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福
梦萦老家
我似乎没有老家。我父亲倒是有老家,他的老家在大别山脉的蕙南山。
在蕙南山人们把爷爷辈的人叫爹爹,把叔叔伯伯辈的人叫细老子,把女孩子叫女子嘎,如果比自己大的女子嘎不是叫她姐姐而是叫哥,特别绕口.
堂弟宝林从大别山给我打电话说,细老子续修的况氏家谱印出来了,况氏祠堂的修缮工程也已完工,爹爹五兄弟的坟墓也从各分散地迁移到了况家镇后山,被集中安置到了一块。这三大工程其中的家谱是细老子历时十年亲自修撰的,坟墓迁移和祠堂修缮是细老子一手一脚操劳、出钱请人帮他搞的,这些都是他的政绩工程,三大工程花费了十多万块钱。宝林说,我家都给这些工程资助了款项,贡献很大,帮细老子实现了他生前的夙愿、了却了一桩桩牵挂,他总算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希望我能回一趟老家看看爹爹们的墓地和家谱,算是给我一个交代。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我没有想到的,就是看望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 同时也是宝林的外婆。
我对外婆一无所知,现在突然得知有外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这对我确实是一个晴天霹雳天大的喜讯。于是我决定去一趟大别山看望我的外婆,顺便还要去祭奠祖宗,代表后辈人给祖宗们去烧几炷香,磕一些头,这样做了兴许后辈会人丁兴旺。
我很纳闷,父亲母亲生前为什么从未在我和姐姐面前提及她呢?宝林说外婆虽然已经是102岁的人了,但身体还比较硬朗。这倒是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立刻意识到能见到外婆才是最重要最幸福的。
1946年,我父亲加入刘邓大军南征北战,打淮海战役、挺进大西南、抗美援朝,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直至去世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让我和我姐姐回过老家。还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细老子带着我叫她哥的堂姐来过我们家看望过我父亲和我妈。他们那次来,父亲十分慷慨,给他们钱给他们物,只要他们需要,似乎都可以给,这是怕他们多用了钱。可就是一提起回老家的事,我父亲就不大愿意多说话,还皱眉头,很不高兴。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团。
凭我的直觉,父亲、母亲及其老家一定有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我也非常想回父亲母亲的老家去搜集一些素材,有朝一日写一部关于我父亲老家的故事,这才不虚此行。
命运坎坷的爹爹们
爹爹他们有五个兄弟,是跨越清代、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朝代的人,他们是忠字辈,是按照福禄寿喜财“五福之说”起的名字,显然爹爹他们的爹爹是希望他们的儿子安宁富贵、一切顺遂、福运绵延。然而世上万物一切的一切无不是天老爷安排好了命中注定的,爹爹们的命运几乎都不好。
大爹爹叫况忠福,他勤扒苦累,中年时便积劳成疾,把毕生都贡献给了况家,终身未娶媳妇,后来跟着三爹爹生活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
二爹爹叫况忠禄,分家后太公把生产桐油的榨坊分给了他,二爹爹就靠生产和经营榨坊成为当地的油王。二爹爹本来是不想说婆娘的,但是在他40岁的时候有人跟他说了婆娘,婆娘没有娶进门就被他给害死了,所以二爹爹是个光棍,也是一个短命鬼。对于二爹爹,况家镇的后人们至今谈起他,仍耿耿于怀,颇有微词。
三爹爹叫况忠寿,民国初年当过几天地保,在地方上替官府办差,后来当了多年的保长,直至新中国成立,三爹爹在当地一直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三太婆给三爹爹生有两个男娃,是双胞胎,大的是宝林的父亲、我的细老子,小的是我的父亲。太婆生他们的时候是难产,于是太婆便选择了牺牲自己来保住两个娃儿的性命,在完成了她伟大的分娩之后,离开了人世……
四爹爹叫况忠喜,解放前在镇上开粮庄,四太婆给他生下一个男娃,1948年被国军抓了壮丁,是死是活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他如果健在我该叫他细老子。1953年四爹爹因不满工商业改造言论偏激被送到湖北沙洋劳改农场改造,1955年细老子曾经到沙洋农场去探望他,工作人员查遍了档案,结果给他的答复是:沙洋农场没有这个犯人。不久,四太婆因思儿和思夫心切患重病离开了人世。
细老子叫况德才,我的父亲叫况学才,这对双胞胎娶的婆娘也是双胞胎,大的是我姨妈,小的是我妈。姨妈和我妈跟细老子和我父亲都是指腹婚约。我姨妈是刚解放的时候嫁到况家的,而我妈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拿着订岁契约徒步到部队找到我父亲跟我父亲成的亲,从此她走出了大别山,随我父亲来到了中原,后来生下了我,她于1989年离开人世。
细老子的婆娘本是我的姨妈,我则叫她婶娘,但是我从未见过她。上世纪60年代,婶娘在镇上的小学教书,她在多年前就已含恨而别。2007年细老子寿终正寝,离开了人世。这样,本来就不多的我父亲一辈人闪电般全都走光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细老子三天两头总是给我父亲写信,他说修谱、建祠堂、迁祖坟需要不少钱,我父亲就给,一笔、两笔、三笔数不胜数。我父亲生前一提起细老子就摆头。
