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不管他需要啥时,往口袋里一摸,就有啦,比如:几小瓶子药水、一个体温计、一个针管等等。
尽管他也有一个专门的药箱子的。
他的裤子,应该都穿了好几年了吧,因为下面的边,一个褶子一个褶子地往上卷,都快卷到小腿肚那儿去了。
他有时候需要在夜里出诊,所以,为了保暖起见,他身上又爱披一件褪了色的军绿色的大敞,上面似乎还烧了个洞,里面泛黄的套子露出来。
冬天,他脚上爱穿一双黄色的沉重的大头鞋;夏天,他脚上爱穿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
他家住在我们村的后道街,大门朝南,门口就是一条东西街,在门的右边,盖了一间小房子。
这间小房子,就是A爷家开的诊所,他在这儿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
晚上,A爷就睡在这儿,以防突然有人来找他看病。
柜子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的橙色的大药罐子,每个药罐子里头,都装有药片,有的是一整瓶,有的是大半瓶,有的是小半瓶。
药片有各式各样形状的:大的、小的、方的、圆的……
各式各样颜色的:白的、红的、黄的、绿的……
在抽屉里面,放着许多已裁剪好的大大小小不同的黄色纸片,这是用来包药用的。
我们村里的人,如果有谁着凉(感冒)啦,拉肚子啦,心里难受啦,胃里不舒服啦,或者磕住哪儿啦,都会找A爷来看。
A爷根本不用借助什么医疗器材(事实上,他想借助也没有啊),只凭望闻问切,基本上就能断定你的病情了,他会中医、西医,内科、外科、妇科、儿科……
挂号(这个就免了)、看病、扎针、抓药,全都他一个人搞定,他一个人都快顶一所医院了,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在A爷给人看病时,他一般是先号脉,号完脉,他就心里有数多了,他再不慌不忙地抽开抽屉,拿出一叠黄色纸片,先一张一张地在桌子上铺好。
然后,他伸手去拿旁边柜子上的一个药罐子,用一把镊子,在每片黄色纸片上都镊出几片药来,再将这个罐子放回去,再去拿另一个罐子,再在每片黄色纸片上都镊出几片药来。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他认为药全都配齐了,他才慢慢地一包一包地将这些药给包好。
人吃的时候,只需一次拿出一包来,这样,绝对不会搞错的。
假如你来得急,一时忘记带钱了,或者钱带得不够,这都没关系,那就先赊着A爷的,他又不是说,你没钱就不给你看病了,大家都乡里乡亲的,等有钱了再说,病是千万不能拖。
记得小时候,我一生病,爸或妈就领着我去A爷家里,到了那儿,A爷先摸一下我的额头,大致感受一下,然后他再拿出一个体温计来,让我掀开衣裳,他把它放在我的咯吱窝里,跟我说:“夹紧,不要动!”
要是爸带我去的话,这时,他就递给A爷一根烟吸,他跟A爷一边吸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现在想来,那时的看病气氛,咋这么轻松呢!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医生不要说跟你聊天了,他恨不得连话都不能跟你好好说一声,因为他一天得看多少病人啊!要是他每个病人都跟他聊上几句,那他今天还看不看病了!
有时,我是真的还挺恨现在的医生的,因为我等了那么久,排了那么长时间的队,终于轮到我时,你才只给我看了一分钟不到,就让我出来了,我都怀疑你有没有给我看好啊!
