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昌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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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昌荣
一
盛夏，持续两月的高温伏旱，荒草枯死，树叶焦黄，山火频发，热浪涛涛。百年不遇的旱魔笼罩，使长江没了往昔的波涛激荡，珊瑚坝河谷裸露出萧瑟真容。
进入九月，秋老虎隐退，独往珊瑚坝。
坝地江面开阔，向东行进三公里，便是长江接纳嘉陵江的汇合处。站在长江大桥中间人行道上，放眼江中，珊瑚坝就像飘落江中的一片绿叶，为四周被江水包围的孤岛。坝体呈东西走向，自东南纪门轨道大桥至西菜园坝长江大桥间，长约1.8公里，南北宽0.6公里，枯水期面积约1.3平方公里。河床底处的一凹处，经年淤积，形成的自然砂砾洲，嵌在渝中区和南岸区之间。常年夏秋洪峰期间，全坝会被长江水淹没。传说坝上因挖掘出过珊瑚，因而人们冠以很有诗意的名称——珊瑚坝。
小小珊瑚坝就是纷繁的世界。
自长江大桥北桥头一路梯下，越过公路人行天桥，来到西端一入口，一片绿洲出现眼前。沿着铺有卵石小道漫步行进，河滩缓坡上绿茵越是葱郁。铁丝兰、铁芭茅布满了坝面，叶尖挂满了晶莹别透的露珠，在阳光照映下，像挂在草尖含笑而出的眼泪；是的，含着眼泪奔跑的人才是最勇敢的人，带着泪珠直立的草也是最勇敢的草！闹了一夜的小虫还不肯歇息，仍在“叽叽——叽叽——”。蝴蝶翅膀干了露水，开始你追我逐活动开来，在绿色草尖上驻足或戏飞。小蜗牛蹒跚坝上小径，留下像地图似的银色印痕。蜗牛行走江湖不易，所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印记地行得端庄，不徒虚步。阳光照在小径边的沙滩上，沙滩中有些颗粒反射出耀眼的光；它们在江水中反复沐浴，身心得到净化，脱庸离俗，所以在阳光下，它们就灿烂夺目。草丛中有几位摄影爱好者架有单反长焦摄相机，顺着摄相机方向望去，“江碧鸟逾白”直现，起起落落的白鹭、野鸭在空中盘旋或江中漫游啄食。难怪摄相机就像战场上的大型武器那样隐藏着，不至于惊动了这些可爱的水鸟。据一位摄相老师透露，他退休后，长期坚持在江边拍摄鸟类，到目前为止，拍摄到来珊瑚坝的鸟类共有二十多种，曾拍摄到罕见的黄嘴潜鸟……
来到坝顶，除少量茅草外，仍是铁丝兰和铁芭茅草，不见一株树木，这两种带有“铁”名的草组成了整坝绿地。有感慨于“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的情景。铁丝兰紫色细长的茎长满针一样的叶，匍匐地面，相互交织，给坝地套上绿绒；铁芭茅直立着紫色细长的茎干，纤细的叶紧密地族拥成一团团，就像严阵待发的哨兵。其他草类很少，大多不愿来此，此地并非良田沃土，生存搏击中凶吉难卜。可两“铁”以瘦弱的身躯偏偏选择了瘠薄且年年惨遭洪水淹没的砂砾地。它们手拉手、肩并肩的倔强与坚守，劫后重生，常绿不衰，抵抗住了一又一年的洪涛巨浪。因此，人们用铁的风骨硬度为其美名。因为它们的不离不弃，捍卫着珊瑚坝与江涛搏击的胜利，几千年来坝体像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伫立渝中长江。
二
顺着水流方向继续向东下行，靠近南纪门轨道大桥桥墩河滩失去绿色，常年秋节不该显露的河床暴露无遗。放眼过去，一大片一大片浅灰色砂石高低凸凹眼前，巨石满身沧桑，几道很深的裂痕及缆绳印，似乎在诉说历史的悠久和岁月的艰辛。骄阳下行进其中，仿佛走进了茫茫戈壁，停止了生命迹象。只有被江水冲刷的印痕以及河谷砂石上大大小小狰狞的壶坑。长江水的强大削弱了砂石的硬度，砂石将卵石紧紧守护于怀中，酝酿、琢磨、创造，终于给河谷一个奇迹——卵石将砂石击撞得千疮百孔。到处分布着直径一米或几十公分的穴窝，就像河谷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长江历史，也望着未来。又好像一个个饱经沧桑历史老人的口，或残缺，或健全；以或喜或悲的不同姿势，或沉思或呐喊。在这片河谷里，静静等待，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去观赏、去感悟。从不显山露水的暗流默默创作出光滑壶穴杰作，磅礴力量令人赞叹，不然亿万年前怎能切断巫山呢！经过江水搏击的河谷变得斑驳陆离，嶙峋突兀的砂石失去温润，露出大地最原始的风貌。那最深处水淹谷底又该是怎样的真颜？是不是人们常言——知面不知心呢！