宝林就是细老子的儿子,堂姐就是细老子的女子嘎,排行老大,叫况宝凤,宝林和我都该叫她哥。
大别山脉的蕙南山,山势险峻,一石一峰自成一格,且幅员辽阔。山脚下沟壑纵横,也有许许多多条冲,冲里大都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源丰富,都是上好的水田,小山小坡上长满了板栗树、桐油树等有较高经济价值的林木和观赏性极强的枫树。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冲还是大片大片的乱石岗,是爹爹他们的爹爹和况氏族人在三百多年前就开始经好几辈人开垦,一直开垦到有了爹爹他们这辈人才初见成效,使其乱石岗形成了冲,在冲上竟然开垦出近千亩上好的水田。有了土地,他们的生活似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们的后人从山上搬到了山下的况家镇上,盖起了数十间砖瓦房,致使形成了况家镇的况家巷,爹爹们富甲一方,被人不敢轻看。
大爹爹和二爹爹终身未娶媳妇,都是为了供三爹爹读书。三爹爹生下来就非同寻常,他慈眉善目,脑袋圆圆的,聪慧过人,八面玲珑,伶牙俐齿,太公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为士大夫,寄希望于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显赫一方,光宗耀祖。但是未曾料到三爹爹读完私塾,却没有能通过童试,仕途之路到此终结,只好做了几年地保。清朝改朝换代以后一直当保长,在集镇上多少还算是有一点影响力的人物,以致我的父亲和细老子况德才也才有了读书的机会,而且最后他们两个都考上了县立初级中学。
最小的五爹爹,叫况忠财。三爹爹未能成为太公所希望的仕大夫,太公便把五爹爹看得最为娇贵,又把希望转到五爹爹身上,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首先考虑的是满足他。然而五爹爹却不争气,在学堂很不用功,贪玩成性,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经常逃学,没少挨先生的尺子惩戒,太公也经常会拿起鞭子抽他的屁股,可是无济于事,上学不到一年五爹爹就辍学了。不过他也还是认得一些字。
历史的洪流如排山倒海,它冲走了岁月的残渣余孽,也冲破了一个家族的梦想。社会的变迁之于五个爹爹们来说很不公平,更是绝情。五个爹爹来去匆匆先后死掉,有的死得平淡,有的死得悲壮,有的则死得杳无踪迹。
大爹爹况忠福和二爹爹况忠禄,还有五爹爹况忠财他们三个爹爹都没有后人。四爹爹虽然生有一男,却生死未卜,不能为家族传宗接代就等于没有后人。五个爹爹中只有三爹爹我们这一房后继有人。可怜的是也只有三个,宝林、宝凤和我。而三个中,只有宝林一个男的,好的是他的儿孙全都是男的,这一支况氏族人中总算还有能传宗接代的种。
孤独的外婆
从中原抵达湖北省省会已是傍晚。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地驱车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向大别山进发,首先要见的是我的外婆。
路过团凤,在回龙山停留了约半个钟头以后,车子很快上了公路,一眨眼就过了罗田,过罗田县城不远就是三里畈。不知不觉,早已踏上了儿时从书本上了解到的红色土地──大别山区。宝林指向车窗外老远老远的一座山脉告诉我:“你看那边,就是蕙南山。还有枫叶,这风景肯定是你没有见到过的。”他边说边拿出板栗给我吃。我第一次吃上大别山的板栗,大别山的板栗吃起来脆响而甜。宝林说他们这里满山遍野生长板栗树,世代吃板栗,很少有人白头发。宝林开玩笑地说:“你看我,没有白头发,你却满头都白了,况家的基因在你身上突变了。”我并没有在意宝林关于白发的话题,眼睛始终盯住车窗远处的山脉,脑子里老是想着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几近连着苍穹的一片片林海和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峦,它们构筑成一道道深邃的山脉,人和车辆全笼罩在飘动着的云雾之中。顿时感到山峦、林海、绿叶、云雾之中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向我们奔涌而来,我仿佛进入到天然氧吧之中,使得我早已忘却了旅途干燥的空气和劳累。我躺在车里,不一会儿,便像一个婴儿在摇篮中变得如此娇憨、安静,居然睡着了。睡梦中,我在想着外婆的模样。
况家镇依地势而建,蜿蜒曲折,在地图上名不见经传。从况家镇万泰路中段主街道径直而行再右转,走不多远再向北拐个弯往里走,便是况家巷了。况家巷巷子两边都是小平房,房屋建筑规制不大,构造略显低调,也没有马头墙,但不少还是有宝顶、有檐角这些老装饰物件,有几户门前还有石鼓。砌的墙都是青一色薄薄的青砖,有的只有约一公分厚。有许多砖缝线条及墙体表面已出现土锈粉化现象。住在巷子里的居民夸夸其谈地说,巷子的房子有五百多年历史了,砌砖的浆泥都是用糯米和石灰混合而成的,有的地方使用的浆泥还加了鸡蛋呢。其实,经文物部门专家考证,这些建筑都是明末清初时期的建筑,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至于砌墙的浆泥根本没有糯米和鸡蛋,浆泥就石灰一种。为此,细老子生前还耿耿于怀。
况家巷里住着一百多户人家,有不少为况姓人家。所以,况家镇也是因况家巷而得名的。上世纪60年代况家巷曾更名为更生巷,几十年后它才又恢复为现在的名字。我终于看到了这块我的血脉源头之地,也终于见到了我的外婆!
