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没有人敢坦然面对,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可小孩子就不同了,对小孩们来讲,长大已相当遥远,好像永远没有长大的那一天似的,又何况死呢!
所以,小孩子是一点也感觉不到死时候的悲凉的,相反,他们看到的是死时候的热闹。
我们村子里边,死人不说死人,都说老人。
我喜欢这种说法,人就像一棵植物那样,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终老而死,不是生病,不是招来横祸,不是其它。
我小时候虽然亲眼目睹过村子里边许多次老人的场面,却一次也没有操心留意过,那时候的人们,都是多大岁数老去的,不过单从他(或她)子孙儿女成群的份上,应该能推测出活得岁数也不小了。
如果一向安静的小村庄,突然被大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给惊醒了,那么多数就是有老人了,因为大人轻易是不哭的。
人在老去的时候,他(或她)的几个孩子肯定都是在跟前守着的,大哭一场后,就把老人和床一起给抬到堂屋当门了。
然后他(或她)的几个孩子再互相搀扶着,哭着,走出家门,到村子北边的一个地方来报庙了,先得压魂。
尽管他(或她)活着的时候,孩子们一般不叫爹或娘,叫的是爸或妈,但等老了,孩子们哭一定得哭爹或娘,不许哭爸或妈。
村子里无论谁家有老人了,都是到这儿来报庙,这儿有啥呢?其实啥也没有,这儿根本就不是一个庙,不过是一个小土堆而已。
他们一路哭着到这儿后,双膝跪下磕个头,再折回来,又一路哭着回去了。
回去后,不能光顾着哭了,要开始着手准备治丧的各项事务。
先得把本家里的男人们都叫过来,让他们分头行动,去各个亲戚家里报丧去。
又一部分人,扯孝布的扯孝布,买寿衣的买寿衣,棺材要么打要么买,还有件必不可少的事情,那就是请响,就是请吹喇叭的人来。
整个治丧流程,不懂也没有关系,把阴阳先生请过来,他可是什么都懂,全程指导着,全程吆喝着该干啥干啥了。
我们村子里的阴阳先生,也是我们村子里的看病先生,他是怀堂爷。
到了第二天,院子里已搭建好了一个大棚,棚子里边,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几碗贡品,还放着一张这个老去的人的被放大了的相,地上垫着一层麦秸,孝子这两天从早到晚都得在这里跪棚。
孝布扯过来后,就该破孝了,用手撕成一片一片的,孝衣撕成大片,直接披身上;男人头上勒的孝布和女人头上顶的白头巾撕成小片。
儿子,儿媳,闺女,孙子,孙女,侄子,侄女等像这些比较亲的孝子,除头上戴孝外,身上也戴孝,披着孝衣;本家里的那些不怎么亲的孝子,只头上戴孝,身上就不用披孝衣了;女婿的话,头上和腰上都勒着白布条。
只要喇叭一响,村子里的人们,就是住得再远,也听得到啊,都知道庄上有人老了,要去烧个纸了。
一般来烧纸的都是男人,他手里掂着几样捆绑在一起的东西:一挂火鞭,一条丈子(布),两盒饼干及几张纸。
火鞭和丈子的话,也可以省略不拿。
吹喇叭的桌子就放在大门口,一旦有烧纸的人过来了,他们最先看到,马上嘀嘀嗒嗒地吹起来了,通知里面的人。
几个孝子会迎出来,先给这个过来烧纸的人磕个头,然后接下他手中的礼,再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互相作揖,这样作几下,那样作几下。
这时阴阳先生会吆喝一声:“纸一张,火鞭一挂!”
专门负责点纸的人,就在屋子里的棺材前点上一张纸,专门负责放鞭炮的人,就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点着一挂火鞭,顿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作完揖,该跪下磕头了,要一连磕四个,磕到最后一个时,就不站起来了,开始趴地下哭了,跪棚的孝子们也跟着他一块哭。
男人一般不会真哭,他们都是哼哼。在哼哼的时候,后边会有主家的人拉他衣裳的后襟,并劝他:“起来!起来!”
虽然不见得有眼泪掉,但也并不是一拉就起来的,少说也得拉他好几下,他才肯慢慢地站起来。
若来烧纸的是个女人,迎接她的也将是些女孝子们,也是先给她磕个头,但不用像男人那样作揖,她只对着棚子里的相片磕个头,就直接掀开帘子,到屋里,趴棺材上哭几声就是了,却也少不了点上一张纸,放上一挂火鞭,外面跪棚的孝子们也会陪着哭上一场。
女人没有一个不是真哭,等她在屋里哭完出来时,脸上的泪痕还在。
村上的邻居们过来烧纸,是以上如此情形,就是外庄的亲戚们得知消息后过来烧纸,也是同样的情形,只是等到第三天埋的时候,亲戚们还是得再来一趟,来上贡。
这天,庙还是要报,一天至少报三次庙。
报庙时,大儿子打幡,他手里的孝棍最粗了,通常是由一根粗树枝做成的,上面粘着一圈白纸花。
大儿子的两只胳膊上,各有一个人驾着他,担心他哭得厉害,走不成路了。
后面是二儿子、三儿子......
