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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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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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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失去名字的男人

我坚持每天换一件衣服,虽然自己从来不去参加什么聚会,但每天会换一件衣服,就算是没有衣服可换了,我也会找别人的衣服。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换衣服,并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干净,而是因为害怕被别人遗忘,只有不同形式色彩的衣着,才可能给人留下印象。我认为这就是逃脱遗忘的最好方式,但结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好,衣着的变化,并没有在人们中间掀起涟漪,他们依然记不起我的模样。

可能是太久了!我这样安慰自己。身处人群中间,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那份与世隔绝的孤独感,那就像深入骨髓的安眠药,让每个细胞都如此疲倦,我无法睁开眼睛,看不到任何一张亲切的脸,我像是飘在人们身边空气里的一丝气息,存在但又看不到。

别人都不理解我为何总想着让人们记住自己,那是因为一个从远方飘来的孤魂野鬼,知道自己最害怕的是孤独和遗忘,生怕别人忘记自己的名字,他们可不想让自己像灰尘一样消失在人群中间。

我来到K城很久了,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刚来K城遇到的大雪,那大雪纷飞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当时我坐车刚来K城,坐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舞的雪花,人们都在地面留下了短暂的痕迹,远处的房子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花,一切都白茫茫一片。外面的所有东西都藏进了雪花下面,只有几个形单影只的行人,匆匆在雪中行走,他们的身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显得格外耀眼。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长筒大衣的男人笑了,他停在路边,盯着桥下仔细看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我也看过去,目光投向桥下,但我还没看清楚,车就从桥上疾驰而过,我无奈只能忘记了,可心里空落落的,那个陌生的笑容留在了我脑海里了。

人们不喜欢听到无病呻吟的抱怨,而他们本身就是各种抱怨的综合体,十分反感喋喋不休地吐槽抱怨。自从我说出那句“我好孤独啊!”,他们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好像这是他们吃腻了的食物,除了表情诚实地表达心里的声音外,他们根本无动于衷。这时候就算是一阵清凉的风也不会引起他们一丝兴趣。

我害怕被他们忘掉,留在了自己曾经待过的旅馆,这里的人我很熟悉,我在城里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家旅馆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也是很普通,只是往往越普通毫不起眼的东西,越难从外表看懂。旅馆里面却远比看上去的复杂,看看如今我这副模样,如果走错了路,那么将承受相应的结果。

我和大多数来到K城的年轻人一样,曾怀揣着梦想,在结交朋友的同时,又能希望挣到大钱,最终能找到自己的事业,然后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可是这座城对待梦想家却是异常的残酷,这座城里的一切都是用无数破碎的梦想筑造的,但那时初出茅庐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满怀激情地迈入了那道门,自此就开始了梦想之旅。

我刚从车上下来后,就被一个旅馆揽客员拽住。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方言,她问我是不是找地方落脚,我犹豫了一下,刚想拒绝,却被她钻了空子,察觉到我有意向,立即开始介绍她们旅馆优势。于是,我就站在雪里硬是听了几分钟的旅馆简介,而此时我也正好又冷又饿,的确需要想找个落脚点休息,只好跟着她去了旅馆。

旅馆很普通,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门口的亚力克板上印着“一家旅馆”的名字。我初来乍到,觉得这样的名字有些新奇,怀着期待拉开旅馆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笑盈盈的脸,旅馆的前台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而我看了下周围,简约的装饰风格,没有任何新奇的地方,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期待了,然后点头向前台接待员致意。

