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声音、光波与气味都具有多普勒效应,那么,回忆也不例外。”
这个月,我去楼下散步时,突然被一个疯子拦住了去路。他的身型看似是个成年男人,身材干瘦,脸上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瞪得极大、通红嗔怒地眼睛。我生怕生命遭受威胁,赶紧慌忙推开他,然后边往前跑边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来。好在他没有,而是站在那颗光秃秃地树下盯着我,我不清楚第几次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彻底如鬼魂般消失不见了。我想当时该摘下他的头套,记住他的长相,然后去报警。同样是这个月,怪事又找上了门。这次来的东西更可怕,是一个无面男。
那是连路灯都不愿照到的树荫下。它仿佛一块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阴影,阴森瘦长,悄无声息,几乎是一步一步、试探性地飘到我的身前。它缓缓摘掉兜帽,露出一张被纱布缠绕数层、如木乃伊般的脸,随后它轻轻摘下缠绕在脸上的层层纱布。我当时愣在原地,还不清楚它要做什么,以为这是某种行为艺术。
令我更惊讶地是它背过身,递给我一部手机,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见到这样一个人,你肯定先是会惊讶,然后再是害怕吧。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对你,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在我解释完一切之前,先不要离开。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因为伤害了你,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总之,请千万不要离开我。我如今失去了一切,如果此时连你都要讨厌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扪心自问,难道我付出的一切一点不值得吗?不,我觉得这很有意义,因为但凡惊醒到你一点,我就觉得值得。哦,对不起,说了这么多,我忘记了介绍自己。我其实是,未来的你。”
看到屏幕上的文字,我更是气得发昏,第一反应便认定了这和上个月一样,一定是某人为我设下的恶作剧。尽管平日喜欢读点科幻读物,看过不少科幻电影,但我分得清怎样的技术会实现。时间穿越?这压根是不切实际的东西。而且让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面前这个生物,它侧过身子,用双手遮挡脸,仿佛怕我见到它的模样。这如果不是恶作剧是什么?真可惜某一瞬间,我还幻想到了未来的自己,虽然不会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但至少不会沦落成这副鬼样子。即使有朝一日,我真落魄成这副鬼样,肯定没脸回来见过去的自己。
我打算把手机还回去后,再气愤地指着它的脸说:虽然我不知道谁指派你过来整我,但你的表演能力很棒,以至于这两次恶作剧已经够整到我了,所以下个月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如果你偏要来找我,就别怪我下次直接报警了。
正当我扳过它的肩,看清它的脸,想把这些话讲给他听的时候,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吓晕过去。诡异静谧的月色下,那张脸的下巴尖瘦,面如死灰,再往上看去,那是一整张光滑的脸皮,中间有一条隆起的鼻骨,还有几乎快撑破两侧面颊的颧骨,除此,我再也看不到属于人脸的特征。它没有眉毛、双眼、鼻子、双耳和嘴,但长着一头黑发。我张大嘴看它的时候,它似乎也在看我。
天啊!这是何等怪诞的事啊!
我嘲笑过电影中主角的愚蠢,当遇到惊悚事物时,做出的第一反应是摔在地上,瞪大双眼,张大嘴巴,然后靠双手和脚跟向后一点点挪;对不起,我现在也是这样。因为心中膨胀起一种巨大的恐惧,我的双手、双腿不知不觉的颤抖起来,倏然间无法做出逃跑的判断。
“你想干什么?”我试图用夸张地呼吸声稳住情绪,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颤。
它侧身站在那里,为难地搓着手掌。其实,这一刻,我是有点放松警惕的,它的一举一动表现得和常人无异,甚至这个行为真有点像我能做出来的。我感到难为情时也像它这样,侧着身子,看着手掌,不停搓弄,不过为了缓解紧张不安地情绪。而它没看向手掌,我想大概是它没有双眼吧。哦,对了!它没双眼,也没双耳,那它一定听不到我说了什么,我差点忘了这件事。
我捡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它的胳膊,虽然恐惧感降低了不少,但我还是不敢用肢体触碰它。
几乎在它做出反应的瞬间,我赶紧抬起树枝,用看似锋利的一端指向它的脸。