外婆住在民政部门的福利院里,福利院在况家镇况家巷里,是一套徽派建筑,规制较大,显然有几百年历史了,它是一个侨居在国外的况家后人捐赠的。
除了我和宝林以外,外婆她没有其他任何亲人了,幸运的是她目前生活起居还能自理,宝林他们也常常来看望她,也常常给她买新衣服和做一些好吃的送来。可想而知,细老子和宝林他们为外婆该是付出了多少心血,也让我联想到我们一家没有对她尽到一丝一毫的责任和义务,这让我感到深深愧疚,同时也为我妈生前没有同她的亲姐姐和亲娘见上一面而感到莫大的耻辱。而对于我家把细老子和宝林他们一家人的长期误解,我真想替我父亲翻然悔过、忏悔。
外婆洗了脸,正用梳子梳着头皮,她边梳着头边用双手指揉搓着头皮。然后吃了两碗玉米糊,玉米糊里面掺杂着黄豆、绿豆粉。外婆口齿伶俐,没有一点神经系统紊乱的表现。外婆说她吃了一辈子这些粗粮。在我的想象中,外婆应该是一个鹤发童颜的仙姑,然而她并不是鹤发,而是一头黑发,头上真的没有多少白发,也不失儿童般红润的气色,精神抖擞,牙都还是齐整的,只是她抽叶子烟,牙全变黑了。宝林说她妈妈──也就是我的姨妈、婶娘长相很像外婆,可是除了长相以外,母女之间在其他方面的差距怎么会是如此之大呢?外婆长命百岁,她的两个女儿却是短寿促命,令人费解。
我在福利院待了三天,福利院的领导见外婆来了亲人,特别高兴,每天给我们弄好吃的,还让外婆餐餐陪着我和宝林,还硬是要呡上几口酒。外婆虽然喝了酒,口齿仍很伶俐,讲起过去的往事,她的眼睛便放射着深邃而透明的光亮。
第四天,我要走的时候,外婆骂了我,骂我这个外孙不忠不孝,在心里怎么就没有她老人家呢!我连忙向她赔罪,她仿佛没有接受我的赔罪,则是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她问我:
“你妈妈长什么样儿?她是我姑娘,女子嘎哟……我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儿了。你和你哥也是女子嘎,这是为啥呀?呜呜呜呜……”外婆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这时我发现,外婆有一颗门牙镶嵌着一颗金牙齿。我便问她为啥要镶上金牙。外婆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习俗,说明家里富有,否则谁镶得起。她反问我,你为啥没有镶金牙?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合适的话回答她。
诚然,外婆的生命最终将在这里结束,外婆一辈子都很孤独。但又是什么支撑起她长命百岁的呢?
外婆姓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姓什么。外婆现在还是这样俏洁,可想她年青的时候该是长得如何娴静秀美,也许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都很苍白。外婆是大脚板,又有一点文化,年青的时候便嫁给了回龙山一户林姓中医世家,也是富裕人家,但是婆家的男人──他应该是我叫外公的虽然很爱她,但是这种爱没有维持多久,外婆便遭到了林家的嫌弃,原因是她没有给这家人生男娃。外婆一共生了三个娃,其实曾经有一个男娃,排行老大;两个女娃,女娃是双胞胎,大的是我姨妈,小的是我妈。
其实,外婆生下我姨妈和我妈的时候,就已注定要嫁给况家巷三爹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就是嫁给我的细老子和我的父亲。因为在蕙南山男人是至高无上的,生男娃会得到婆家的宠幸;生出女娃长大后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媳妇多半会受到婆家的冷落甚或被扫地出门,在这里男尊女卑成为千百年绝对的传统。况且,外婆却把男娃老大给捂死了,这本身就是罪该万死,却又一胎生出两个女娃,这便决定了女娃如尘垢粃糠的命运,女娃一生下来家里人就巴不得让她们早早嫁出去,也便有媒人专干这等营生给她们说婆家。
我的父亲初中没有读几天便遇上了刘邓大军,随着队伍走了,从而阔别了他的家乡大别山区,算得上是个南下干部。虽然权高位重,则是一心一意想着人民的利益,辛劳了一辈子的他除了给细老子先后汇去了大约六万元钱,用于他修族谱、建祠堂,迁祖坟,而给我留下的只是几套经典的马列著作。不过,我从未感到过有什么不好,我很珍惜这些书籍。
我一直怀疑父亲是贫农出身,现在证实了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况家巷差不多有半条巷的房舍都是他们况家的,我父亲至少应该是富农或工商阶层或资本家。我也一直以为我妈虽然姓林,但怎么也不会跟林彪家族有关系。现在才知道我又错了,她是回龙山的人,跟林彪即使是没有直系亲属关系,但也会被人扯上关系。难怪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总会发现有一双双异样的目光警惕地盯住着我。
在文革前后,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有关我父亲的情况,我父亲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或填写履历表时,在家庭出身一栏里,他都填的是贫农,且都没有填上况家和林姓两边的社会关系,他显然是担心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但是我的母亲并没有躲过一些人的眼睛和他们敏感的嗅觉。有人硬是逼我妈承认她是林彪的堂侄女,我妈怎么也不承认,我妈本来压根就不知道她是不是林彪的堂侄女。他们便将我妈弄到大街小巷里去游街、批斗。我妈好不坚强,她没有被整倒。反倒是我父亲被吓得屁滚尿流,像一只过街老鼠,生怕遭人打骂,整天直不起腰杆,谨小慎微,逢人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直到几十年后他都还没有勇气回老家去看一眼他的丈母娘、我的外婆,当然还有他的家乡况家巷的亲人们。这是我父亲一生中犯下的最大、也是不能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宽恕他的错误。当然现在我能体谅父亲,这绝对不是他的错,这是人的本能,他要名则保身。