坝底河床还有许多未知的过往。
长江温顺了，江水本该波涛汹涌的季节不再混浊狂怒。长江终于明白自己惊涛骇浪与波澜不惊受制于自然，于天体自然面前，自己就是一条小小的弯曲线。靠南面绿幽幽江水缓缓向东行走，在阳光普照下碧波荡漾，层层涟漪。真是“八月长江万里情，千帆一道带风轻”。清澈见底的江水泛起小小的浪痕，有节奏地与河滩击拍，好似俩小孩带着虚幻的承诺拍击着手掌。河谷转弯处，被砂石挡住了水浪。各种小鱼快活地沿着石滩游弋，为水鸟提供了丰富的美餐。
河滩边、堤坝上有不少垂钓爱好者。精致的钓具配上各种极具诱惑的饵料。鱼虾在无处不陷阱的江中谨慎游动，因为清澈江水，它们多数司空见惯识别出这些诱人把戏，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就是馋得直流口水，也得收敛住自己的欲望，一旦误食，身家性命全都得赔上。仍有贪梦者，经不住垂钓者巧施计俩，在享得无钩散饵后，得利熏心成性，专寻诱饵。于是这些玩世不恭的小鱼小虾被垂钓者设置的圈套一一收捕，成了盘中餐。难怪，常言道：饵钓贪吃鱼啊！
三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传说巴蜀的蚕丛、鱼凫与化为杜鹃的望帝，为后世积攒下累累不绝的记忆，多少过往皆留给了长江。
越过光秃的砂石河谷，沿着坝南逆水河滩而行，便进入卵石的世界。
卵石各具颜色，大小不匀。像世界各肤色人人群荟聚；又像丰收堆积的马铃薯；更像铺满长江的一块块历史碎片。无法考究它们的原籍，四处流浪中，流年磨去了棱角，圆滑了身体，青春豪情耗尽，不再飘流，坝体便成了它们安身立命的家。
不计其数各具特点的卵石就是堆积河滩一个个鲜活的文字。
亿万年的沧桑经历，不少卵石都随波逐流，灰飞烟灭了。意志坚定者留下来了，以各种各样的姿态，面对茫茫长江流水，这些不同样式的卵石与江水相伴，有了水的光滑柔性。它们相依相靠，苦熬着悠长的岁月，咀嚼着长江里孤独的时光；它们不死的灵魂昭著世人，不喜不悲遗世独立，以卓然的姿态，注视着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在眼前，堆积的卵石成了一部历经沧桑的大书，一部细腻水嫩而质地坚硬的史书。这部厚重的书，由江水来写，雨来句读，四季来渲染，日月来作注的书；一部涵盖了自然、人文、过去与现在的博书。它岺寂地等待，等待有人慢慢打开，一页一页阅读。书中的内容太丰富、太沉重，必须弹冠振衣，沐手焚香，诚惶诚恐，穷尽一生去拜读。
细阅不同质地形状各异的卵石，珊瑚坝便留有巴山渝水几千年的历史沉淀。卵石四方漂流到来的先后顺序就像巴人与其他种族的不断融合，顺江而至建立的巴国都城，诞生了巴山渝水精神和巴文化；恭亲王宋光宗登基后，为感恩父母，将恭洲府改名命为重庆府，便有了沿袭至今的地名称谓——重庆；那几块像马蹄似的卵石，似乎就是蒙哥铁蹄南侵留下的蹄印；时序更迭，农民领袖明玉珍将大夏国的旗帜插过于此地；张献忠在此举起过屠刀；上演过军阀混战的撕杀；顶着日军大轰炸，卢作孚先生领导的宜昌大撤退，安全着地重庆；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引来的租界、洋行和全国各地民众；日本强盗对重庆六年又十个月大轰炸种下的仇恨……
独具特色的巴蜀文学名家司马相如、杨雄、陈子昂、李白、苏轼、张木式、杨升安、张问陶、李调元、郭沫若、巴金……璨若星河，为巴山蜀水留下了不朽。“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流年似长江之水，但历史过往深深地镌刻在巴山渝水间。
这小小珊瑚坝体承载着厚重的红色历史。
坝地于1933年建成历史上中国第二民航机场，跑道长750米、宽46米。为二战时中国和盟军的主要空中通道。在抗战1938年至1943年重庆大轰炸期间，该机场肩负着保卫重庆的职责。