可有时,我又是真的还挺心疼现在的医生的,因为医生也是人嘛,他却要每天面对那么多愁眉苦脸的病人,不知道他自己的心情会不会也跟着变糟糕了,感觉他一忙起来,连喝水和上厕所的空都没有,一坐通常就是一上午。
待A爷估摸着我的体温该要量好时,他就伸出他的大手掌,将体温计从我的咯吱窝里摸出来。
他举起体温计,在他的老花镜前来回地晃一晃,就知道我是烧多少度了。
“吃药?还是打针?”A爷问。
“打针!”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们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因为别的小孩,都怕打针,而我不怕,我怕的是吃药。
“是吃药好啊?还是打针好啊?”爸问。
“连吃药带打针一起,这样好得快。”A爷说。
“我不吃药。”我反抗说。
“不吃药,那就光打针吧。”爸说。
如果是妈带我去,我说要打针,妈也依着我。
我感觉他们主要是不懂,认为反正吃药和打针是一样的,只要能治好我的病就行,我愿意怎样就怎样。
虽然A爷建议我连吃药带打针,两个一起,这样最好不过,但若我不听,他也不会再勉强。
那时候的大人,真是给足了我们小孩子的面子,让我们充分享受到了自由。
我们小孩子,可以自由的选择做作业或不做作业,以及什么时候做作业,这些,全都由我们自己来定。当然,不做作业时,如果被老师骂,也由我们自己来承担。学习,完全是自己的事,跟家长,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那时,我们小孩子都是自己规划自己的人生,连自己生病了,怎么个治疗法,也是自己说了算。
只见A爷抽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盒子,这里面装着一支针。
他先用剪刀还是什么硬东西,轻轻地敲破一支玻璃药瓶的又细又圆的顶端,然后再将里面的药水吸进针管里。
他推动活塞,先将药水喷出来一点。
再让我趴到床上,把裤子往下拉一拉,他在我屁股上,这边按一按,那边按一按,找准一个位置后,先用酒精棉球擦拭擦拭,然后一针就下去了。
我想,那时候,针头应该不是一次性的吧,全村共用一个,或者外村人也用,但那时候,谁还知道讲究这个啊,估计连大人都不知道,何况我一个小孩子呢!
“回家要卧床,避风。”A爷交待。
小时候,我最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生病了,因为一生病,妈就会将我按倒在床上,说:“老老实实地给我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这时,我想玩也玩不成了。
我在上文里说过,A爷一个人都快顶一所医院了,确实是这样,他除了要为我们村里的人看病外,还肩负着我们村里的卫生防疫方面的工作。
他需要经常到我们村里的大喇叭那儿,去讲一些有关卫生防疫方面的知识,比如,小儿麻痹症的危害等。
只听他在大喇叭里讲道,咱村谁谁谁,上面生了好几个闺女了,最后好不容易才生出一个儿子来,却得了小儿麻痹症了,你看他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这多可惜啊!
所以,他劝我们,村里凡是有刚出生的小孩的人家,都要给他(或她)喂糖丸吃。
他讲完之后,就背着个药箱子,挨家挨户地来给小婴儿们喂糖丸吃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配合他的工作的。
有的人家,一看到他来了,就赶紧把门关起来,不让他进,他们认为:孩子一旦吃了糖丸,就不会好好吃奶了,这样更加容易生病。
好像A爷要害他们似的。
A爷还到过我们学校,来给我们扎过耳朵呢,那时候我还小,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他这是干吗的,也许是抽查乙脑的吧,或者是抽查乙肝的吧。
感觉A爷就是我们村里的一把伞,他把我们村里的人,都罩在他的伞下。
我们村里的人,正是得着他的庇佑,才能平平安安地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
你们说,A爷在我们村,不是神一般地存在着吗?
但A爷的神性,并不止于此,他还是我们村里的阴阳先生呢!