外婆总算是幸运的,当地县里史志部门经走访调查证实,在抗战时期的1939年,外婆曾经救过一位女新四军的性命。
那天,外婆从县城背着还只有三四岁的儿子回回龙山,看到对面山路上有一个手持双枪的女人被几个日本鬼子追赶过来,她已中弹身负重伤,正在找地方躲藏。外婆赶紧用草叶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洒上一些土石,然后把女新四军藏到一个山洞里,藏好不大一会,鬼子就追过来了,外婆的儿子吓得乱喊乱叫。为了不暴露目标,外婆狠心地将他的儿子活活地给捂死了。鬼子走后,女新四军交给外婆一枚牛骨头印章,对外婆说,等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你凭这个印章就可以找到我。直至解放以后,外婆都没有仔细瞧瞧印章上的名字为何人。外婆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来头,只知道是一个当官的女人,所以她一直将印章视为珍宝。上世纪60年代初,这枚印章才真相大白,外婆方才知道被她救的人是新四军鄂豫挺进支队的政治委员,叫陈大脚,印章上便是她的名字。文革前,况家镇在全县农村第一个装上了电灯,这便是陈大脚向中央政府争取来的项目。消息在全县不胫而走,外婆好不光彩夺目。这事过了多年以后,当地政府考虑到她身边没有亲人,便将她的户口从回龙山迁移到了况家镇,并进了况家镇福利院,这样就得到了细老子一家人的照应,同时政府还给了外婆一个“拥军模范”的名分。
外婆并没有讲述这些个事情,这是福利院的人讲的。外婆颇为顽皮地一笑,说:“我一个老婆子没有什么值得老讲的。你们况家的爹爹们,那才是了不得的人物。”
二爹爹和柳儿
爹爹兄弟们很早就已分家过活,各自立了门户。五个爹爹大都命运多舛,虽然他们的祖辈为他们创造了还算不小的家业并开始走向兴盛,但在他们这辈人手里却一直止步不前。从大爹爹到五爹爹他们各自的人生个个不尽如人意,活得极端艰难,尤其是五爹爹况忠财情况更为复杂,他并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但是他的结局并不比其他爹爹好。
二爹爹况忠禄在况家镇上吒咤风云,也是一个倍受争议的人物。人们对他褒奖不一,有人甚至骂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莽夫,是个刽子手。
日本鬼子来况家镇时间比较晚,是1945年7月下旬,一天上午,媒婆正在给岁数已经不小的二爹爹介绍婆娘,过完客,二爹爹去送来相亲的婆娘回家,刚走出况家镇不远,突然,天上飞来一架飞机,轰隆轰隆怪响,把镇上的人吓得到处乱跑,二爹爹朝天上骂一声:
“龟日的,鬼子到底还是来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话音未落,呼啸一声飞机屁股下面就丢下一颗炸弹落在了他们跟前不远处,把这婆娘吓得叽哩哇啦乱喊乱叫。二爹爹前去一瞧,发现这颗炸弹并没有炸。炸弹黄亮黄亮,有铜有铁,二爹爹想起前不久有新四军来镇上收购过废铜烂铁,说是制造枪炮的,这东西稀罕得很,得给新四军留着,于是就把炸弹挖了出来,抱起掂量掂量,有一百多斤,便一口气把它扛进了佛塔地下室,佛塔地下室是二爹爹的桐油成品仓库。
下午,一群日本鬼子就来了,还押来一群妇女来到三角店佛塔场地上。这群妇女脸上黑一块,花一块,这是往自己脸上抹上的一屋黑锅灰。这时一个翻译官走了出来,说:
“太君发脾气了,你们这些花姑娘良心大大的坏了,标标志志人儿不做,偏要把自己脸上抹一些黑灰,赶紧都把衣服脱了,一个个排好队到溪流里洗澡,洗干净的干活,然后,到塔里去见太君的有。”说罢几个鬼子就把女人们赶到了溪流里,让她们把身上、脸上抹上的一屋黑锅灰洗掉,上岸后,先是让她们光着身子围着佛塔转圈圈,转了几圈后就被赶进塔里去了。就这样女人在塔里面一个个被鬼子给糟蹋了,哭喊声一片,惨不忍睹。
二爹爹见势不妙赶紧把婆娘从北门弄回家中,藏到自家的地窖里才躲过了一劫。
这婆娘叫柳儿,是唱黄梅戏的,在当地颇有一些名气。柳儿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身段妖娆,艳如桃李。柳儿走南闯北也是一个见了不少世面的人,岁数也不小了,只是人在江湖,高不成低不就,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之事一再错失,也已是已三十好几的人了,她原本想找一个县城里富有人家的子弟,却个个不中她的意。眼前见二爹爹牛高马大,说话声若宏钟,地动山摇,又还有桐油产业,柳儿便一见倾心,没说二话便答应嫁给二爹爹。
藏到第三天的时候,柳儿在地窖里憋得慌吵着要回家,二爹爹说:“老三况忠寿正在办良民证,待拿到良民证你再走,你硬是要走我不拦你,外面到处烧杀抢掠,你能走出去么?”
柳儿说我不能走,总不能不走啊。二爹爹平时话就很少,嘴也不甜。二爹爹说,待几天走不行么?柳儿听出这是二爹爹要她在这里过夜生米煮成熟饭,成为二爹爹婆娘算了。柳儿说,我不能稀里糊涂地成你的婆娘,要名正言顺。你要给我彩礼我好将门牙敲下来,待我镶嵌了金牙后,你用大花轿把我抬过来。……你家老三况忠寿不是保长吗?日本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兴许不会把我怎么样。
二爹爹说,好吧我依你的。但是柳儿很执拗,趁二爹爹一时大意,她还是悄悄地走了,二爹爹没有去追她,他知道她走不出况家巷便会自己回来。
三角店佛塔下集聚着不少人,有鬼子也有一二十个中国人,鬼子有的在洗澡,有的在烤鸡烤鸭、喝酒,中国人则坐在地上正在跟翻译官学日本语。柳儿怕被鬼子糟蹋,吓得浑身发抖,走到巷口老槐树下就吓得跑回来了。
二爹爹说,这不是我拉你回来的,是你自己转来的。柳儿说,我知道,可你不能碰我。二爹爹说,我是不会碰你,但你要听我的话,乖乖地待在地窖里不出来,待太平一些了我找况忠寿帮忙去跟日本人打声招呼,等良民证办下来了我一定送你回去。
没过几天,二爹爹听说五爹爹况忠财被鬼子抓去了,二爹爹心想三爹爹是保长有一些人缘,便去通知三爹爹,让他想想办法把五爹爹弄出来,同时跟鬼子打声招呼,把柳儿送回去。一个大女子嘎这么久没有回家,家里人怎么会不担心呢?