伴随着楼道里柔和的灯光,我拿着房卡来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很简约,一张单人床,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一张红木的茶几,茶几上面放着电水壶,还是几只玻璃杯,玻璃杯里放着几包还没拆封的廉价茶叶,这是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了,看起来没什么可称赞的。此刻我已经很疲倦,仅仅扫了一眼房间,就倒在床上蒙头睡去,睡梦中耳边隐隐传来嘈杂声,持续不断,感觉那声音就在身边。我在梦里挣扎,想摆脱这些无法平息的杂音,可很快在挣扎中醒来,醒来后我仔细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起身来到窗口,扒拉开窗帘往外看去,街上一切都很平静,并没有太嘈杂的声音来源。我很诧异,见外面并没有声音,难道是梦中的声音?想想又觉得不是,声音明显是把自己吵醒的。于是我只好下楼到前台询问,前台表示不清楚,但给我指了指一楼最里面的那扇门,说可以去那里面看看。我不明白为啥前台不直接告诉我,但我也懒得继续问,径直朝那扇门走去。

当我拉开门的一刹那,就被里面照射出来的光芒所震惊,没想到里面竟有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与外面旅社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里面虽仍是楼道,但和外面的却截然不同,楼道的灯都是亮堂堂的水晶吊灯,一排挂将楼道照得温暖舒心,地上铺着绘有古老画像的柔软地毯,看起来十分昂贵,我踩在上脚底传来阵阵暖意。我趟过地毯,转角爬上楼梯,楼上大厅里坐着与之身份不匹配的一群人,他们中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衣着光鲜的贵妇,还有很多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人,他们都坐在金黄色的宽脚皮质靠椅上,表情都丰富多彩,有喜悦的,有难过的,有愤怒的,有沮丧的,他们沉默不语,每个人都很冷漠,忽视其他人的存在,他们的眼神都刻意避开对方,仿佛是在逃避对他们来说熟悉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但他们看起来像等待什么,只见一扇门打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往门开的方向看去,有人进去后,所有人的目光离开了,又变回他们自己了。我看着他们被奴役的目光,猜这些人都是来找那扇里面的人,那里面肯定坐着一个令他们都敬畏的人物。

接待员向我投来充满热情的笑容,我竟没察觉到站在角落的接待员,他穿着工作制服,正缓缓向我走来。我刚才竟没注意到他,不过他确实和这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站在角落里太正常普通,很容易被人忽视掉,他的眼神和神态异常平静,没有任何的波动,即使是朝我微笑,也是礼貌性的假笑,察觉不到任何感情波动。他来到我面前,彬彬有礼地介绍起自己,原来他是这里客厅接待员,难怪和其他人不同。他问我是否第一次来这里,我点头说是的,他笑盈盈地继续说,那您是我们的新客户,这边请!说着他领我到了一个房间。进入到房里我才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房间里墙上写着“空镜交易”,接待员也开始熟练地给我介绍起他们的业务。

原来这里是一座交易所,交易内容竟是付出名字,而获得成功。我听着这么玄乎,以为是遇到骗子,心里暗想,想要成功,努力不就完了,还需要什么名字,简直可笑,于是直接出言反驳接待员这种拙劣的骗局,不过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语气平和地告诉我,相信与否,自己定夺,然后,送我离开这里。我出门后,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询问那些吵闹的杂音,但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早已没了睡意,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困意,就算了。

为了留在这座城,完成自己的理想,我首先要迈出第一步,找工作,好在几经波折终于在一家饭馆找了个跑堂的活,虽然这并不是自己想要从事的工作,但好在包吃住,可以暂时留在这里过渡一下,日后寻机会再大展鸿图。于是,我投入到了这份工作当中,开始努力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这家饭馆很普通,客人却络绎不绝。我每天都得跑断腿,从厨房到客厅,来来回回,虽然比较辛苦,但内心是充满了希望,不过,很快希望就没有了。由于早上迟到了一分钟,就被经理直接辞退,不给我任何解释,而且没有任何工资。我不满这样的结果,想和经理据理力争,想要回自己应得的那份工资,毕竟我已经辛辛苦苦上了很久的班,可不能一无所获,然而,经理压根不理睬我,就算我搬出举报的威胁,也毫不在意,像我这样没有签劳动合同的员工,根本没有证据获得胜诉。他完全不担心,而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无奈,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这座城里的残酷。