假如我们村有人老了,我是指上了年纪的人,毕竟中途夭折的孩子很少,中途暴病而死的中年人也很少,他们都是要在家里停三天的。
在这三天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办,每一件事情,每一个流程,每一个细节,A爷都会亲自在场指导。
小到亲人在哭时,具体该哭什么称呼,他都要一一叮嘱。
比如,在我们这儿,老人活着时,子女们,是不叫爹和娘的,爹和娘有另一种含义,专指叔和婶。
子女们都叫爸和妈,如果爸又碰巧是家里的老大,那就叫大。
但等人一老了,子女哭的时候,是不能哭爸和妈的,要哭爹和娘。
如果你一时哭尽兴了,直接哭爸和妈了,A爷会提醒你,让你改过来嘴。
大到什么时候该去报庙了,什么时候该去吹响(喇叭)了,什么时候该去点火鞭了,A爷都要替主家操着心。
可以说,这三天以来,A爷每时每刻都站在孝棚那儿,全程关注着,如果他看那里不对了,就过去指导指导;如果他看那里不顺畅了,就过去捋一捋顺畅。
他在丧礼上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报账。
人老时,亲戚邻居不是都过来烧纸、上贡的嘛,若是关系一般的邻居,那就只拿一个“记”就可以了。
记是由两张烧纸及少量礼品,比如一袋饼干啥的,还有一挂火鞭,捆成一捆而成。
若是关系厚一点的邻居,除了拿以上这些东西外,通常还会在上面再绑一条丈子,也就是一块布。
若是关系较亲的亲戚,那就得上贡了,贡品有:蒸馍、肉、酒,还有叨的钱。
不管是谁过来烧纸、上贡,那都是要记账的。
当这个过来烧纸或上贡的人,在孝棚里作揖、磕头、准备要哭时,你就得把他的名字连同他拿的东西,一一给报出来。
只听A爷大声报着说:“本村,谁谁谁(直接点大名),火鞭一挂,丈子一条……”
在他报的时候,下面有人专门记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到第三天,该烧纸的也烧完了,该待客的也待完了,就该埋了。
在这天中午,棺材装上灵车时,还会在主家的门口,再报一遍账。
每当A爷报到谁的名字时,谁就跑上前去,再作一次揖,磕一次头,哭一次。
也就是说,所有的亲人,朋友,邻居,凡是本子上有名字的人,集中都再哭一次,走一次过场。
这个过场该怎样走,谁排在最前面,谁排在最后面,他们的顺序是怎样的,A爷心里都有数,都是他排的,也都是他念的。
他念的时候,可以说,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特有艺术感。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怪不得我们村上每次老人时,都有那么多人来看呢,也许他们并不是来看老人的,他们是特意来听A爷报账的吧。
由于A爷报账时的深情投入,他的嗓子,每次都是哑的,就像说评书的那个单田芳的嗓子那样,又沙哑又有磁性。
读到这儿,你们会不会觉得A爷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但其实,他还有更厉害的呢!他还天不怕地不怕,连鬼都不怕。
记得有一次,我家门口的一个妇女,她被鬼给缠上了,人们都说,她是被住在她家前面的一位刚去世的爷爷给缠上了。
这位爷爷,生前跟他老太婆的关系不太好。
他去世的那天晚上,想喝口水,可他老太婆不给他倒,于是他就渴死啦。
渴死之后,他就缠上了这个妇女,每天借着这个妇女的口,说一些他生前想说却没能说成的话。
他为啥不缠别人,就单缠她了呢?
人们说啊,是因为她平时体弱多病,八字不硬。
记得那天一大清早,这个妇女就发了疯似地跑到这个老太婆家里,扑到她身上,又打又骂,气愤地嚷嚷道:“你这个死老太婆啊,你这个死老太婆,你为啥不给我倒水喝?你是不是存心要渴死我?”
她的丈夫,在后面追着她、拉着她、拽着她,可一点用都没有,可能人一旦被鬼缠上了,就力气特别大吧。
把周围邻居都给引来了,我也跑过去看。
那时候,我也就只有几岁吧,对这个世界还太不了解,因为是生在农村嘛,所以从小到大,我也没少听说有关鬼的事。
但正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
我问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妈摇摇头,很是不屑地说:“没有!反正长这么大,我是没见过。”
我很感谢妈,要不是因为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我根本坚定不了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的勇气。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跟小伙伴们一块下地去割草,有个小伙伴对我们说,她今天大晌午头,在地里看到鬼了。
在我们这儿,流传着这样的一种说法——晌午错,鬼拉磨,晌午头,鬼露头。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吓唬我们呢?还是真看到了啥?反正她说得神乎其神的。
我回家对妈说了,妈问:“(鬼)在哪呢?我用锄头去搂搂(锄锄)它去。”
妈这样一说,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也不再那么慌了,有她在,感觉我什么都可以不怕,她连鬼都能打。
过了一会,A爷小跑着就来了,也不知是谁去通知他的。
他一来,上去就去掐了掐这个妇女的人中,然后这个妇女,很快就平静下来,趁机,她丈夫就把她拉回家里了,A爷也跟着一道过去。
待A爷从她家里出来时,刚才过来看热闹的人们,都还没有散,他们纷纷围上来,饶有兴致地问A爷:“她这是到底咋啦呀?”