三爹爹的传奇
三爹爹况忠寿性情温厚,虽然不到不惑之年,但也是一个老保长了,他最拿手的是擅长见风使舵,调和矛盾,是个和事老,也乐善好施,肯帮助别人,常常被人请去调停争端、支客主持和给死人做收殓。
三爹爹最有影响的一次调停是1931年的那次帮助红军的事,被写进了当地的史志中。
那年年初的一天傍晚,红一军在向东转移欲去河南商城长竹园与红十五军会合,他见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担架护送一个受了重伤的红军,红军都已精疲力竭,正坐在地上休息,三爹爹遇上了他们。
三爹爹是跟人家做了收殓回来的,带了不少桌席上剩下来的食物和死者生前的衣物,便把吃的东西拿出来分给红军吃,红军则不领情。红军见三爹爹一身乡绅打扮,便举起枪来,三爹爹连忙举起双手说,我不是白军,更不是白军的探子,我是你们红军的老朋友。我知道你们饿得不行了,都吃一点吧。我还为你们苏维埃捐过粮食,你们如果不相信,我回家拿来凭据给你们看。红军说你不要说谎,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叫民团来抓我们?你如果这样想就只有让你死了。红军说罢便拉了枪栓,受伤的红军连忙拦住战士,随即从担架上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别急,别急,让我看看。受伤的红军胸部围着纱带,纱带上满是血迹。少顷,受伤的红军说,你们都把枪放下,这个老乡我认识。三爹爹惊喜交集,说,──你认识我么?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受伤的红军说,你的凭据就是我给你写的,老哥呀真要感谢你哟,现在我们的部队有新的任务,虽然撤出去了,但你要相信我们,红军还会打回来的。
三爹爹走到他跟前,仔细一瞧,方才认出来凭据真就是这个人写的,他是红军的一个团长。三爹爹说,哎哟我说是自己人吧,……到处都有民团,怕是你们走不出去哟。红军团长说,我受伤连累了他们,掉队了,抬着我目标很大,我会留下来,让他们两个去追赶部队。红军战士说,团长,要走我们一起走,要死我们死在一块,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三爹爹说,团长说的是道理,你们先走,团长就交给我吧,我安排他到我家里去住,请相信我吧。红军团长说,我不会连累老哥哟,我自有办法。说罢就掏出手枪抵着自己的脑壳对战士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就开枪了。两个战士还是不愿离开,三爹爹急忙说,这里不安全,此地不宜久留,如果都留下来就只能都是死路一条,你们听团长的话快快走吧,枪一响麻烦就大了,都给把军装脱下来,我这里有几件衣服你们换上。于是两个战士先赶忙给团长换了衣服,然后才跟自己换衣服,换好衣服,战士说,老乡我们的团长就交给你了,这些军装也请你帮我们收好,我们相信你,但你如果把我们团长害死了,我们会回来找你算账的。说罢就跑进了山林。
其实红军团长心里清楚,他们这一走根本不可能来接他。
红军战士走后,红军团长对三爹爹说,老乡,请你给我找个山洞,我就在山洞里待着,过不几天战士们就会来接我的。只是……子弹在腹内,我怕是撑不了几天就会死,你就别管我了,免得给你带来杀戮。三爹爹说,他们来接你,我要把活人交给他们,他们不来接你,我也要把你活着送到长竹园去,否则我也是一个死。红军团长说,请老乡放心,我们红军不滥杀无辜。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三爹爹把红军团长弄回了家,把他藏进了地窖。红军团长伤得不轻,伤口处已开始发烫,有了炎症。
三爹爹跑了一天,只给红军团长弄回来一些蒲公英、薄荷草消炎药膏给红军团长敷上了,这只能控制表皮的伤势,没有消炎药,红军团长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可是这大山里根本就没有为取子弹用的消炎药,县城的药店又早被白军封锁了,况且也没有西医大夫。三爹爹心想,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得尽早把他送到长竹园去。
三天之后,听得况家镇民团分队长雷云在况家巷里喊话:“都听着,况家巷爹爹细老子们,我是民团分队长雷云,有几个红军就藏在况家镇,要是有人知情不报,查出来莫怪我雷某不仁义,把人交到县中队去那就裸了,是要砍头的啊。要是提供线索,将重重有赏。”
没过一会儿,跑来几个民团,有一个家伙慌慌张张前来向雷云报告说:“雷队长有,有线索了。还,还,还有……”民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雷云问:“快快说来,是什么线索?怎么不说话了?磨磨蹭蹭的!有话尽快说,有屁赶紧放!”
那家伙说:“我们在你舅舅家香案抽屉里找到了这个。”说罢,打开一个包袱,随手丢在地上,“队长,要不要……去抓人?”
雷云上前一瞧是几套红军的军装,上面血迹斑斑,雷云顿时脸色大变,如惊弓之鸟。心想,这要是被县中队晓得了,舅舅的脑壳肯定要搬家,于是他对民团大骂一声:“瞎了你们的狗眼睛!怎么查到我舅舅家里去了?”
