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概在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地里忙着收花生,爷爷骑个车子匆匆忙忙赶过来,对爸说:“你三叔死了。”
爸二话不说,立马放下钢叉,当天就坐车去郑州参加三爷的追悼会去了,回来后,他说:“你三爷去的实在太早了,他去的时候,都已经被封为少将的级别了,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那还得了啊!”
我总共见过三爷也没有几次,还是在很小的时候,都不太记得了,所记住的只有一次而已。
那天,三爷坐在我家堂屋里面的一张床上,和爸聊着什么,我与大弟就站在门口的一颗榆树下吹气球玩。
“砰!”一声响,大弟手中的气球破了,他哇哇大哭起来。
三爷立即起身,低头迈过门槛,弯腰抱起大弟,并拍着大弟的背说:“不哭啦,不哭啦,爷爷再去给俺小买一个。”
我仰头望着三爷,他个头非常高,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大风衣,威风凛凛,讲起话来却那么温柔。
爸、妈连忙拦着三爷,不让他去买,可三爷抱起大弟就往外走,爸、妈还有我只得跟在后面,我们一行人出了院子,来到大街上,这条街的对面就是一家代销点。
当时我也说不清楚三爷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多大的面值来,那个婶婶就把代销点里所有的气球,连同袋子,一窝端,都拿给大弟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吧。
大弟破涕为笑,我都快羡慕死他了,多想刚才吹破气球的那个人是我啊!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三爷来我们家,是来劝爸买地的。
队里分地时,大弟的地,要拿钱来买,爸性子倔,不服气,主要是我们家里也没有钱,他就赌气说:“想咋着咋着,这个地,我不要啦!”
正好赶上三爷回来看望老奶,不知道三爷是从爷爷那儿还是从谁那儿听说了爸的这种荒唐行为。
他来到我们家,对爸说:“X(爸的小名),当个农民,不要地咋行?你快跟我回去一趟,我拿两百块钱给你,咱把孩子的地给他买了。”
妈说,后来咱也把钱还给他了,但他的这份情,咱啥时候都得记着。
事实上,无论三爷去世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每年的鬼节,爸、妈都不会忘记要去给他添坟。
不记得是上初中还是小学了,有天周末,我正趴家里写作业,忽听到外面有滴滴答答的吹喇叭声,我还以为有老人了呢,飞快地跑出去看,这才发现:不是吹喇叭。
我看到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这里面走着的全是我的亲人,有大伯、爸、三叔、四叔、海叔、铜抓叔、钢抓叔、铁抓叔等等,他们个个一脸肃穆。海叔的手里捧着个骨灰盒,四叔的手里拎着个大的录音机,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有个邻居,他跟我一样,错认为是有人老了,很是吃惊地问:“谁老了呀?”
“没有,把俺叔的骨灰牵到老家里来。”爸轻声说。
每年的初三(正月)一早,爸起来,啥事不干,先掂着个铁锨,去坟里添坟去。
回来后,妈就只问:“给咱叔的坟添了吗?”
“添了。”爸说。
他们给我的感觉就是:妈只关心爸添坟的时候有没有给三爷添。爸去添坟,也只是为了给三爷去添,因为其它的坟头,他连知道谁是谁的都不知道,就胡乱地添几下得了;唯独三爷的坟头,他记得最清楚,也添得最认真。
三爷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可以这样说,我是听着三爷的故事长大的。
爸说三爷小时候去上学,因家里穷,带的都是豆面馍,还是什么馍,反正是不好吃,上面还带着冰渣子。
全校学生带的馍,都是搁到一个锅里热,结果三爷带的孬馍,把人家带的好馍,给染得不好啦,就有学生不愿意啦。
老师问:“谁带的馍呀这是?”
“我!”三爷不卑不亢地说。
老师惊讶得张大嘴巴,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平时学习那么好的学生,吃的却是这样差!