他们是非常想从A爷的嘴巴里套出点什么来,但A爷脸上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他只礼节性地哼了哼,等于啥都没说。
还有一次,我们村里的一个老奶奶,她外孙女好不容易来一趟,把她给高兴得啊,都不知道该咋疼了,她生怕夜里把她外孙女给冻着啦,足足给她盖了两床又沉又厚的被子。
结果,一大清早的,不好的事情就发生了——她外孙女活活被她给盖的厚被子给闷死了!
她那个后悔啊!哭啊!但有用吗?
那时候,我感觉,人死了就跟狗死了一样的廉价,可能主要是因为她还小吧,一刻也没有在家里停留。
只找了张破席子,卷吧卷吧,把她给卷吧到这张破席子里头,由A爷的一只胳膊携着,不知是扔到哪儿或埋到哪儿去了。
A爷见惯了疾病,见惯了生死,他什么都不怕,他就是下到我们凡间的一个神仙。
但A爷也有做人的无奈。
“我刚来时,我们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就是蘸点蒜水,我要是蘸多了,他都能用眼愣我愣很久。”
这是A爷的大儿媳妇说的他的坏话。
A爷一共有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闺女。
大儿子、二儿子没有子承父业,他们宁愿只当农民,也不愿意再学医,A爷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还好,三儿子愿意学,且三儿媳妇也愿意学,他两口子后来都成了我们村的先生了,算是接了A爷的班了。
本来呢,A爷这一从老祖宗那儿继承下来的看病手艺,就单指望他两口子一代代地往下传了,却不曾想,A爷的这个三儿子,四十旺岁(四十出头),就死了。
妈说,他是盖房子给作难作死的,因为他才刚一把房子盖好,就死了!具体我也不知道他得的是啥病。
你说说看,他这当了半辈子的先生的人了,平时咋就光知道给人家看病去了,咋就不知道给自己也看看呢!
A爷的这个三儿媳妇,她不想在伤心地再待下去,遂带着她的两个儿子,离开我们村,外出打工去了。
我想,无论他娘仨在外面干的是什么营生,行医的可能性都不会太大,这样一说的话,A爷的这门手艺,算是失传了。
但也不一定。
在A爷的三个闺女中,也有一、两个会扎针的,小时候,我经常看到A爷带着她们,一起出诊,让她们也跟着学着点。
不过,后来她们究竟做没做先生,我就不知道啦,因为她们嫁出去后,即使做了,也不会在我们村做。
A爷的老伴,是一位非常非常胖的奶奶,她胖得平时走路都很困难。
她这应该是一种病态的胖吧,因为她只要走一小段路,手这样来回地甩一甩,她的手就能肿起来。
反正她又不干活,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待着呗。
后来,她病情越来越严重,发展到连动都不能动了,天天在床上躺着,连翻个身,都不能。
于是,她的身子开始腐烂,生蛆。
A爷怕她大面积感染,就把她身上烂掉的那些肉,用刀,给她生生地刮掉。
这时,我多么希望A爷就是一个真正的神仙啊!他只要用手一指,他老伴身上的那些不好的肉,立即就能恢复正常了。
后来,他老伴先他而去了。
那时候,我都已经很大了,因为上学的关系,没有在家里头,也不知道在他老伴的丧礼上,A爷这个为人家做了一辈子的阴阳先生,这次有没有为他的老伴再做一次阴阳先生了。
更令我十分惋惜的是:我竟然不知道,我们村里的这个神仙,他是在什么时候得道升天而去的。
在他得道升天而去的那天,又是谁为他做的阴阳先生的呢?那时候,我们村里,不知道还有没有阴阳先生这一说了?
A爷是神仙,他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