那家伙说:“哪是我们去查到的,是你舅舅家女子嘎从家里抱过来向我们投案自首的。”
雷云叫苦不迭,只差晕倒,随即镇定下来,对众民团说:“──你们都给我听好,要是谁把这件事嚷出去,老子杀了他全家,烧了他家房子!都好好回答我,你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众民团战战兢兢,纷纷后退几步,连忙齐声喊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说出去天诛地灭!
雷云胆战心惊地把头往巷子一头瞧了瞧,怕有人发现这事去告密,转过头,看到了三爹爹正开门出来,雷云朝三爹爹笑了笑,三爹爹若无其事地也朝雷云笑了笑。
民团走后,三爹爹便把民团丢弃在地上装有红军军装的包袱捡回了家。红军军装里还有一封信件没有被民团检查出来,仍然放在红军军装衣袋里。
红军军装和信件是三爹爹昨天佯装串门偷偷放进雷云舅舅家香案抽屉里的。三爹爹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就是要嫁祸于人,一心想着怎么样才能让雷云看到包袱里面的信,然后逼雷云想办法把红军团长送出去。然而未料到雷云大意却没有对这些军装进行仔细检查,致使这封信又回到了三爹爹手里,起初三爹爹为此信没有落入到雷云手里还有些后悔,现在细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要把雷云逼到绝路上,这封信无疑是一个大筹码,比在雷云手里作用更大,令三爹爹喜出望外。
信是三爹爹逼着红军团长按三爹爹的要求写的。信中写道:
“雷云队长:吾久仰你的大名。你虽然与红军作对,但红军几次进蕙南山都没取你性命,是念你于红军没有血海深仇,想必你心里有数。现有我部一战士受伤在你地盘上落脚,恳望你能明鉴万里,助解困之力。如果亡人自存,你和你舅舅就不是要背骂名这么简单了。切盼雷队长审时度势、将顺其美,我当择期以登门拜谢。红一军军长许继慎手书。”
因军装的事雷云回到家里已是惶恐不安,当他跑回巷子来找军装的时候,军装已不翼而飞了,他联想到三爹爹在巷子里朝他笑了笑,顿感里面意味颇深,甚或是笑里藏刀,便明白这事不仅都被况三叔看到了,而且这况三叔可能还有嫌疑。怎么办呢?他六神无主了,赶忙去找舅舅商量对策。雷云的舅舅说,这怪我家女子嘎烘里八叉不懂事,你小子也是大意,怎么不把包袱烧了呢?竟然还让人捡走了,唉!也不知道这军装是如何到了我家,真是有口难辩了,这事儿如果闹出去……让我想想到底怎么办才好。雷云的舅舅想了一会儿,说:
“你找一下况三叔摸摸底细,他虽然是个和事老,可他毕竟是保长,不得不提防,但是无论情况怎么样,你千万不要跟他闹翻,更不能抖狠他,只能往好处商量,他们况家族人势力强大,你家和我家能有今天这般有吃有喝有住太平无忧,都是靠攀扶况家族人换来的。如果跟况家族人闹翻,他们扎实你自己清楚,就况忠禄一个人都能把你们分队六七个民团灭光。雷云走的时候,他舅舅特意还强调说:
“凡事没有必要做绝,你家我家都有疼指头捏在白军和红军手里。况三叔心里清白得很。”
在雷云舅舅家庭成员里其实也有人是红军,这在况家镇上并不是什么秘密,三爹爹过去也曾在雷云的舅舅面前暗示过。所以,雷云的舅舅心知肚明。
当天晚上,雷云找上门来,这是三爹爹意料之中的事。三爹爹问雷队长找我有什么好事?雷云把门一关,拿着枪对准三爹爹说:
“况三叔,我知道是你干的,你是要害死我还是要害死我的舅舅?直接说吧,军装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藏了红军?如果藏了就把人交出来,我会对县中队说人是我们自己抓到的,也不会说是你所为,把人交出来吧,免得到时候都不好收场。”
三爹爹一笑,拿出一封信在雷云眼前一晃,说:“──好啊!雷队长,我本来是想知会你一声,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明明是你舅舅藏了红军,军装都搜出来了,里面还有这封红军写给你的亲笔信,你和你手下讲的话我句句都听到了,你以为我是瞎子聋子不成啊!想赖到我头上是吗?真败味!你有狗胆就朝我开枪,红军的事我要尽我保长之责,明天我就到县民团去告发你。”
三爹爹预感到红军战士是不可能来接红军团长了。所以,他必须要冒一次险。三爹爹一系列的冒险安排和做法令红军团长大惑不解,他极力反对三爹爹的作法,可是三爹爹我行我素,让红军团长拿他没有办法,红军团长怎么也想不出三爹爹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心里直叫苦,意识到是早死还是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只能任凭三爹爹摆布听天由命了。
好的是天气比较凉快,红军团长伤口炎症还不是很严重。但子弹未被取出,三爹爹虽然未见红军团长嗯一声,但有时还是发现他脸上冒出汗珠,显然是他忍住了疼痛。得赶紧想办法,否则他要是死了怎么办。三爹爹想到请雷云到家里吃一餐饭,还给他准备了两百块大洋,这几乎是三爹爹一辈子全部积蓄。
太婆做好了菜,酒杯刚摆上桌子,雷云就到了。雷云进屋一瞧,屋里还有一个客人已经坐到椅子上了。客人无精打采地向雷云点了点头。三爹爹见雷云来了,连忙把门关上,随即,把雷云拉到红军团长旁边座位上,待雷云坐定,三爹爹就给雷云敬酒,雷云问三爹爹这位客人怎么不喝酒?又问红军团长,请问尊姓大名?
