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农民的孩子,我心里非常清楚:在一年的十二个月里头,除冬季的三个月不会下地之外,其余时间里,人们都长在地里面。
刚一开春,人们就要下地割草了,地里面本来种着的是庄稼,却不见庄稼咋长,只见地里的草疯长,小草的生命力跟庄稼比起来,可是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啊!
每下一场雨,地里面就会拱出来一茬草,倘不割掉,它们就要跟庄稼争地底下的营养,争头顶上的阳光,最后能把庄稼给全吃了,地也就荒了。
我家连大块地带小块地都算上,总归有四、五块地吧,爸、妈一块地一块地地挨着割,等他们割到最后一块地时,发现第一块地的草又长出来了,还得轮流割第二遍,第三遍......
记得我小时候,我们那儿是不缺雨的,年年风调雨顺不敢说,人们却从来都不用浇地的,家里面也压根就没有买浇地的家伙。
那时候,北坑里的水,总是满满的。夏天,村子里的妇女们,都去北坑洗大件的衣裳,比如被单啊什么的;村子里的男孩子们,都背着大人跳进北坑洗澡,抓泥鳅玩。
可不知怎的,慢慢地,我们这儿就变得干旱起来了,年年旱,年年旱,从春季一直旱到秋季。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吧,要是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人们吃啥呢?所以,从那时候起,人们才学会了浇地。
浇地需要一辆车,三轮车或四轮车都行,一个水泵,一截能蓄到井里面的抽水的管子,以及几卷子水带,当然还得有一口井。
以上这些,最难办到的是井,因为地里面打的井,不是特别多,通常在几块地的附近,只能看到一口两口的。
为了占住井,人们通常半夜就起来了,先拿个东西到地里面把他想要占住的这口井给盖上,其实这样做也不能算是就完全占住井了,人最好也站在井这儿守着,不要走开。倘若一走开,这口井极有可能就被下一个想用它的人,他是开着车来的,直接把你盖在井口上的东西给掀了,然后把他家的管子蓄到这口井里,这样你还怎么浇地啊!占井也是白占。
想要占住井的话,除起早之外,还得在上一家还没有浇完地时,你就站在井那儿排着队等着了,来晚了可不行,不然前面已排上了好几家,啥时候才能轮到你啊!
我虽没有陪爸、妈浇过多少次麦,花生却是没少浇。
浇地是一件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先得把车,水泵,管子等物件在井口这儿摆弄个半天,再一卷一卷地从井口这儿开始扯水带,一直扯到你家的地里面去,一卷水带和另一卷水带的接口处,还必须套起来。
一切准备工作准备就绪,再摇响车,水就能从井口里面抽出来了,它顺着水带一路往前跑,跑到你手里捏着的这节水带里时,你就能捏着它往庄稼地里喷水了,就像喷水池里喷出来的水那样。
表面上看,浇地这项工作还挺美的啊,能边浇着地还能边玩着水,可你没浇过地你可能不懂,这从井里抽出来的水啊,它可不像天上下的雨水,也不像河里流淌着的河水,它是很凉很凉的,虽然初开始喷到你身上时,你会感到很刺激,很好玩,可当你浑身都湿透了,那时我们也不知道穿个雨鞋雨衣啥的保护起来,那滋味就不好受了,能把你冷得全身都发抖,哪怕在六月天里。
你占在一个地方,把周围的一小片地都浇完了时,需要换个地方再浇另一小片地,后面得有两个人抬着水带,你不能直接拉,不然庄稼要被你拉坏了,花生秧上的小黄花要被你拉掉了。
无论是站在前面捏水带的那个人,还是站在后面等着抬水带的那两个人,他们身上的衣裳,没有一个是干的,都会被水给浇得湿淋淋地紧贴着身子,双脚和小腿更是一直泡在水里面。
记得我读高中的那三年,我的两条小腿,总是特别酸,特别酸,里面就像有千万条小虫在拱我一样,那时我也不知道找先生给看看,看看到底是啥回事,就那么一直忍着,一直忍着。现在想来,这极有可能就是在我暑假帮爸、妈浇地时,腿天天泡在水里面,给冻的,冻成关节炎了吧。
小麦从种到收,何止是只有割草、浇地这么两件事啊,要真是这么简单,那就好了,还有打药呢。
小麦的身上,容易长一种在我们那儿称做“秘虫”的东西,听说秘虫的繁殖能力很强,一夜它就能繁殖十八代,不打药的话,小麦恐怕都要被它给吃光了。
从小到大,我也曾打过一次药,妈在旁边指点着我。
打药是先到井口这儿打上一桶水,再把水倒进药箱子里面,而后往药箱子里兑进去几瓶盖药水。
最后再把药箱子背到身上,一只手压药箱子上的压杆,另一只手拿着喷头在庄稼地里来回地扫射。
那刺鼻的药水味就近在咫尺,呛得我很是难受。