它似乎感受到了有东西正悬在双眼前,便停止了接下来的动作,它十分谨慎地摊开双手,放在胸前,仿佛想让我知道它没有能伤害我的东西。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注意到它亮屏的手机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还真是讽刺,我们之间传达信息的方式也只剩下了手机。
我向前迈出一大步,但另一只脚没跟上,而是留在原地,保证我很快能后退回来;接着又探着身子,以便看清手机上的文字;同时手中的树枝也没松开过,就抵在胸口下方,只要它的手敢稍微向前动一下,我就立刻用树枝刺它的脸。
“对不起,我失去了面部的感官能力,所以视觉、听觉、嗅觉与表达这些我统统做不到了。”
奇怪,那它是怎么用手机打字的呢?我不免感到疑惑。
忽然,它收回了手机,并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又伸到胸前给我看。
“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同时希望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千万不要做出同种选择。因为有些错事,作为过来人的我品尝了惨痛的后果,便有权利告诫过去的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
我看到这段话时,垂下了手中的树枝。
并不是出于惊愕,而是我总算搞懂了它是靠什么打字的了。怪不得它听不到我的话,还能用屏幕打出字来。原来它给我看的话都是真的,手机上有字的界面不过是预先保存在相册中的截图。原来它是提前准备好了所有问题的答案才来找我的。
“下面这句话本该放在最开始对你说的,但我觉得那样做太突兀了,因为不确定你会不会因为害怕而跑走,所以迫不得已放在这时候对你说。至少你现在还没离开,我想你应该开始相信我的话了。首先我想对你诚恳地说句对不起。我,也就是未来的自己让你失望了,可惜我失去了发出声音的权利,也无法通过耳朵得知你现在是否接受了我的道歉。”
读完这段话,它刚好准备滑动屏幕,但我上前按住了它的手。这个举动让它浑身颤抖了一下。你们也许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换个比方,如果此时来见你的人,是个五官齐全、上了年纪,只是模样看起来沧桑的人,他这时拉住你,用一种被岁月侵蚀过、平稳成熟地语调,温柔地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过去的自己,我让你失望了。”我想你一定也会有我现在这种感觉,眼泪想情不自禁地往外流。
怎么了?我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它这副模样?
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时,身边路过了一个人。那时,这个人刚好朝我们这里看,或许他也注意到了无面男,感觉这个人长得好生奇怪,正准备探头过来仔细看看时,我做出了一个连我都无意识的举动:我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中的树枝,快速把无面男拉到身旁,顺便把兜帽扣在他的脑袋上,然后拉他到旁边的花坛边坐下。
我想他大概是不了解眼下情况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个举动。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双手不停摆弄着手机屏幕。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脑袋也很有节奏地点着头,我想他应该是在数着什么。终于,他再次抬起手时,我看到了屏幕上呈现的三个字:
“谢谢你。”
我愣了一会儿,瞬间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事先一定保存了许多这种日常用语的图片,然后记下它们的顺序,以备不时之需拿出来用;我想这也许是他仅有的、不易的、用来表达情绪的方式吧。
其实,我挺想让他知道这是我该做的,毕竟我们都是我啊!但我能用什么方式让他知道呢?他听不到我说出的“不用谢”;也看不清我的口型;可惜气味无法传达情绪;甚至他连说话都不能。这种无力感真是太差劲了。
我能做的不过是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展示下去:
“在此之前,我想先简述一下此时的状态,我们日后会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办公室职员,整日早八晚八地缩在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隔间里,就像一只勤勤恳恳地蜗牛般。我不知道你现在读没读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书。站在窗前,放眼望去,我们脚下的土地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而我们此刻却只能蜷缩在不足五平方米的办公隔间里。还记得我们的梦想吗?大概是小学的时候,在语文课上,老师问大家以后都想成为什么的时候,有人说想做老板,有人想当模特,还有人想做画家,只有你说想成为一名律师。老师顿时被你的回答吸引住了,她问你为什么想成为律师呢?你说法律是最公正的武器,它能帮助很多人。”