三爹爹说,“雷小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请你来喝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请你帮个忙,把这个红军送到河南商城长竹园去,一天一夜便可送到。他身上的子弹要取出来,我怕他活不过三日了。如果活不过三日,红军找我要活人,我肯定是死。你能见死不救吗?何况你也不一定能活命。”
这时,红军团长已把衣服解开让雷云看他的伤势,只见红军团长胸部围着纱带,伤处的脓已经渗过纱带流到外面来了,伤口也已肿起来,为了让肌肉舒缓一些,胸部上的纱带已剪开几个口子。随即红军团长就晕厥过去了。
雷云有些紧张了,说:“他是不是我们正在寻找的红军?他们一共是三个人,怎么只见他一个人?”
三爹爹说,“那两个已经走了,半个月以后他们的大部队就要来找我要人。是要活人,不是要死人。你说我是不是离死期不远了?”
雷云说:“况三叔,你莫阴倒拐骗我,我知道这都是你一手安排演的一出戏。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明明知道你有通共匪的嫌疑,但我又被你下了套,套得这么牢,纯粹就是死结,我解都解不开。其实你叫我来吃饭喝酒,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真是把你冒得整──我已经认命豁出去了,也该让你看看我雷某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您要随我们一起把他交到红军长官手里,还要在他们面前帮我们说说好话,我们也要活着回来。再则……你这里没事了,可兄弟们就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当中会有人起二心。况三叔啊,真没有想到我的小命会掌握在你手里哟,算是被你害苦了!”
三爹爹知道雷云不好开口要银子,便把准备好的两百块大洋往桌上一放,说:“这都是给你和为你的兄弟们准备的。县民团天高皇帝远,现在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你就放心行事吧。”
雷云说:“收你的银子违背我们结盟的誓章,纳痞的事我不干!我一钱不要,要给你就给我的兄弟们,也不要这么多,先放在你家里,待我们回来后他们自己来取不迟。”
红军团长昨晚上就已开始发烧,对于三爹爹的冒险行为他尽管不惧怕,但令他不明白的是,三爹爹怎么就有绝对把握让这个民团分队长甘心屈从?红军团长没力气说话,心里想笑也没有力气笑。为防患于未然,他把枪悄悄放进胸部纱带里,万一出现不测,先干掉几个死了也有赚的。
雷云怀揣名曰许继慎的手书,带上红军的军装,率领全部民团成员、还有三爹爹,星夜兼程,经一天一夜急行就把红军团长顺利地送到了商城长竹园,三爹爹向红军首长提出他要亲手把红军团长和红军军装交到那两个战士手中,红军首长告诉他们,就交我们吧,那两个战士已经牺牲了。
三爹爹回来了,雷云及民团成员则没有回到况家镇,他们在长竹园参加了红军,但是直至1949年以后20多年里雷云和他所带出去的七个民团成员杳无音信。直到1979年,这个事件才被有关部门调查清楚,十年前县政府才在蕙南山下为他们立了一座纪念碑。
……
五爹爹学日语
二爹爹找到三爹爹告诉他五爹爹被鬼子抓去的事,三爹爹说,我去看过他了,老五他不会有事,被鬼子抓去一不是帮鬼子去杀新四军,二不是帮鬼子去残害妇女和百姓,是在佛塔里读书。读书的不只他一个,有二十来个人呢,都是跟老五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交待二爹爹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天大的事也得跟他商量。
二爹爹惊问:“读书?老五什么时候会读书了?读什么书?”
三爹爹说:“学日语,当翻译官。听那个汉奸翻译官说,日军要带一批掌握日语的中国人到日本去学习深造农业知识。临时在这里办一个日本语速成培训班,须在两个月以内掌握日常用语和会话。”
二爹爹说:“他们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犯下滔天罪行,哪有这番善心帮咱中国人,都是骗人的。肯定是要把老五他们送到战场上去残害中国人,我们况家终于有了汉奸!”
三爹爹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老五如果学习跟不上进度就会被他们毙了,如果学习跟得上又要当汉奸,一死一活,实是不好选择,要是选择活,我们况家就再也别想抬头了。……这学日语也是苦了老五,他打小就不会读书,但愿他用功学习就好,能保住一条命总归要好些。可是万一他当了汉奸,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让人背后指脊梁骨了。”说罢,把办好的良民证给了二爹爹。
夏阳酷暑,雨脚如麻。二爹爹拿着良民证,淋着热风热雨走在巷子里,距进门几丈远就听到从自家屋里传来了柳儿凄美的歌声,音调从低到高起伏并不大,也无荡气回肠之韵,却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妙境。
二爹爹如飞一般将门撞开,冲进屋来,但见柳儿微启朱唇,对着镜台一人二腔地在低声唱黄梅戏,是《菜刀记》里一折《小辞店》中的唱段:
莫不是哥有外路把我丢掉?
到贵镇只结交妹路一条。
莫不是家有前妻把我骗了?扯谎的鬼耶,
早想讲又怕讲瞒到今朝……
二爹爹赶忙关上门,对柳儿一吼声,说:“你是不想要命了么?在地窖里唱还罢,你居然跑到上面来唱,要是被日本人听到了闯进来,该怎么办?良民证虽然办好了,我以后也不能让你随便到哪儿去。”
柳儿说:“况忠寿是保长,我们都办了良民证,老五又在日本人那儿学日语,还有谁敢欺负你们?我天天藏在地窖里,都快成死人了。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让我跨出门,家里人不也急得要命!狗日的这日本人要待到什么时候才会走!”
