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妈的文章,在中国作家网上发表了,那也是我连续做了差不多两年的作家的白日梦后,收获的第一个花朵。
前两天,我又在《我家里的那头老黄牛》里间接写了妈,可仍觉遗憾,妈的伟大,又何止这些啊!可惜我笔力有限,并未将她十分之一的形象给刻画出来啊!
我还写过大伯,他是我的小学校长;还写过《领回来的嫂子》,她是我本家哥从外地领回来的媳妇。
他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永久地住在我心中,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得模糊。
可爸,我竟然没有写过他。
绝不是爸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份量,是他这个人实在太复杂了,我连一身全是优点的妈都写不好,更没有信心去写一个优缺点兼而有之的爸了。
不过今天准备尝试一下,一个人总不能裹足不前呀,要有勇气挑战更高的难度!
爸小时候正赶上祖国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对饥饿的记忆特别深。
他说,两三岁的时候,爷爷正拉着他的手在路上走着,突然间,爷爷就躺地下一动不动了,这是给饿的。
他还说,小时候没得吃,都吃花生皮还是什么,把人干得拉不出屎来,都用棍子捅。
有天夜里,我听到了爸对妈讲的一个关于他小时候离家出走的故事。
爸说:“咱妈打我,我就跑啦。”
“跑哪啦?”妈问。
“跑兰考火车站啦,那儿停着一辆车,拉煤的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扒上,管它去哪。”
“火车摇摇晃晃地向前开着,一会我就睡着了。醒来一惊,听到广播说‘宝鸡’,我想:‘宝鸡?宝鸡在哪儿呀?这地名连听都没有听过,一定很远?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下来,我看到了一座山,这里看上去完全没有人烟,这时候我饿得呀,头晕眼花的。抬头定眼一看,咦!前面咋有个老婆!她叽叽哇哇,叽叽哇哇,也听不懂她说的啥,最后她给我了一个饼吃,这辈子我还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饼呢!”
“咋还知道回来也,我的老天爷!”妈说。
“回来咱妈哭了还哭,哭了还哭,抱着我哭个没完没了。”
“怪不得他们都不管你嘞,就你这个样,谁敢管也,我的老天爷!”妈又说。
爸说他十一岁才开始上学,怪不得我报名那么晚他会无动于衷呢!原来他自己上的都晚啊!
爸说他成绩很好,字也写得好,老师都是让他负责抄写大字报之类,还经常在班上朗读他写的作文。
这个我相信,爸对文章确实有一定的欣赏力。
记得我们小时候,新学期开始,一发下来新课本,刚到家,爸就掂起我们的语文书翻看,他看过鲁迅先生写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后,感慨道:“看看,人家写得多好啊!”
那个时候,我哪欣赏得了鲁迅啊!实在不知道爸从哪里看出来它的好的,我还说:“不好啊,一点都不好啊,读都读不懂,还叫好啊!”
爸摇头,不理我。
爸没有上成高中,他那一届,只有一个推荐名额,而且不是看成绩,可能各方面考虑吧。
下学后,爸去了开封啤酒厂,四爷在那里,不过爸在那里不是正式工,后来厂里不要临时工了,爸就回来了。
回来后,爸开始为他的人生大事而多次努力。
听说初开始,姥姥并不同意这门亲事,爸不甘心啊!他早就看上妈了,他在妈的庄上上过学,见过妈,妈就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托一个人去说媒,姥姥没同意,他又拖另一个人去说,还是得不到姥姥的允许,可爸不放弃。
最后大舅被爸的坚韧所打动,把姥姥给劝说了一下,也就成就了我的爸和妈,也就有了我们仨。
爸在我们村当过七八年的大队会计。
过程是这样的:
大弟都出生好长时间了,队里还不给他分地,跟他一起生的小孩,都有地了,不知道为啥不给我家。
爸向他们要了一趟又一趟,还是不给,爸恼火了,那天直接就在大街上向他们开战了。