他们手里的孝棍就细多了,通常是由一截高粱杆做成的,上面也粘着一圈白纸花。
男孝子的末尾紧跟着女孝子,女孝子们所站的前后位置,也是按亲远关系排。
不过走着走着,队伍的位置就变了,这倒也没有啥,只要打幡的那个走在最前面就行。
他们一路哭着过去,到地方了,全体一起跪下磕一个头,再一路哭着回来,全程会有一个吹唢呐的一路跟着,一路吹着。
回来后,全体男女孝子们再都对着那个相片跪下磕一个头,然后男孝子们又去跪棚了,女孝子们掀开帘子,趴棺材上再哭会。
棺材前放着一个碗,碗里盛着油,油里浸着个灯芯,灯芯一直点着,不能灭。
孝子们从早到晚都在主家忙活,所以早、中、晚饭都在主家吃,来烧纸的人不在主家吃饭,一烧完纸就走,不过主家会追上来递上一根烟吸。
这天晚上,还有送路。
送路时,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抬着一匹纸扎的马,还有一个人,他胳膊上挎着个蓝子,篮子里装着纸折的元宝。
孝子们的一只手里拉着孝棍,另一只手里拿着把香,香是点着着的,去时不哭,他们一边走,一边抖动着香,把香灰抖掉,不能让香灭了。
到了村子南边的一个十字路口这里,把这匹马点着,儿女们一边往火里扔元宝,一边绕着火堆转一圈又一圈,边转边念叨:“爹(或娘),走好啊!钱要带多点啊!在那边不愁花啊!”
往回走时,走到半路,孝子才开始哭,送路时,有一个吹唢呐的人一直跟着,这时,他也开始吹起唢呐来了。
如果他(或她)有好几个儿媳妇,这时,这好几个儿媳妇就开始撒腿跑了,她们要争着抢着看谁先跑到他(或她)的棺材那儿,这样,谁将来就会有福气,包括她的孩子们,将来也都会好。
我们小孩子们看完送路,还不会回家,还要看吹喇叭,因为白天会不断地有人过来烧纸,吹喇叭的有正事要忙,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地为我们这些看的人唱上一曲,送完路了,他们就能好好地为我们这些看的人唱上几支曲子了。
在一帮吹喇叭的里面,有男人,有女人,有吹的,有敲的,有唱的,他们是一个完整的团体。
虽然我看过许多次吹喇叭,现在却连一支曲子也想不起来了,当时我看的就是一个热闹,啥也没有记住。
到了第三天,就该埋了。
上午,还是接待过来烧纸的人,一吃过晌午饭,孝子们再去报最后一次庙,这次是起魂。
回来后就把棺材抬到一辆四轮车的车兜里来,再在棺材上罩一个纸扎的漂亮的楼房子。
在棺材的左右两边,都坐上人,最前头,一边坐大儿媳,一边坐大闺女,后面接着坐二儿媳,二闺女......
棺材装是装上车了,却并不马上拉走,还要在家门口摆贡呢,所有亲戚们一个一个地叫,轮流上场,把带来的贡品一一摆上桌,贡品通常有蒸馍、肉和酒,若是闺女的话,还会蒸两个面鸽子,在面鸽子嘴巴里叨钱,叨得多的能叨好几千呢!
亲戚们和孝子们再次演示一遍作揖,磕头,哭的程序。每摆一次贡品,都要在贡桌前点上一张纸,不远的树上或墙头上放上一挂火鞭。若亲戚们多的话,一摆贡就能摆上俩仨小时,把阴阳先生的喉咙都能喊哑。
坐在车上的女人们,从一坐上车的时候就开始哭了,她们一直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直哭得嗓子都哑了,尽管中间会有人给喂水喝。
男孝子们也一样啊!他们是趴在地上哭,这时已不在棚子里了,直接跪在没有垫麦秸的地上,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终于,所有亲戚们的贡品都摆完了,可以出发了。
在准备出发的那一瞬间,打幡的大儿子,要拼命的往地上摔一片瓦,把这片瓦摔得粉碎粉碎的。
走在送葬队伍前面的两个人,手里各抬着一男一女——一对纸扎的金童玉女。
后面紧跟着男孝子们,然后是拉棺材的车,开车人的旁边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一路放着鞭炮,撒着纸钱,再后面是地上走着的女孝子们。
他(或她)的墓穴早在今天的早上就开始挖了,现在已挖好。
大儿媳下车后,她要赶快跑到墓穴的四个角上各抓一把土,用布衫兜着,等一会回家后,洒到屋子的角落里。
棺材入土时,喇叭吹得更响了,孝子们哭得更凶了,有的儿女们甚至要伸手去拉,就像是他们的爹或娘还活着一样,要把他(或她)从墓里拉出来。
孝子们的孝棍也跟着一起埋到坟里了,把纸扎的楼房和金童玉女,在坟旁边给烧了。
埋好后,孝子们回来时就不哭了。
这样,三天的丧事就办完了,可这个人的事还没有完呢,还有一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一年、二年、三年、十年。
现在提倡一切从简,可能想繁也繁不了吧,好多人都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再有老人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