有一个曾经跟三爷是同学的人,他有次还在地里跟爸聊起了三爷了呢。
他说:“他的脑子可真是够用!我也没有见他咋学,他玩,我也玩,我不玩的话,他就会揪着我的耳朵,叫我跟他一起去玩,可等老师一抽查,我一个字也不会背,他却倒背如流。”
爸说三爷考试那年,雨下得很大,路上全是齐腰深的水,三爷就一路蹚着水过去参加考试。
我究竟也不知道三爷到底上的是什么学校,大概是北京军官学校还是什么,他跟林立果,还有黄菊,都是同学,这也许不是真的,是爸吹的。
三爷是搞无线电的,爸说他就是中央的耳朵。
三爷果真有这么厉害吗?可他地位那么高的一个人,怎么还会用手给老奶扣屎呢!妈说三爷回来后看到老奶拉不出屎来,也不嫌脏,直接用手给老奶扣。
其实在我心目中,三爷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此,在于他是高悬在我们这个家族门楣上的一盏指明灯。
我们这个家族,再早我也不知道,至少从老爷这辈起,就开始居住在我们这个小村庄里了。
老爷生了四个儿子,爷爷又生了四个儿子,儿子再生儿子,照此下去,人员应该越繁殖越多才对啊!
可等若干年后,你再回到我们这个小村庄,有可能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了。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走出去了,从农村迁移到了城市。
最先走出去的是三爷,他是通过考学走出去的。
老爷去得早,当时家里穷,爷爷姊妹六个弟兄四个,就三爷上过学,还一上就上了那么高!
他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该多么珍贵啊!何况又是那么顶尖的大学生!
其次走出去的是四爷,他是通过当兵转业走出去的。
爸说,当年有当兵的来了,四爷就跟着人家当兵的走了,后来转业到开封啤酒厂,不过他的家还安在我们村,四奶及姑姑、叔叔们,都住在老家,农忙时,四爷回来。
到爸这一辈,最先走出去的是三叔。
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有爸记得三爷,三爷只有在爸心目中的份量最重,直到那次中考。
那次中考,我考了全校第二名,503分,第一名是509分,也没有考上县五中,别说我了,就连第一名都没有考上,他差3分,我差9分。
成绩下来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喂猪,妈在院子里的一张板凳上乘凉,爸在院子里的一个驾车牌上躺着休息。
爷爷突然走进来,他朝上望了一眼爸,看到爸把驾车牌棚得那么高,先是说:“X(爸的小名),爬那么高弄啥?”
“睡觉!”
“睡那上?”
“这上咋拉?凉快。”爸说,“有事吗?爸。”
爷爷一声长叹后,说:“娟还是没有考上啊!”
当时我整个人都蒙了,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爷爷说的是我没有考上啥,我还以为我连高中都没有考上呢!半秒后我大声痛哭起来。
爸向爷爷进一步问清楚,我这才知道我是差几分没有考上县五中,爷爷还说学生都去学校查分数去了,就不见他姊妹俩去。
考试一完,我和大弟就一直在家等通知了,压根就不知道分数已经下来了呀,所以也就没有去学校查。
爷爷怎么知道呢?四叔在我们学校当老师,他经常去四叔家给四叔送东西,听四叔说的吧。
四叔让爷爷带话给我们,叫爸明天去学校找他,说给我跑跑这事,看能不能上成县五中。
爸第二天就去了,回来后说:“你四叔说了,差一分拿一千,你差九分,就得拿九千,让我明天去上县,找你三叔问问,他在县五中当过老师,看他怎么说。”
爸第三天又去上县了,他没有见着三叔,三婶在家里,她对爸说:“高中在哪读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课本,四中读不是一样吗?”