难道我家的这个药箱子还漏水不成?不然我怎么感觉药箱子里的药水,能顺着我的背一直流到腿。
妈就有一次因为打药而中毒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妈从我们大块地打药一回来,她就说她很难受,还说她可能是因为今天天热,打药时本来就出了许多汗,而她又举着喷头对着地里的一颗桐树往上喷了几下,妈这样做的话,药水就更容易喷到她嘴巴里去了。
那天,爸去我们西地割草了,他这会还没有回来。
我看妈这副样子,心里很是难过,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等爸回来再说。
不一会儿,我的几个玩伴,她们像往常一样,站在大街上开始喊我的名字了,喊我一块去跟她们玩,到别人家里去看《新白娘子传奇》去。
我内心其实很想去,可又不敢抬腿往前走,我一时站在院子里面,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们了,还是妈替我回答的,妈说:“你们去吧,今天娟不出去玩了,我病了。”
爸回来后,看到妈在床上躺着,问咋拉?妈对他说了原因。
然后爸就破天荒地亲自下厨为妈做了一顿饭,他搅了一碗面疙瘩汤给妈喝。
夏天,我们家很少做晚饭,也很少吃晚饭,谁肚子饿的话,谁就吃点剩馍或就着蒜瓣吃点晌午的剩面条。
妈一喝完汤,就睡了,第二天就没事了,后来她还总是惦记着爸那晚搅的汤好喝。
爸以前得过肾结石,医生说是他喝水太少的原因造成的,爸这人其实还挺爱喝水的,怎么就喝水少了呢?
因为爸在打药时啊,他即使渴了,也忍着不喝水,有时一忍就能忍个一上午,爸是想着:等我把药打完了,好好地去洗一洗手,再去喝水也不迟。
他就这样给忍出病来了。
农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收麦了。
那时又没有收割机,但人们也不是用镰刀割,镰刀,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才用到的收麦工具。
用的是一柄小铲,在小铲上按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这样站着就能把麦子割掉,不像用镰刀那样,还得弯着个腰。
割掉后的麦子,用车把它拉到场里面,在场里面,又有许多许多工作要做:撵场,翻场,起场,垛麦秸垛,扬场,晒麦子等等。
我最喜欢垛麦秸垛了,因为在垛麦秸垛时,我通常就是那个负责在上面踩麦秸垛的人。
大人一大叉一大叉地挑着麦秸往麦秸垛上抛,我站在麦秸垛上,手里也拿着个叉,把他们抛上来的麦秸用叉来回地拨一拨,把麦秸都拨得平平整整的,然后再用脚使劲地往下踩踩。
麦秸很软,我踩它时,它还会往上弹呢,就像踩在蹦蹦床上的那种感觉一样。所以,我得一刻不停地在麦秸垛上来回地蹦着,踩着,只有这样才能把麦秸垛给踩得结结实实的。
等麦秸垛越垛越高了,中途喝水休息时,我就不下来了,直接坐在麦秸垛上休息也是一样的。
按说收麦子时,还没有正式进入夏季,但给人的感觉咋是:这时候就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
人一热,身上的汗就拉拉流,身上的汗一拉拉流,嘴巴就干,想喝水,可单靠从家里带的那点水,咋能够喝啊!那点水,一会就被我们消灭光了。那该怎么办呢?爸就拎着个小红桶,打药时用到的小红桶,到不远处的一口井里打水给我们喝。
尽管从井里打上的水,上面还漂浮着一层又碎又小的麦秸芒或杆,而且说不定这里面还藏着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蝌蚪呢,我们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啊!用嘴吹一吹,咕咚咕咚地就往肚里咽了。
因为我站在麦秸垛上,不方便下去喝,爸就双手举着小红桶递给我,让我喝,喝完这看上去不十分洁净却又很甜很甜的水,我也盘腿坐下来开始休息了。
我仰头往上看,看到离我不远处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它们有的像牛,有的像猪,有的像羊,还有的像熊,直是美极了。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我就忘了我是谁了,在干什么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欣赏天上云彩的那种美好里。
等场里摊着的一片又一片的麦子都晒干了,就能把它们装袋拉回家了,大人端着个簸箕装,我们小孩子负责撑口。