我差点又没忍住涌出眼泪。对此的解释,我认为是童言无忌吧,长大后,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我过去的确是尽我所能保护和帮助更多的人,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能体会到这种无力感。帮助人啊,不光靠嘴上说说而已,你需要掏出很多东西,比如:时间、精力、诚意、热忱、自信......啊!其中最简单的才是金钱和权力。然而这些东西,随着年龄增长,见到乱花渐欲地新奇事物,被巨大压力占用的时间,好逸恶劳想法的占据,我的梦想便在现实的酸液中一点点溶解了。
“我们真傻啊,因为被老师夸奖了,就要遭到一群顽皮的孩子报复。”
“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
我清楚地记得原因并不是这样。那天下午放学时,我被四五个孩子夹着胳膊带到了水房,其中一个孩子拿我平日喝水用的杯子,跑去隔壁厕所接了满满一杯便池水,然后一股脑泼在我的脸上。我的胳膊被人夹住了,动弹不得,除了被泼水时紧闭双眼,再把口中、鼻腔中的水吐出来,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忘了前几年退学的那个孩子了?”他们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的母亲就是被无良的被告律师骗了,骗去了他父亲在开发商暴力拆迁中丧命的证据,不然她母亲后来就不会选择上吊自杀,他也不会因此退学了。”
说实话,那一刻,我犹豫了,在梦想的豪情壮志前我犹豫了。我忘了之后说了什么,那段记忆仿佛被人泼上墨水的照片,我有点记不清了。
这时,他又把手机放到胸前:
“我觉得当时其他人的任何梦想都可以被嘲笑,唯独我们的不行,难道不是吗?难道我们想帮助别人也是种错误吗?我越想越恼怒,越觉得无能为力,活了二十多年,我仍无法实现梦想,甚至日后还要在庸庸碌碌地生活中平凡地死去。也就是在我站在落地窗前那刻,我见到了魔鬼的倒影。说真的,我觉得我们的起点错了,我很想回到过去,告诉自己不要再提出那个虚伪地梦想了。魔鬼十分愿意帮我回到过去,不过付出的代价是我将失去面部一个器官。”
我倒开始好奇他先选择丢掉了哪个感官,虽然这并不影响结果。
“我喜出望外,根本无暇认真思考,便选择丢掉了嘴。因为我们在公司很少发出声音,平日的交流也不过是些肢体语言,通常情况都是点头,甚至连摇头都很难做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长大后突然就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像我们这种人啊,即使有朝一日失去了声音,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就算被魔鬼摘掉了嘴巴,只要戴上了口罩,又有谁会够发现呢?”
他说的没错,但我不想先丢掉嘴巴:如果魔鬼跟我做交易,我不可能最先交出交出鼻子,因为失去了呼吸,我便和死去没什么区别了。不过看他还好好活着,也许谁都没想到魔鬼会让我们失去鼻子后还能活下来;其次,我也不能交出眼睛,因为我无法接受陷入黑暗的日子,也不能快速习惯失去视觉的生活;在嘴巴和耳朵间,我犹豫了很久,其实无非是选择倾听与表达罢了。要是如今的我来选择,肯定毫不犹豫地留下表达,即使没人愿意听我抱怨,但我也不会失去表达的机会,可他为什么选择留下倾听呢?这一点都不像我的作风。与此同时,我坚信他下一个丢掉的器官一定会是耳朵。
“我顺理成章回到了过去,也倚着教室外走廊的墙壁,听完了你那段幼稚的发言。说真的,我那时有点被我们的话感动到了,以至于让我不由质疑起是否应该改变你的想法。也就在那时,我们放学了,那几个孩子不出意外把我们带到水房,我躲进了隔壁厕所。我们知道那个孩子会跑进来舀一杯便池水,其实我很想教训他一顿的,你奋力挣扎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就在他推门进来时,我又听到了你的话:‘这绝不是律师这个职业的错,而是个人的错。我也很同情那位同学的遭遇,但我现在除了同情什么也做不了。或许以后可以,我想有朝一日,我会成为一名律师,一名凭良心办事的律师,即使我的一生会贫穷潦倒,也不会接受一点有背良心的报酬,这就是我的梦想。’你能想象吗?我一个近四十岁的成年人蹲在隔间里,竟因为一个孩子的话就抱紧双臂,哭得不行。是啊,想成为律师的这个梦想,我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丢掉了,那一瞬间,我仿佛找回了与自己走散了十多年的灵魂。那天下午,我去找你时,看到你正蜷缩在角落里,我能嗅到你身上的忧伤气息,也听到了不禁让人心疼的啜泣声。虽然我是你,但我想不到办法安慰你,何况我还无法发出声音...”
