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而无罪

它是禽兽，不是人。我们要用猎枪把它打死，而不是拿这把手枪。我听得最多的，竟是这句话。我拼命地逃跑，光着脚，被荆棘扎个浑身是伤。她说，你快逃吧！淌过库忒瑞岛附近的海，看看那乌拉诺斯坠下的肉吧，它会给你好运的！

于是我开始跑起来了，我要到达那里，到达阿芙洛狄忒的圣地，她一定会祝愿我，得到好的结果。日日月月，我躲进了山穴中，两手抱着腿，抬起头看洞口上悬挂的石尖上留着摇摇欲坠的水滴。

我盯着它，却让我失眠。我想起了她，我的爱人。

“虽然我们在坐牢，可我们没有失去对方。”她隔着一扇门，从对面的牢房看向我。她的脸庞还是那样细嫩，只是带着灰尘。我也是同现在这般抱着双腿，蜷缩着身子。但我没有感到寒冷，因为我爱的人正在对面望着我。

“是啊。”我也望着她，眼里挤满了干涸的泪。因为没有镜子，我并不知道此刻我的眼睑是否红得不成样子。但看着她，我有了答案。我肯定和她一样，隔着牢房，静悄悄听着其他牢狱里的罪犯发着牢骚，听着狱卒坐在木凳上，翘起腿，抽着新进的烟卷。他们欢笑起来，看吧，那个瘦高个的家伙赢了他念念不忘的牌。

我和她笑了笑，就不再说话了。

一声狼嚎——或许是犬吠，我从回忆里走了出来。我猛地起身，偷偷看夜晚山洞外是否有火把在摇晃。我担心猎犬冲进我现在的山穴中，害怕它们把我当做猎物，从而撕扯下我身上的血肉。啊，幸好没有任何动静。可我还是冷得发抖，在刚下完暴雨的晚上，我只穿着破旧的囚服。

我真的不是人吗？我竟然开始发问了。就因为用毡帽把长发遮住，与我所爱之人于众目之下相恋。他们发出惊恐的叫声，把我和爱人分开，并用棍棒打折我的双腿，然后拖着我丢进囚牢中。我没有被审判，就已经被判决死刑了。

我真的错了吗？我不应该与她相恋——或许是她担心的那样，不应该留着长发。“你这么做，是有风险的！”她警告我，劝我把长发砍去。

我双手捧着她的脸，看她双瞳的颤抖。我喜欢温柔又替我着想的她。“但这样，便是我了吗？你应该喜欢的，是留着长发的我。”

“长发不重要，是你，才重要。”她已经开始哭诉了。我理解她的担心，她害怕被人看出，害怕被人抓去砍首示众。“不，就因为我的性格，才让我留着它。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便不是我。我不怕死，我要让他们明白，我爱你，无关其它。”我放下手来，微微对她笑。

当然，我感到了害怕。我也在为她担心。“就让我保持最后一丝顽固，让我们见证真理。爱是无罪的。我的爱人。”

我该走了，赶紧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或许爱需要从维纳斯的爱河里偷渡，这才算是爱吧！我窃喜，应该就是这样了。从山洞里出来，除了草木发出的嗖嗖声，我不再发出声儿。其实没有力气是自然的，但很快我就会逃离这里，逃到神明的跟前，跪在地上亲吻她的脚，哭着喊着告诉她：“我亲爱的神啊，请饶恕一个罪犯最纯真的爱吧！”

不过就在我逃了没多久，我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汗水从额头上一路划向锁骨。它掉落在草丛之间，孕育下一代埋藏在泥土里，等着春的召唤。我好羡慕它，即使是一棵草，都能努力地向上爬。而我犯了不知名的罪，便被人排挤到地狱下等着撒旦的安排。不，我不甘这样去领罪。

我告诉我自己，并激励着自己。从泥土上爬了起来，撑着腰，抬起头仰望圆月。大概是草地的原因，比起城里来说，月亮更加圆，更加大了。我都能从它的表面找出天狗磨牙，嫦娥飞月，玉兔捣药了。可是站了许久，微风吹得更加寒颤。此刻眼前的月变得赤红——难怪有狼嚎，毕竟是满月呢。

这个时候，城里人都在干些什么呢？在对月饮食吗？或许醉得不成样子。我笑了起来，竟然想到我爱的那个人啊，会不会在牢狱里接受盘问，是不是被逼供得生不如死……

“喂，别傻了。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她从我背后跳了出来，好像个小女孩一样，扎着双马尾，嘴唇粉粉的，口里像含了一颗草莓味的糖一般。“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好好好。但，你可以说哦，我不怕。”我坐在河边，把放在水中的脚伸了出来。甩着水，双眼看向远边孤飞的鸟。

“我才不要呢，万一说出去，就惨了。”她还是担心这个问题。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还是太胆小啦！”

“喂，你笑什么嘛，这明明就是的！”她鼓起气，嘟囔着嘴巴，跑到我的身旁，盯着我的脸，突然间不说话了。我也看起她来。还是那么美，长发冉冉，随着河边的风，吹向天边。太阳正好，照在她的眼里，闪出笑意，也折射出一丝泪光。脸上的颜色随着热气越来越红润。裙角被浪潮打湿，两手还拉着裙。