碰巧那天上头来了个到我们村考察的官,他看爸有胆量,有文化(可能他听爸说话有理有据吧),心里想着:他应该是个非常不错的发展对象吧。
他经多方打听,后来就让爸当了我们村的共青团的团员了,爸又一步步地干上来。
那时,村支部还没有专门的场地,我家的三间大堂屋就成了大队干部办公的地方了,还在我家装了个大喇叭,吵死人了。
更吵的还不是这个,是每天都有的酒摊。
不知道爸本来就爱喝酒,还是干了大队干部后必须变得爱喝酒,反正他三天两头地喝,堂屋里每天都有酒场,横七竖八的酒瓶子,一地的烟头,以及高一声低一声的划拳声。
更要命的:爸一喝就醉,一醉就跑。
经常三更半夜不见人,妈没办法跟着他,她要照顾我们仨。妈唯一的办法就是叫爷爷、奶奶去找他。
爷爷、奶奶老了,跑也跑不动了,再说爷爷又有气管炎,通常是奶奶去找爸。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奶奶带着她那裹了一半的小脚,终于追上爸了,可拉他回去,他却上去照奶奶胳膊上咬了一口。
奶奶的胳膊能肿好几天,疼好几天,因为这事,四叔恨爸恨得牙根都痒痒。
爸一喝醉,还会拔我们小孩子的头呢,拎得我们脚不连地,我跟大弟都要被他给吓死了。
有次,爸又喝醉了,跑了,他的搭档跟着他,拉他回来,他却上去就是一脚,踢到人家的命根子上去了,搞得人家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能下地。
可想而知,就爸这样的德行,他是干不长的,他终于掉下来了!当时我都不知道爸是因为啥掉的,不过我的心情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高兴。
我早就烦死了,烦死他喝醉酒的样子,烦死他把家弄得乌七八糟的样子,我渴望有个安宁的家,已渴望很久了。
可爸和妈却难受得要命,妈不是一直不喜欢爸喝酒的吗?爸不干了,喝酒机会就少了,为啥还难过呢?
爸在床上躺了好多好多天,他不敢上街,他认为走在街上,会抬不起头来。
再难过,日子总还得要过啊!
不过也是好事,爸终于可以把注意力放在我们孩子身上了,他有时间陪我们了。
爸年轻时,看过很多书,小说书,其中有《西游记》,他本来珍藏着一箱子的书,后来都被叔叔他们拿去了,我没有见过一本。
那时,农村里的电又不正常,再说用电不是要交电费的嘛!我家就爸干着那几年才舍得用电,爸不干了,电都不舍得用了,只在春节的时候,因为家里要来亲戚,才接上,平时都掐掉。
晚上,爸给我们讲故事听。
他讲的故事可好听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发现过有谁能像爸那样把故事讲得那样绘声绘色!那样动听!那样传神!
他给我们讲的最多的是关于《西游记》里面的故事,讲的时候,他还连动作带比划的,感觉就是看书,都不会有听爸讲故事享受。
爸还给我们讲历史呢!他从老远老远的原始社会讲起,可以说,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火是怎么来的,人为什么要吃熟食了。
我们上学了,爸又开始变成我们的辅导老师了,他喜欢提前教我们。
比如,上一年级时,他就开始教我们背乘法口诀了。
二年级暑假,爸从村上借了比我们大的学生的三年级的数学书,妈也支持我们学习,她不让爸下地,就她一个人下地割草,让爸在家教我们。
爸躺在院子里的一张软床上,翻着数学书,给我们出题做。
我和大弟各拿一个小棍,在地上演算,等演算好了,爸只轻轻地瞄一眼,就知道谁对谁错了,一般大弟对的多,我错的多。
爸对大弟是寄以厚望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我跟大弟同时报名上学,爸绞尽脑汁,只给大弟起了个学名,我呢,他不管,他说女孩子嘛,用不用辈分都行。
记得上学第一天放学回来,爸让我们拿小棍在地上写“a、o、e”,他眼睛只盯着大弟写的,而我写的,根本不去看。
我感觉我写的“e”咋不对啊,咋跟书上的不一样啊!书上“e”尾巴朝下,我写的“e”尾部却朝上。
我问爸:“这‘e’怎么写啊?”
爸回头了,不过也只是回头而已,并没有教我“e”到底怎么写。
我哭着去找妈,让妈教我,妈正在卸砖头,没有空理我,我就一直拽她的衣裳,拉她,让她教我写“e”。
妈打又打不掉我的手,只得停下她手中的活,给我照葫芦画瓢地在本子上写了个“e”。
我真是难为她了,这辈子她还不一定写过字呢!