失去工作后,我内心多少有些沮丧,没想到出师不利。虽心底开始犹豫,但觉得不能就此来否定一切,于是,开始重整旗鼓,继续寻找工作。为了不再被骗,我选择了进厂,虽比饭馆辛苦,但至少我每日能拿到工钱,不再顾虑会重蹈覆辙。

在厂里也结识了朋友阿利,阿利是个矮个的瘦子,说话有些结巴。我在厂区的铁皮房前遇到他,当时他在吃午饭,见我没带饭,就招呼我过来一起吃,于是,我们边吃边聊,慢慢熟络了起来,他也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后来只要我们一休息,就会推心置腹地聊很多。当我告诉他自己的梦想时,他笑了起来,告诉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不解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肯定有原因,而他看着远处的大厦,一脸沉重地告诉我,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八年了,想要在这座城里闯出一番事业,靠吃苦耐劳的天赋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就算不是体力活,靠脑子做技术活,也费劲,唯有运气和实力才是通往成功的必要条件。看我不太确信,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情。看起来他是过来人,也许以前跟我一样。

厂里的工作远比我想象的更加辛苦,随着工时的增加,我起早贪黑,有时还会加班到深夜,繁重的体力活一度让我失去灵魂,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渴望着睡觉休息,在床和工位之间奔波,就连和阿利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一有时间就想休息睡觉,什么梦想之类简直连想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去实现了,这才发现阿利说得确实没错,只会吃苦耐劳的确没有希望,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运气或者实力,也不知如何去获得这些条件,有时候来不及想这些,就会陷入到沉重的梦里,疲倦包围着我,随时准备将我拽进没有任何内容的梦里。

这天我刚要准备睡觉休息,阿利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他有一个发财翻身的计划,然后开始跟我仔细描述具体的内容。我当时刚下班很疲倦,迷迷糊糊听他一通乱说,虽没有太懂是怎么一回事,但大概知道需要我出钱入股,而且风险和收益一样,我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了点钱,这要一下子投进去心里有些没底,犹豫了起来。阿利见状,气愤地说道,你看你自己,整天累得像一条狗似的,难道还以为靠这样卖力就能摆脱困境了吗?该拼的时候,还得拼一下!他的话一下子击中我的心坎,于是便没有再犹豫了,一股脑地将钱交给了他。阿利一再向我保证一定会挣着钱回来,我点头致意,希望他带着我们的梦想早日满载而归。

朋友走后,我原本那浑浑噩噩的工作又燃起了希望。每天休息后躺到床上,心里很是舒畅,总觉得日子还有盼头,有时还能梦到自己功成名就的场景。可是随时时间的推移,这种期盼慢慢变成了折磨。我期待阿利能回来,虽然他在电话里说很快就回来了,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但我已经开始觉得隐隐不安。很快没过多久,我已经联系不上他了,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的不安渐渐变成了实现,朋友彻底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原本还不相信,安慰自己只是手机丢了,但时间慢慢磨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现实——欺骗。

我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我实在不愿接受这样的情况,于是,放弃了再去上班,窝在床上,看着外面喧嚣的街市,心里失落至极,忍不住感叹,这座城还剩什么梦想呢?

再次来到这家交易所,已然不觉突兀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再惧怕任何欺骗了。我说服自己,有或者没有名字,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被骗了,也只是失去名字而已。有名字的时候,谁都不认识,更何况没有名字,谁在乎是否记得自己呢!我熟练地打开门,走上楼梯,内心已经不再迷茫了。

接待员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和以往一样热情接待,他再次领我到房间,又开始熟练地讲解业务,等他介绍完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会怎么样?”

“那就没人记得你是谁!”