看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我的确遇到了这样一个怪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黑色口罩的怪人。他踩着日光,悄无声息地走进水房,我起初以为他是学校里的老师,反正绝对没想过他是日后的自己。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纸巾,帮我擦干了脸和头发上的水渍,然后一言不发地仰头坐在我的身旁。我认为他是一个怪人,便好奇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一部手机,盯着屏幕叮叮地打起字来,然后用手指把手机提到我的面前: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实现你的梦想。”
我想他是对我笑了下,虽然看不到他口罩后的嘴,但他的眼神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绝对想不到我敲这段话时,顶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和勇气。因为我对一个孩子说谎了,因为我深刻地知道他日后的生活绝非是他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他说他忘了是何时丢掉了这个梦想,但我想起来了,大概是高考后选专业的时候,我记得我的分数够报一所还算可以的法律院校,但提交报名志愿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动摇取消了。其实在此之前我翻查过很多资料,上面都说法律专业的难度很高,如果不是真下定决心做律师,一般人很难坚持下来,而且还要背很多东西。我想自己累了十多年,现在只想学点轻松的东西没有错吧?当年那个梦想啊,以后再想起来,只要笑一笑就好了。
“自从回去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或许我们想帮助别人的初心没错,而是这个过程错了。于是我想回到我们刚毕业的那段时间,我不想我们无所事事,直到被父母撵出家门找工作,最后垂头丧气地找了份平庸的工作混日子。第二次回来,我想让你报考公务员,这样我们就可以在相对闲暇的工作时间里去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你这次拿什么做的交换?”我明知道他听不见,也无法给予我回答,但还是问出了口。与此同时,我还坚定着那个答案,这次一定是耳朵。
“鼻子,我这次就要失去我的鼻子了。”
“什么?鼻子!”
“我想我就要失去呼吸了,虽然这几年我也没感觉自己呼吸过几次,整天闷在一座写字楼里,下了班又要匆匆赶公车,最后回到家里自己那间小房间里。说真的,我一天出门呼吸的时间绝不超过一个小时,所以我觉得我连呼吸都用不上了。那时候,我还没想过被拿走鼻子后,我会不会死,当我开始顾及这个问题时,我的鼻子已经不见了,不过我没死,奇怪的是,我不能呼吸了,这种感觉很奇妙,魔鬼仿佛帮我的肺也拿走了,我无论怎么跑都不会累得喘不过气,感到头晕眼花。”
真是荒谬!期间,我试着捏住鼻子屏息了一会儿,结果没出二十几秒,我就感觉双眼发黑,难受得不行,于是开始大口呼吸空气,让氧气猛然灌入肺部。
“其实这次拿鼻子做交易,我还是藏了点私心。我本想佯装某教培机构的前台给我们的母亲打电话,让她逼迫你去参加公务员考试的考前培训班。但掏出手机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倒不是担心她的手机号是否变更过,据我所知,从那以后她的手机号码就没变过,我只是好奇来自未来的手机号是否能拨通。不出所料,这行不通,也好在电话没被拨通,因为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我失去了声音,即使能拨通电话,我这边也说不上来一句话。但我为什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原来啊,在未来的时间线上,电话对我来说无非是个摆设,我从没主动跟别人联系过,大多数的联系也是靠网络维持,我已经好久没用电话传达过声音信息了。”
看来未来的我和现在比也好不到哪去。我的社交圈几乎为零,软件中的好友也维系在可联系,可不联系的关系中,更别提现实中我能有几个朋友了。家里人劝我出去走走,多结交一些朋友,但我总找借口说这些等我以后工作几年会改变的。我奢求未来的我会主动发生改变,但却总没想过未来的我是基于现在的我才会做出改变,如果连此时的我都没决心做出改变,那我的未来一定还是会重蹈覆辙。
“如果靠讯息无法传达我的意愿,那我也只能跑上门了,说实话,我也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因为我没有鼻子和嘴巴,所以我这次必须要戴一副更大的口罩,才能保证不会吓到你们。另外,我们的身高和体型大致相同,所以为了确保母亲不会起疑心,我还要换上一双增高鞋,并在西装内穿了一件厚实的毛衣,做好这些后,我还要准备好母亲可能会问到的问题,这个环节一定不能出错!为此我准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抱着整理好的资料和一张传单找上了门。我在家门口站了好久,其实我挺怀念那段时间的生活,这不得不提到我最初说的那个私心,留下眼睛和耳朵,无非是想再看一眼母亲,听听她说的话,顺便在看看这个家的模样。”
