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生我那天,早上还在厨屋做饭呢,她正掏煤火时,羊水破了。爸不在家,赶集去了还是干嘛去了。
那时候,爸、妈结婚不久,跟爷爷、奶奶还住同一个院,并且同一个锅。
奶奶见状,肯定是慌忙先把妈扶到屋里躺床上了,然后再亲自或吩咐二姑去叫接生婆。
我们村,除了她,我没有听说过还有谁,干过接生这一行。她不是一个正常人,有病,疯疯癫癫,时不时地就会跑到大街上乱骂一通,也不知道骂谁,也不知道骂啥。
人们都知道她这个样,都不理她,等骂累了,也就没事了,回家去了。
不过有时候也挺吓人的,她地上直挺挺地一躺,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妈说她这是有“羊可疯”,可是我们姊妹仨,都是由她接生。
村上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恐怕也是生家里的多,恐怕找的也都是她。
她这病也真是够奇怪的,真的会挑时候来,她一生中共接生了多少个孩子,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她竟没有一次在接生的时候犯过病,亏得老天保佑啊!
我比小弟大——?虚岁六岁,实际也就五岁半。我记事早,现在还多少能回忆起他出生时的一些情形。
那天,姥姥,两个舅妈,还有几个表姐,来我家了,还在我家吃了中饭。
她们走后,妈提着个煤球机准备在院里打煤球,还没打几个呢,她的肚子就开始疼了。
妈放下煤球机,扶着腰,一边艰难地迈过堂屋门槛,一边对我说:“快,快叫你爸来!”
爸当时当着官,事多,一天到晚不着家,这会他是去另一当官人家里谈什么事去了。
他家离我家就有几步远,我一蹦三跳地跑过去,却在他家门口磨叽了好半天。
第一,我并不知道妈要生,非常急;第二,我胆子小,不敢在大人谈话时,堂而皇之地打断说:“爸,妈叫你,快跟我走!”
我双手扒着门框,翘着一只腿,勾着头,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对坐在他家西屋里的爸说:“爸,俺妈叫你。”
“叫我弄啥?”爸谈得正尽兴,很不情愿地问。
我不知道说啥了,以至于可能让爸理解成:妈这是又担心他喝酒,故意派我叫他,说家里有事。
问我啥事,我又不知道,证明没事。况且这次他真是谈事情,没有喝酒,妈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所以爸没有理我。
我折头跑回家时,妈已难受得在床上不停地哼哼,看我没有把爸叫回来,又对我说:“赶紧叫你爸来!”
我又跑回去,爸还是一动不动,他对我讲的话,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爸最爱喝酒了,还一喝就醉,妈天天跟着提心吊胆的,爸只要出去久了不回来,妈就会担心着爸是不是又喝酒了,马上派我们小孩子去叫。
爸没有一次是听的,哪怕上去拉,可我也拉不动啊!他就像一滩烂泥,一脸通红,包括眼睛,比兔子的眼睛都红。
也怨我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可能妈疼得实在不愿再多说一句了,所以她也没有向我交待清楚到底为啥叫爸回来,她会不会认为:这种情况不用说,你就应该知道啊,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来来回回地跑,跑了有三、四趟,这家男主人才意识到我这么频繁地叫,会不会家里真有啥事啊,劝爸快点回去看看吧,爸这才跟我回家。
爸到家看到妈的情况,不慌不忙地去叫了羊奶,就是我村的那个接生婆,又去叫了奶奶。
我背着手,拉着妈出嫁时带来的衣柜上的那个铁圈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
这场面,羊奶肯定是见得多了,所以她来了后,一点也不紧张,还抽烟呢!
过了好一会,她才端过来一盆热水,点着一只煤油灯,拿着把剪子在火苗上烤一烤,又不知从哪找来几团棉花。
她让妈把裤子全部脱掉,让爸出去。
爸抱着大弟,神情凝重地在堂屋和里面踱来踱去,并三番五次地叫我也一块跟着出去。
我随了他的拗脾气了,依然紧紧拉着柜子上的那个铁圈圈,不肯松手,不肯出去,我想看看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爸脾气一向大,可他今天当着奶奶和羊奶的面,没有发火,只用了一道很毒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是不怕,其实很怕!但我更想看一看生孩子是如何生的,也就顾不上怕他了。
妈肯定也想让我快点出去,可这会她连自己都顾不了啦,哪还有力气骂我呀!
