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昨晚又梦见三岁的姐姐,她说,妈妈我又饿又冷,有吃的吗给点吧。五十年了,你的个子怎么没有长,还是三岁时的那样子?母亲问她。
三岁的姐姐没有穿裤子,只穿着一件黑条绒色带着无数补丁的上衣,老是光着脚。她微微张开的嘴,露着可爱的小白牙,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总喜欢朝着父母亲笑。母亲说,我姐姐的这一笑,能让疲劳顿失,能让烦恼消解,能让忧愁云散。
虽然是个三岁的孩子,但她已经能干大人的活,可以站在板凳上替母亲洗锅抹灶,还会打扫院子,收拾房子,一双嫩嫩的小手总是忙个不停。姐姐的聪明懂事经常让母亲惊奇,母亲每次从农田里干活回来,正想一碗凉开水的时候,早已备好的一碗开水,就被姐姐一双白皙的小手捧到母亲面前。不烫不凉正好合适的一碗凉开水,被母亲一饮而尽,一种凉爽甘甜的舒服感,让母亲亲身体验到母女相爱的无比温暖。
可是,我这么好的姐姐却永远被定格在三岁,从此她就再也没有长高长大过。她只是经常在母亲的梦里出现,已经出现过千百回,母亲也给我们讲过千百回。母亲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音容笑貌。
那是六十年代的一个严冬,非常非常寒冷的一天。因为日渐穷困潦倒的大家庭生活实在难以继续维持下去,父亲母亲还有三岁的姐姐,一个三口之小家就被分了出来。因为太穷,那时的分家确实没有什么家产可分,只是拍手走人。刚刚分出来的小家庭没有地方住,就被安顿在公共的大石磨坊里,只是一座破破烂烂的房子而已,因为不在院子里,四周也就不存在院墙,晚上经常有狼来把爪子伸进猫眼(门槛下面留一专供猫出入的小洞)乱刨乱扣,鼻子向屋里嗅时还喷出一股一股能吓死人的粗气,吓得母亲抱着姐姐,两人蜷缩成一团,气都不敢出。
母亲说,那天晚上,父亲从爷爷奶奶家出来,已经都快鸡打鸣了。
“你怎么才来呢?刚才有一只狼在猫眼处连抓带嗅的,差点把我娘俩吓死,我还担心你回来碰见呢!”母亲责怪的口吻中更多的是关心。
“猪槽里没食猪咬猪。老院里揭不开锅,老四和老五打架呢,我走不开。”父亲回答母亲。
第二天,三岁的姐姐感冒高烧不退,时冷时热,时睡时醒,时哭时闹,一刻也不能安静。六魂不定的父亲连忙去找韭菜,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个赤脚医生。大冷寒天的,把炕烧热,或许三岁的姐姐病情能够好转。等母亲东找找西找找扫了一笼子树叶回来,她早已没气了。母亲怀抱着已经死去的姐姐不放手,她还坚信她睡够了一定还会醒来的。可是她终究没有再醒来过。
失去了女儿,等于失去了一个母亲的一切。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几天几夜水米不进,差点跟着三岁的姐姐走了。母亲说她还惦记着她的母亲,她是回来跟老人道别的。母亲把她的一件绸缎上衣,是她从来都没有舍得穿过一次的一件嫁衣,送给了舅奶奶作为永别的纪念。她已经决定要去另一个世界去找回她的女儿。
听到母亲的哭诉,舅奶奶也哭了:“傻孩子,你还年轻,你还会生更多更聪明懂事的孩子的。你走了会把我和你爸爸心痛死的。”
舅奶奶把母亲抱在怀里,抚摸着母亲的头说:“风雨过后是彩虹。等你再生几个孩子,等你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才,就是你的幸福日子。”
……
母亲听了舅奶奶的话,果真迎来了她人生的彩虹。八十高龄的母亲如今已经儿孙满堂,大学生、研究生、医生、作家、画家都有,而且他们对母亲都非常孝顺。步入新时代的老母亲生活得非常幸福,小院里经常有她的笑声,还有她百唱不厌的《东方红》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