后来,我又被爸气哭过好几回。
有一回,第一次学写作文,其实根本不用写,只照着书上抄到作文本上就行了,我记得是关于猫头鹰什么的。
我和弟弟都趴在煤油灯下面抄,爸的眼睛又是只盯着弟弟的看,他一边看一边对弟弟说:“这儿要空两格,另起一个段落。”
我听他这样一说,赶快看我自己写的,妈呀!由于我抄的太快,那儿早过了,可我没有分段怎么办呢?于是我就用笔在那个该分段的地方粗粗地画了两条竖线,以告诉老师这儿是要分段的,可我忘了,所以只能这样了。
那次作文本发下来,全班只有弟弟一个人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分段,其他人都不知道要分段,我知道是知道,可划的是竖线,又不是空两格,另起一行,也错了。
再后来,真写作文的时候,我记得是写“我第一次XXX”
爸又开始热心的辅导弟弟了,可弟弟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他的注意力在电视上,眼睛一直盯着电视看。
爸索性就给他写开头了,他这样开头:天上还是满天星星的时候,我赶集去买牙刷......
我远远地瞄了一眼,就记住了,并在写作文的时候,盗用过好几次。
上三年级时,开始学三角板量角器了,爸早早地就给我们买好了,他又在灯底下教大弟如何如何使用。
我又在旁边看,我多么渴望:爸也能手把手地教教我啊!可他没有,我又气哭了。
即使这样,爸也没有问我哭啥。
还是妈从厨屋忙完了,进堂屋时,看到我在哭,问我哭啥,我抽抽噎噎地说:“他光教他,不教我。”
注意,这时我的用词,我用的是人称代词“他”而不是“俺爸”,可见当时我有多恨他。
妈听了,说:“也就是,既然教不教俩,咋光教一个呢!”
我一听妈这样说,更加委屈得不行,忽地一下站起来,跑到小堂屋哭去了。
其实我们家并不存在重男轻女这一说,因为女孩本来就我一个,买新衣服都是先尽着我,特别是小弟弟,根本就没有买过新衣服,都是穿我们旧的。
可爸的表现,的的确确让我感受到了不被重视的感觉,所以我也就不尊重他了,对妈说的时候,直接用了“他”!
我们年级越上越高,爸说他的学问低了,辅导不了了,他也就不再辅导了,我也就不再品尝到不被重视的滋味了。
我们年级越上越高,花的钱也就越来越多,各方面开支都要省,到了晚上,谁家不拉着电灯,明晃晃的一片,多好!
我家没有拉,想拉也不拉着呀!因为长年不用电,都是点煤油灯。晚上在煤油灯底下做作业,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鼻子窟窿里,全是黑灰。
爸那么爱喝酒的一个人,酒戒了,烟戒了。人家戒酒戒烟,可能是因为有损健康,爸的理由不是,他因为没钱,喝不起也吸不起。
可他供得起我们读书,家里的收入,其实没多少,都用在了我们读书上。
上初中时,四叔在我们中学教书,他建议爸说:“叫娟考个小中专吧,以后早点出来挣钱,供应弟弟。”
爸问了三叔,三叔对爸说:“谁想考啥谁考啥。”
然后爸就没有听四叔的,也没有逼我考中专,他压根提都没提,他对我们说:“谁想报啥谁报啥,谁考上谁上。”
滑稽的是,大弟比我还懂事,他知道将来我们家肯定是不能同时供应得起两个大学生的,中考时,他自觉报了中专,而我报的却是高中。
我倒也不是不知道心疼家,主要是我这个人从小就有个拗脾气,谁要是看我不行,我非行给他看不行。
从小他们说,女孩子脑子笨,一到三年级,数学就开始不行了,如何如何,这样的话,我听得烦死了。
我其实本来还挺喜欢语文的,可为了证明给他们看,证明女孩子并不是学不好数学的,我就不学语文了,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数学上。
结果我数学经常考双百,几何和代数。
现在他们又说女孩子上不了高中云云,我就非要上高中给他们看,所以我才报了高中。
爸对我和大弟的选择,没有参与任何意见,谢谢他当年默默地支持了我的选择,才有了我今天。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爸这辈子都非常崇拜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可惜的是,恢复高考时,爸本来有机会考一考的,可他没有去考,主要是他没有信心,他想:像我这样的人,还配当大学生吗?
村上一个跟爸玩得很好的同学,去考了,他成绩还没有爸的好,差远了,可人家却考上了。
爸一提起来,现在还在后悔呢,套用他老师当年的一句话说:“李XX,在农村当个农民可是屈才了!”
可爸就是在农村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好在他供应出了两个大学生,我和大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