我就一直待在里面,待在妈产床的旁边,直到“哇”地一声,小弟降生!
这时,奶奶正在外边堂屋给妈搅疙瘩汤,刚把面糊和好,锅还没开,一听见婴儿的哭声,她吓得浑身禁不住哆嗦,一下子僵在那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爸大步走向里面,知道又是个小,脸上的怒容立刻消失不见,看我的眼光已比刚才多了几分温柔。
很快,爸找来一柄钢叉,挑着胎盘,将它挑到我家南边的一处庄子上的一颗树的树杈上。
又去叫了住我家东南边的一姓贾的婶子来,在妈的奶水下来之前,都是找她来给小弟喂奶,一天要来好几趟!
那时候又没有奶粉,或者有,并没有在我们农村流行开,刚出生几天的小孩,都是喝邻居婶子大娘的奶。
又没有固定说小孩子几岁开始断奶,只要有奶,就一直吃,吃到没有为止,老小一般吃得久一些,有的一吃能吃到五六岁!
所以,无论何时生孩子,都能在村里找到有奶水的妇女,也就不愁小孩没奶吃。
等到了晚上,我家就变成一家五口睡在那张大床上了,妈搂着小弟,里边睡着我,我仨一头,爸跟大弟一头。
小弟偶尔会发出一声叫,我立马昂起头来观察,研究他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是如何发出声的呢。
有了这番亲眼所见后,我就有了向外炫耀的资本了,逢人就夸下海口说:“你们知道吗?我知道生孩子是怎么生的。”
大人故意逗我说:“怎么生的呀?快说给我们听听!”
于是我就先学着妈的样子嗷嗷叫,再学着弟的样子娃娃哭,最后还不忘说要把胎盘挂到哪里哪里去。
她们听了,总会哈哈大笑,可奶奶在笑的同时,却还会骂我一句“傻妮子!”。
妈骂我骂得就更凶了。
爸他一直跟我们小孩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这次他竟然也笑着问:“生孩子咋生的呀?”
我有摸有样地又向他学了一遍,他又笑,笑后交待我以后不准再到处乱说。
可能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厌烦了,也就不再说了,也就不再有人说我傻了。
小弟是第三生了,九天时,按说不应该大过,在我们那,无论男女,都是头生才大过,或者前面一连生了好几个闺女,再生小的时候,才大过。
可当时因为爸当着,来我家送糖、送鸡蛋的,屡屡不绝。
他们一般蒯个八斗来,八斗里面装着面,面里放着二、三十个鸡蛋,还有两包红糖。
我们收下糖和鸡蛋,总不能让他们的八斗空着回去呀,因为在我们那,无论办啥事,都有回礼这一说。
比如过年过节走亲戚时,留礼肯定不留完,若留完,主家也会在你提包里放一盒他家的果子或月饼,总之绝对不会让你的提包空空如也。
送闺女走的人,回来时都有捎包,是蒸馍夹肉,后又改成一块面包。
老人了,你去拿个记,烧个纸,等埋好了,主家就到你家里给你磕个头,并回一包饼干给你。
孩子过九也是一样,也是要回礼,回的是几枚染红的鸡蛋,生小的话,回双数;生妮的话,回单数。
一直过了满月,妈才会外出,起床是起的,正好赶上收麦,妈不起床,谁做饭呢?
她头上裹着个绿头巾,可能是怕风吧。
妈一天到晚喝搅的面疙瘩汤,汤里面打鸡蛋,她很少吃菜,似乎是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吃盐还是什么,反正谁嘴馋的话,谁孩子就没有奶吃了,所以谁也不敢嘴馋,一天到晚都是喝汤,放糖,放鸡蛋,直到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