爸去上县那天,我也去学校查分数去了,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想去看看。
我到了学校,发现还有许多学生和我一样,才刚刚知道分数下来,我们一起到了教务处,有位老师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让我们自己按照准考证号来找。
这里有全县所有考生的成绩,密密麻麻的,我大致看了一下,上五百分的人寥寥无几,考二、三百分的,三、四百分的大有人在,看了这个后,我反而不再难过了,顿时找到了自信。
从教务处出来,迎头碰到校长夫人,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我去给你问了,县五中孬孙得很,今年它为了扩张建校,只在全县招生五十名平价生。”
我听了,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想我是谁啊我!怎么就能劳驾到校长夫人为我出面了呢!
我又来到操场后面的教师家属院,第一家就是四叔家,隔壁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李老师家。
四叔没有在家,四婶跟我聊了几句,我咋从她的言语中听到说:分数下来后,李老师还特意跑到四叔家里,对四叔说:“明天我去上县给娟跑跑去。”
四叔当然是说由他来跑了,这才有了上面的四叔让爷爷捎话给我们。
原来李老师那么关心我啊!我咋一点都不知道呢!都说父爱藏得深,看来男老师对学生的爱,也藏得深。
过了几天,为这事,三叔还特意回来了一趟,他回来主要是为我做思想工作的。
大热天的,我们家里风扇有是有,但因为没有用电,风扇也转不起来啊!把三叔给热得,直往外冒汗珠子,他脸上,手上,全是,他不停地用手绢擦着。
他说:“农村的一个家庭,一下子拿那么多钱出来,肯定是承受不起的,要是万一有个天灾人祸啥的,这咱不能不防啊!这几年还好,前几年你妈身体还不好,家里不光你一个,你下面还有弟弟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其实我压根也没有闹着非要上县五中不可啊!自己没有考上,还有啥好闹的,也没有脸去闹,是他们,说是要给我跑跑的。
有些话,三叔没有当面对我讲,对爸讲了,他说:“二哥,如果上县五中,光生活费一项,一个星期就得一百块。”
我们这样的家庭,连电都用不起的家庭,怎么还能上得起那样的学校呢!
三叔又对我讲:“人要不断地保持学习,我到现在还是会看书,因为知识不断更新,你不学习的话,就会跟不上这个时代。”
三叔还对我讲:“遇到挫折时,不能灰心。我上学时,跟咱家林,我俩同时追一个女孩,最后那个女孩选择了林,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心想难道我还不如林吗?从此我成绩一落千丈,我给你三爷去了一封信,他来信开导我,并指导我走出困境。现在你看,我不比林混得好吗?”
我这才知道,三爷其实也早就住进三叔心里去了,在三叔迷茫,在黑暗中摸索时,照亮了三叔的前进道路。
三叔后来考上了大学,他毕业后教书。
为给四爷家的姑姑报考学校,三叔可是没少操心,指导她考上了当时我省最牛的大学——河大。
他又提携四叔,提携大爷家的铜抓叔。
到我们这一辈,每年春节时,三叔都会回来,他到我们家,第一眼就先看到贴在我们家堂屋西边那间后墙上的奖状,那是我和大弟得的。
他会狠狠地夸我们,叫我们好好学习,对我们说一些鼓励的话。
就这样,我和大弟在大伯、三叔、四叔的不断激励下,在爸、妈的殷切期盼下,与大多数的农村孩子比起来,似乎更加懂得学习的重要性一些。
后来我走上了社会,参加了工作,虽然也曾经怀疑过上学到底有啥用啊,那些早早出来混的人,他们还不早就发了!
特别是妈,看到如今的我们,即使上了学,也不能再像以前三叔、四叔他们那样,既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又能经常回家看望老人。
妈说:“当时不如不让你们上了。”
妈这说的是气话吧?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相信她还会选择让我们读书。
我也说不清楚读书到底有啥好处,但我清楚:如果当年我不读书的话,就会像村子里大多数女孩那样,早早地出外打工,早早地给说个婆家,生孩子后,再把孩子留在老家,做留守儿童,然后你在外面打工,常年不能与孩子见上一面。
跟她们比起来,如果我的人生还算敞亮的话,那都是得益于三爷的这盏指明灯,他先是照亮了三叔,继而三叔又照亮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