我看完这段话的时候,愣住了片刻,然后突然变得急躁起来。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后来家里发生了什么吗?我迫切想得到答案,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花坛边上拎了起来。他被吓坏了,手机也顺势摔在地上,两只手放在胸前无力地推搡着我。一时涌上脑袋的怒火又让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没有耳朵,也没有嘴巴,所以他不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但是他又是准备好一切回来的,又怎么可能没想到这些话会引起我的疑问呢?根根到底,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掩饰了这些,不想让我知道,那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呢?难道是想让我珍惜眼前一切,毕竟未来发生过的事,我根本无法阻拦。
我松开了他,他赶忙俯下身,跪坐在地上,遍地摸索手机。但他找了好久也没找不到,其实那手机就在他身旁,这狼狈的模样着实看得我有些心疼。无奈之下,我蹲下身,帮他拿回了手机。那时,他用手机屏幕对着我,另一只手慌乱地指向屏幕,仿佛在向我确定一件事--屏幕上的图片有没有被打乱。我想告诉他没有,便握住他那只不安地手,上下晃了晃。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又点头数着节奏连续向下滑动几张照片,向我展示了三个字:
“对不起。”
与此同时,他沉下脑袋,双肩不停颤抖着。我想这时候他如果还有表情,那么他一定是在哭。
我拉他坐回到花坛边,一边仰起头,一边拍着他的肩。
没过一会儿,他又递来手机:
“我犹豫了好久才敲了敲门,而且我知道家里没人有看猫眼的习惯,所以我就失礼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在此期间,我能听到险些被电视机声音掩盖的你们的争吵声。过了两分钟左右,我又听到一阵小跑声,于是便把耳朵从门上撤开。门打开了,跑来开门的是母亲,她那时候手上还拿着锅铲,面带歉意,似乎为迟迟没人来开门深感不好意思。也就是在那时,我彻底明白了魔鬼的恶意,也明白了它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器官。那一刻,我很想摘掉口罩,告诉母亲我其实就是你,但我忍住了。没有嘴巴和鼻子,我的样子只会吓坏她,或许她也不会害怕,只会失望、伤心她的儿子日后居然沦落到这副模样。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摘下口罩,也不能进门再尝一口她做的饭菜,甚至连饭菜的味道也闻不到了。好在我还有双眼能看见这些,双耳可以听到这些,说到底,我没告诉你母亲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对你的一个惩罚,我想你不该只在那一天会提心吊胆,我应该让你日后的每一天都过着忐忑不安地日子。我要让你记住,这是对你那天躺在沙发上变更电视频道,同时还抱怨饭菜不可口的惩罚。”
他的话让我蒙上一层忧心忡忡地阴影,那恐惧此刻仍蚕食着我的心。他说的没错,未知永远是最可怕的。同时,那段被模糊的记忆,再次一点点浮现在脑海中。我记得那天中午确实有个教培机构的人找上了家门,其实我挺讨厌这种为了达到业绩而不择手段的人,但请原谅我,我真没想过他会是未来的自己。他是个奇怪的家伙,虽然那时我在看电视,但他古怪的行为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母亲问他话时,他不会回答,只会拿出一张传单,用一支笔指给母亲看。我当时以为他是个连台词都背不熟的教培人员,甚至想当面嘲笑他这不敬业的行为。
没过多久,他离开了家门。之后母亲拿着那张传单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又问我想没想过报考公务员。而我为了偷懒,便对她举出天花烂坠地例子:从七岁入学到十八岁升入大学,期间我接受了十二年之久的填鸭式教育,好不容易读完大学,彻底摆脱了应试教育的生活,如今又有人让我报名教培机构报考公务员,这不是开玩笑吗?我前几年写过一篇贬低应试教培机构的文章,大致是讲考研机构的存在无非是骗骗那些毫无自制力地自欺欺人党罢了,真正想考研的学生根本不屑参加这种机构。公务员教培也是如此,流水线下的机器能应付得了笔试和面试,但早已失去投身相关单位的觉悟和灵魂,这样的人即使考上公务员,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换种工作混日子罢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传单,然后轻声地叹了口气。我想她肯定知道我是为不想努力而找的借口,但她拆穿我。
等等!为什么这些回忆我全没印象,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接触过的记忆让我没印象?难道记忆也有多普勒效应吗?在此之前,我知道声音、光波和气味有多普勒效应。