在布袋快装满时,用一根布条扎紧布袋口,一袋一袋地排起来,堆放在一起。
“快数数,数数咱们家今年打了几袋麦子。”妈愉快地吩咐我们。
“一、二、三......”我点着袋子,一袋一袋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数错了。
收完麦子,花生地里的草,也起来了,人们又该下地割花生地里的草了。
花生地里的草,可比麦地里的草要多多了!通常连割带锄,也还是弄不干净。
我们一家五口人,一人负责把几趟子,要么蹲地上,要么弯着腰,趴在花生地里,割了一遍又一遍。
快来看看我们身上穿着的衣裳吧,屁股上,腿上,弄的全是草筋!你就找不到一件不带草筋的衣裳来。
记得我上初中时,妈给我买了一条我向往已久的夏天穿的裤子,这条裤子是青绿色,布料特别好,穿上去也非常凉快。
可它有个缺点,太干净了,干净得上面没有沾上去一丁半点的草筋。
我就怎么看它怎么别扭,它跟我其它的衣裳都不同,我其它的衣裳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片或几点草筋。
我一穿上它,就开始浑身不自在,须得马上脱掉。
终于有天下午,我特意穿上它下地割草去了,我非要在它屁股上给弄上几点草筋不可,果然,此后我再穿它时,心里就舒服多了,不再觉得别扭了。
花生身上,也一样会长虫子,会生病,需要打药。
它缺水也不行,它一缺水,叶子就蜷缩到一块儿去了,并且像烧焦了一般,也得浇两、三次水才能到收。
秋天了,该收花生了,这时候已经不需要雨了,可老天爷却偏偏要下雨,缠缠绵绵的秋雨,一下就下它个四十多天。
花生已经成熟,倘若不尽快把它从泥土里出出来,它就会在泥土里生根发芽,人们心中的那个急啊!
出花生时,得用钢叉一颗一颗地从地里掘出,然后再用钢叉挑起或用手拿起花生秧,这样上下或左右地来回摇晃摇晃,将花生根上带的那些土都给摇晃掉,接着再用钢叉刨一刨刚才的那个坑,看里面还有没有落下来的花生,有的话,弯腰捡起来,扔到旁边放着的一个篮子里,刚才摇晃花生秧时,无意中可能也会把几颗花生给一起摇晃掉了,也一并捡起,扔到篮子里。
像以上这样复杂而又繁琐的出花生工序,是很费时间的,一个人一上午也出不了多少。
从地里出出来的花生,每天要收工时,还得用车子都把它拉到场里面,不能直接扔在地里,因为地里有一群一群拾花生的人,他们就是随手拿走几颗,你也不知道。
场里的花生,得先晒,晒干再用大叉括,大叉一括,就能把花生从花生秧上括掉了,括不干净也没有关系,后面还会用手一点一点地对括过的花生秧子重新扒一遍,以便扒出来那些夹杂在花生秧里面的花生。
一个花生季,少说也得忙两月才能结束。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家每户的场里,都搭着一个案子,晚上,男人都不在家睡了,睡案子里,看场。
对小孩子们来说,场里的案子,总有着不小的诱惑。爸刚一把案子搭好,我们就开始躺里面享受了。
难道越是简陋的房屋,越能带给人浪漫的感觉吗?
记得有一年,爸把案子搭好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仨都闹着今天非跟他睡在案子里不可。
爸同意了。
晚上,我睡在案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这些星星成疙瘩连蛋子地闪烁着,黑夜,已被它们挤得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隙了。
这是我见过的至今都不曾见过的最美的一个有星星的夜晚。
那些劳力多的人家,他们做活也快,自己家的花生出完了,就开始蒯个篮子,拿个抓勾,下地拾花生了。
他们一屁股坐在人家出过花生的地里,用抓勾搂啊搂的,就好像这地里面埋着个大宝藏似的,为了能从地底下搂出一颗两颗花生来,他们能把土地翻它个三遍。
男人们有的是力气,他们很少像老婆、妇女、小孩子那样蒯个篮子去拾花生,他们只喜欢掂着个铁锨,找老鼠洞刨。
刨老鼠洞可不是件轻活啊,需挖地三尺,才能找到狡猾的老鼠把花生藏到哪个洞里去了,有时候他们刨了半天,一无所获,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力气。
待场光地净后,人们又要犁地种麦子,进入新的一个轮回,然后又要开始下地割草,浇地,打药,收麦,出花生了。
我小时候,经常听妈说,咱们是一年顾一年,那时我根本不明白这句话啥意思,现在方明白:农民干一年,才有一年吃的;不干,就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