接待员礼貌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并询问我是否要交易,我犹豫了下,但还是点头同意,然后接待员微笑着从旁边柜子里拿出协议,把协议和笔递了过来,并叮嘱我好好看一下协议。我拿着协议看了好几遍,生怕遗漏什么重要的信息,而坐在我对面的接待员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职业假笑,令我感到有些迷茫,好像我正走向他挖好的陷阱。虽然自己不惧被骗,但如果是这样明目张胆的陷阱的话,还是有些不愿意。

接待员接过签好的协议,表示让我稍等一下,然后拿着协议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来了,并递给我一张黑卡,笑着告诉我,现在你可以去实现你的梦想了。我将信将疑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黑卡,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忙问他有没有具体数额,他表示数额由我来决定,不用顾虑其他问题,只管使用就行了。

有了黑卡后,我住进了黄金街。这里是市区最繁华的地段了,成功人士都聚集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衣食无忧,已经什么也不缺了,只是觉得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容易,我有些不可置信。虽然失去了名字,但看起来没什么可担忧的,我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有钱了,我尽可能地满足自己,无需别人记得与否。

于是,我终日沉浸于灯红酒绿的奢靡生活,整日醉生梦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大半年。然而,这种生活却越来越变得无趣,奢靡的生活已经慢慢褪去了它的糖衣,开始裸露出苦涩的面貌。我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有感情的面孔,人们越来越难以察觉到我,自己像空气一样,无法再引起别人的任何注意。无论我如何消费挥霍,都不能让人引起兴趣和注意,周围似乎已经筑起无形的巨墙,开始排斥我的存在。

孤立的围墙无形中将我围堵了起来,我越来越孤独,以至于无法忍受。如果自己像曾经那样一无所有的话,也许不会在乎孤独,更不会害怕无人问津,可如今我拥有一切,反而无力承受这如同死寂一样的孤独,这些当初我不在乎的一切,现在变成了真正的敌人。

为了能让人们记住我,我还是绞尽脑汁想办法,最后决定换衣服,希望通过奇装异服让人们留下印象,引起注意。于是便开始不断换衣服,就算穿女装也不在乎,但人们依旧不会搭理我,我像个没了尾巴的老鼠,在人中间乱窜,怪异而又滑稽。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人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他们才不会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越来越感到没有名字的恐怖之处,开始慢慢害怕。虽然换衣服没用,但依旧麻木地进行着,甚至找别人的衣服穿,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住无人问津的孤寂,才下定决心再去一趟交易所。

再次来到交易所,我已没有了当初那样的惊奇或者慌张,异常平静冷漠,不再理会接待员热情的问候,也会无视其他的顾客向我投来的目光。我垂着头等待,不想和那些像我一样的其他人有一丝的交集,他们此刻就像一面非常锋利的镜子,很容易让我受伤,我只能避开这些可怕的镜子,万一照出自己的丑态,那将无地自容。很快我终于等来了机会,门打开了,我前面已经没有人了,应该是轮到我了,立即起身,从容地进入到里面,顺手将门也带上。

这次接待我的并非是接待员,而是经理。经理是个满脸胡须的肥胖男,戴着厚边眼镜,眼神冷峻,不再像接待员那样热情。他平静地坐在商务椅里面,只是冲我挤了个微笑,见我坐了下来后,他才开口,您好,先生你需要什么?他直奔主题,没有啰嗦,我没想到他会直接问,有些慌,犹豫了下,这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我想要回自己的名字。”我以为他会吃惊我提的要求,毕竟这是我当初自己交易出去的东西,没想到他并不吃惊,而是直接点头说可以。

我如愿以偿地拿回了自己的名字,人们终于记起我了,他们开始讨论我了,我高兴极了。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那个穿着奇怪的家伙了!”

“是啊!他什么衣服都敢穿,真是厉害啊!”

“哦……哦,对,我还记得,他好像叫……”我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心里十分激动,很想告诉他们,我就在他们面前,可惜他们看不见,无论怎么提醒他们,他们都无动于衷。我站在他们中间,却依然很孤独,即使他们都在讨论我,也仍然没有人理睬我,他们只记得名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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