风有些大，可我的热情却不退减。她也一样。有时她屏住呼吸，有时急促地连忙吸上一口气。她热切的脸颊，还有高涨的热情。我深陷其中，怎会选择就此放弃呢？阳光把沙子晒得烫脚，脚丫的水已经被吹得散失。突然一场大风把我的黄色草帽吹开，我的长发飘散起来。

她睁大眼睛，从美梦里惊醒。她又在害怕了。

原来我看到的不是美好。我低下头来，吓得双瞳颤抖。那是架在断头台上的低垂头颅啊！月亮红得似血，似断头台上，惊恐万分，最后闭上眼等待斧头落下后的低垂的头颅。

我看过这画面。就站在台下，拥挤的人群中。我也看见了她，不过她不在我眼前，不在人群里，而是单独跪在士兵面前，不忍看台前的囚犯。我很想走过去拾起她哭泣的脸。我爱的人啊，她的脸蛋肯定非常滚烫，非常失落。

“她就在这里，抓住她！”

犬吠逼近，他们真的来了。我的心跳的很快，正如我的步子也很快。我抬起腿赶紧跑，尾随着的猎犬嘶牙咧嘴，口水掉了一地。它们的声音让我恐惧，好像下一秒就会被落入狗的血盆大口之中。我不要，我不要……

但是逃跑是徒劳的。我光着脚，踩痛了小草，把它们压扁。我当时羡慕着，如今却被我踩在脚底。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正如羔羊永远认为自己是羊群的佼佼者，可却不知只是人的口中食啊。

“不要停啊！！！”突然，从后方的嘶吼声里传来了我爱人的声音。她也扯破嗓子嘶吼着，正如发疯争取猎物的猎犬一样，渴望自己的所有物不要被其他人占有。可是我偏偏在这声音中停了下来。

猎犬追上我，围着我转。它们摇着尾巴，等待后方的主人上前给它们奖励。而我呢，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为了在执行死刑前，再次看她一眼——

我爱的人啊，她的脸颊一定是滚烫的。她流动的泪水，打湿了她美丽的裙边。但现实，却是脏兮兮破旧的囚服。她的哭喊声，她紧闭的眼眸，还有她颤抖的身躯。我跑不动了，我爱的人啊。

就算如今身旁便是爱河，我也无法偷渡到你身边，无法不沾满污泥。就让星星作为狱火中的烛光，就让狼嚎作为晚餐的唱片。我面前的狱卒，还有他们手中的猎枪，就纷纷作为侍从和礼炮吧。“让我们来举行一场爱的婚礼吧！”

我大吼，对着面前跪下的，我所爱的人啊。

“你这个禽兽！”突然哭声停止，只有黑暗里的士兵大喊，举起猎枪，对准我的头颅。我垂下手，光着脚，等待死的发落。“杀了我吧！”

接受命运的时刻，我依旧摆着平常心看着眼前的泪人。我爱的人，长眠后，就在这天堂下再见吧。

砰得一声，子弹从弹夹里射出。它好像丘比特的弓箭，从她的一头，牵引到我这一头。我笑了笑，泪终于从眼角流下。可是，它化成了永恒，没有射穿我的心脏，而是变成一只紫色的蝴蝶。它飘飘然，慢慢飞往东方。

我呆住了，慢慢转过身去，看它飞舞的模样。此刻，太阳从山边爬来，雨露洒落草地。我遮挡住猛烈的阳光，看见蝴蝶消失在天际中。

这是一个好日子。大晴天啊。

“啧啧啧，正好没什么事，我去看看今早的刑场吧！”一个满嘴胡子，挺起大肚子拿起酒杯的壮汉打了一个饱嗝。他把手边褶皱的报纸踩在脚下，推开漫出来全是阳光的门，来到了嘈杂的闹市。

“嘿伙计，也来这儿看热闹啦！”卖渔具的大叔朝壮汉打招呼，摇起手里的渔具，扯着尖锐的声音，又说，“今天可得卖多一些咯，昨天下起暴雨，鱼都上岸啦！”

“哼哼，你说的都好。”壮汉一步一步走到刑场前，挤到人群中，踮起脚尖看断头台上是什么人。

“你说说，这大姑娘的，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瞧，那一旁跪在地上的，就是她的情妇呢！”大婶穿的一身红，嘴唇也是蜡红的。打扮得非常惹人注意，似乎就是为了这一时刻准备的。此刻人越来越多，正午快到了。

“罪过罪过。”大婶一旁的小妇人也说起话来，闭上眼，似乎不忍心看到这个画面。壮汉瞅了瞅众人，却有些不适。他咳嗽了几声，从刑场上瞟了一眼后，瞪大了眼，攥紧拳头。

“行刑时间到！”站在台上的人抬起下巴，眼底里看着卑微的人们，高喊一声便转过头去。突然，妇女们都尖叫起来，闭起眼睛。那个没有发出声音的行刑犯，两眼满是爱意，看着跪在地下哭诉的美人儿，嘴角扬起，笑了笑后，断头台动了——

壮汉咬了咬嘴唇，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把兜里的一盒烟拆开。他叼着烟，抬起头看湛蓝的天。闭上眼，嘴里漫出白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