“我原以为回去后,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地变化,可回去后,我仍是坐在隔间里的小职员,身边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想你一定没按我交待的步骤去做。这下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们的初心和过程都没错,而是你这个人错了。我有必要再回来一次,用拳头狠狠教训你一顿,彻底把你从白日梦中打醒。”
原来,我月初在楼下散步时遇见的那个怪人也是自己,好在当时我的第一个举动是跑远了。我庆幸没摘下他的头套,不然看到那张没有嘴巴、鼻子和耳朵的脸,我一定会被吓死,尤其还是在白天。
“第三次回去的时候我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这副古怪的模样,我只好带上了针织头套掩人耳目。我知道我们喜欢在天彻底黑下来前的一段时间出门散步,于是我特意挑了鲜有人经过的路段,躲在那儿等你出现。”
我没想过那场意外自始自终是被他策划好的。
“我突然出现抓住你的双肩,怒视着你,想告诉你,我为了警告你,这一路来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为了你,我先后失去了嘴巴!失去了鼻子!这次又失去了耳朵!每次回去后,我还要装作一切没有发生,投入到正常的生活中,之前我还可以戴口罩遮掩自己,但这次呢?失去了耳朵,我连口罩都戴不上,难道指望一年四季只有冬天,靠围脖度日吗?我完了!我的生活已经完了!而你,还可以摆出无事发生般的脸出来散步遛弯。我后悔啊!这世界上已没人比我更懂后悔的滋味了!那一瞬间,我想把这一切都说给你听,但我根本发不出声音,而且我也听不到你说了什么。我快急死了!只能瞪大双眼看着你,捏紧你的双肩泄愤,直到你把我甩开,带着惊恐的表情跑远后,我才彻底明白一件事,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我既然会怪罪过去的自己,那过去的自己又何尝不会怪罪未来的我呢?”
“对不起。”这次沉下头的人变成了我,“我让未来的自己失望了。”
他拍了拍我的头发,当意识到这不是我的肩膀时,他又向一边摸索一阵,直到真正找到我肩膀的位置,他又轻轻地拍了拍。
我无能为力让他知道我的歉意,反而让我感到无比愧疚。
这时,他滑动了两下屏幕,这次出现的不是写满文字的图片,而是一个视频。
好像是他这次回来拍下的视频:屏幕中先是闪过灼目的白光,之后出现的场景是脚下这条街道,我看到了熟悉的树荫;镜头十分颤抖,我想因为是他失去双眼的缘故,他的步伐颤颤巍巍,甚至有几次镜头中的画面还滚了几圈,我想他应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最后,画面定格在地砖上,他似乎抱住了什么,便不再走动。
“对不起。”我极力想让他知道此刻我满心的歉意,但我无能为力。
他又递来手机,往回滑了一下:
“等我给你看到这张图片的时候,说明时间差不多到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下次也不会再来了,毕竟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我也不指望你这次能做出什么改变,但是我必须要回来让你看到这些,如果能早点和你说这些就好了。”
看他慢悠悠站起身,我真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回去后还能活多久。如果这份歉意我今天无力传达给他,我或许会因此后悔愧疚一辈子,但是我能怎么让他知道呢?突然,我有了主意!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他疑惑地转过身。我从他手中抽走了手机。他也没反抗。我一边用捏着他的手指,一边翻动着手机屏幕,找那张他向我展示过的、呈现“对不起”三个字的图片,于此同时,我每翻过一张图片,都会用指甲轻轻捏一下他的指肚。我不知道这个方法能否行得通,但我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后悔。终于,我翻到了那张照片,又把手机塞回他的手里。
那一刻,他愣住了,或许没想到我会以他的方式表达我的意思。之后,他向我展开双臂,似乎想用拥抱跟我做最后的道别。我想他一定是懂了我的意思。我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未来的自己热情相拥。随后,他俯下身,边摸着花坛边的石砖,边艰难地向前走着,直到重新回到那片阴影中,像一缕风般飘散不见了。
我想这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遇到最荒诞且最重要的一件事。反正往后一段时间,我不敢再做什么白日梦,无论干什么工作都异常地纠结和努力,在家里,我也试着不再沉默,而是主动发出声音,好在这段时间内大家看起来都好好地,我甚至一度怀疑无面男欺骗了我。当然我能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也的亏于他。期间,我只要想到无面男那张空白的脸便会隐隐后怕。
确实,我想我肯定是活不成那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