1938年12月，珊瑚坝机场迎来了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中央领导，也为新中国的诞生带来了希望和曙光。周恩来代表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同国民党进行有关国共合作、促蒋抗日的谈判，领导南方局、国统区和南方各省党的工作、军队工作、统战工作及宣传文化教育工作。我党中央领导在国统区深入虎穴与国民党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为抗日救国和民族独立解放创立了不朽的建党精神——红岩精神。周恩来肩负中华民族独立解放历史使命，坚持国共合作直到抗战最后胜利；为开拓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新局面，为新中国奠定了重要政治基础；坚定理想信念强化国统区党的建设，率先垂范培育出伟大红岩精神。
在中国共产党诞生一百周年庆典活动中，我们重温红色作家樊家勤所著长篇小说《周恩来在重庆》，书中鲜为人知的细节让我们热泪盈眶。当我漫步坝道，回味当年的战斗岁月，各界人士飞降于此，从这里踏上巴山渝水，给巴渝大地带来的空前的繁荣。重庆因此而走出国门，得到世界认知。珊瑚坝——重庆红色的摇篮！
四
新中国诞生后，在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共产党人的领导下，长江文化在百年急遽转型中脱胎换骨，构筑起新的文化体系。如今，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道路前行，新时代为其注入新的文化内涵，江山披锦绣。
由于珊瑚坝受讯期影响，使用时间只有半年。因此，解放后该机场撤至白释驿机场。1981年，主城首座长江大桥桥墩从珊瑚坝中央穿过，长江大桥飞架主城南北，将渝中与南岸直线连接，变天堑为通途，结束了两岸船渡历史。重庆直辖后进入新世纪以来，赶上了发展快车。经珊瑚坝西端的菜园坝长江轨道大桥和东端的南纪门轨道大桥相继建成，空中走廊上车辆如梭，一幅现代生活大城市图景时时更新，给人目不暇接的新意。珊瑚公园茶叙的老人，经常指点着各处日新月异的速变感慨：重庆改开放这几十年的发展，超越了任何历史时期发展。长江河道焕发出勃勃生机。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重庆市主城区率先实施滨江路建设。通过化工厂、造纸厂等重污染企业搬迁，生活污水处理等措施。专家多方生态设计，建成亲水步道、江滩漫步道、半城漫步道；3D壁画、8D魔幻、《长江万里图》铜雕、彩色的镶嵌画《母亲河》……构成铭著山城鎏金封面，以不可复制之姿独具长江。生态韧性增强，江岸生态系统修复与景观化，生物多样性也逐渐丰富，生态服务功能持续拓展。山清水秀生态带、便捷共享游憩带、人文荟萃风貌带为特色。可以说，滨江路的崛起，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城市复兴。
近年来，重庆市加强对流域生态环境保护，通过水岸同治、生态采砂、智慧监管、制度兜底等措施，于2017年全面推行河长制，并于2019年、2020年连续发布总河长令，促进河道治理，维护河流生态功能。2021年1月1日起，《重庆市河长制条例》正式实施。从措施治理到制度治理，而今，河畅、水清、坡绿、岸美的生态美景逐步呈现，长江上游正变身巴渝“幸福河”。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两江(长江、嘉陵江)四岸，多彩的灯光倒映江中，宛若银河星光璀璨，江与城融为一体，似仙宫琼楼玉宇，让人流连忘返，陶醉其中。是江清柔了重庆的立体美感，是山创造出重庆的磅礴。美哉——江城！壮哉——山城！
“长江后浪推前浪”。长江滋养出无数优秀中华儿女，长江文化就在这永不停歇的时光流动中日积月累、推陈出新，迭代递嬗、蔚为壮观。走进长江河谷，就是进入历史文脉。让我们擦亮长江民族的“符号”，凸显文明的“象征”！
2022年9月20日完稿于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