约半个月后,每天晚上从佛塔那边都有零星的枪声传来。这天晚上三爹爹急匆匆跑来告诉二爹爹,说前几天学日语的有几个被淘汰的学员因为没有过关被拉出去毙了,不知道老五能不能撑到课程全部过关,我带了一些大洋去找翻译官通融,说说情,叫他对老五放宽一些,顺便跟你们讲讲情况,好让你们放心。
二爹爹有几件事要找三爹爹商量,一是柳儿的事,二是佛塔地下室桐油的事。所以,三爹爹来的正好。二爹爹说:
“柳儿到咱家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去,怕是她家里人着急,你能不能也跟皇军打声招呼,让我们把她送回去,待日子稍安定一些选择个吉日我就去提亲。同时,我想进一趟佛塔,佛塔地下室的地窗忘记打开了,连日来热雨绵绵,怕是潮湿过大,这阵雨过后,天气将要转为炎热,如果地下室潮湿,加之积热不散桐油有可能自然,接触空气也有可能因发热而引起自燃。不知道这小日本能否放我进去。”
三爹爹说:“日本人这几天又兽性大发了,听说四处在抓女子嘎,提亲的事先别急,嫂嫂,你也千万不要急着回家,我派人到你家把个信,让你家人好放心。现在什么事都不能急。”对于地下室桐油的事,三爹爹也早把一些事情处理好了,但还是不免有一些紧张,三爹爹惊悸地说,“地下室的事别再提了,桐油的事儿更说不得,你就别管了。”
二爹爹疑惑不解地问:“这为何故?”
三爹爹说:“我早进去看过了,地窗开不开已毫无意义,日本人垃的屎垃的尿都流到地下室了,窗子开了也无济于事了。……你把那颗炸弹放在里面干什么?日本人正在找这颗炸弹急需用它造枪炮,幸亏他们没有发现地下室,要是被他们晓得了可不是谁会枪毙的事,那是全镇的人都要跟着你倒大霉。”
二爹爹这才明白过来,佛塔地下室纯粹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二爹爹说:“炸弹是我跟新四军留着造枪炮打鬼子的。”
三爹爹说:“我担心跟谁都留不住了,万一遇上鬼天气桐油如果自燃了就麻烦了。”
二爹爹一惊,说:“你能不能让老五离开佛塔,叫学日语的到民房或到过去民团分队队部去?”
三爹爹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跟老五个别讲讲,叫他注意一下。”
三爹爹找到翻译官,随即把大洋交给了翻译官,翻译官问三爹爹:“况桑,你找我什么的干活,这么慷慨。”
三爹爹回答说:“我是来问问我家老五学习情况怎么样,给他提个醒,叫他用功学习。他打小就不爱学习,我怕他不能进步,想请你对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通过考试。”
翻译官说:“日本帝国的词来源不一,构成方式复杂,有和语词,有汉语词,有混合词,有派生词;有音读,有训读,有音训混读;同为音读,尚可分为汉音、吴音、唐音等等,所以难读难记。没有想到你的兄弟用心学习很是努力,每天晚上叫他睡觉都不睡,睡在床上都在背片名假名,还有单词,跟什么人都不说话,一心一意地学习,是学员中的楷模,已经是过目成诵,可以跟我对话了,你放心,我对他大大的好,他不会被淘汰的。”
三爹爹听了苦笑一下,求他说:“我能不能跟我兄弟说几句话?”
翻译官说:“你是良民是保长,我当然准许。”说罢就在佛塔下叫喊:“况忠财──,你的兄长来见你,快快下来的干活。”
不知道是五爹爹没有听到有人叫他还是忘记自己是谁了,半天没有从塔里下来,也没有回音,三爹爹和翻译官便爬到塔上看他是怎么回事。
教室在佛塔的第三层,只有六个学员了,只见他们个个目不窥园,只顾埋头钻研背词。五爹爹坐在中间一张课桌上,三爹爹见他也是埋头翻着课本,嘴里默默念叨着书本上的课文,他显然已经全身心投入到日语学习中不为外事分心了。三爹爹和翻译官进来了多时,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无动于衷,好令三爹爹惊愕。翻译官猛地拍了一下五爹爹的肩膀,五爹爹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老三来了,随即叽里呱啦地说:
“ああ、親愛な長兄况忠寿、会いたい。”
三爹爹好不迷茫,不知道老五胡说些什么。三爹爹问:“老五,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了,你会说日语了?你难道不会说自己的话了么?”
五爹爹解释说:“他们给我取了个日本人的名字,叫我况原五郎,我以后就是这个名字了,你们以后就叫我况原五郎吧,我觉得很好听,──我是用日语跟你说话的,意思是:啊,亲爱的长兄况忠寿,好想你。”说完,五爹爹趁翻译官没有在跟前,对三爹爹又说,我不用功不行啊,隔不几天就会有人被淘汰,淘汰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这不?只有六个人了。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所以我必须努力学习。听说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们。三爹爹问他,是都要走还是只有你们学员走?五爹爹说:都走,这里的新四军第五军是狡猾的游击兵团,牵扯着日军不少兵力,日军不好对付他们,故准备放弃这块地盘。
三爹爹听了心里很矛盾,也不好对五爹爹怎样交待,本想告诉他佛塔有危险,话到了嘴边便欲言又止,言不及义地说:“你如果随日本人走,要走就远一些走,如果不走我想办法尽快把你弄出来。”
五爹爹摆了摆头,说:“我可能要到日本去了,你们就只当没有我这个兄弟吧。”说着,就流出了眼泪。
……
佛塔大爆炸
多天的热雨终于停止了,进入到最炎热的三伏天里。二爹爹心想,老三跟日本人的关系不一般了,老五又在日本人那里学日语,跟柳儿想的一样,柳儿应该没有事了。柳儿近来吃住在地窖里,很是窒息,她脸色苍白,还有一些浮肿,路都走不稳当了,换作谁都无法忍受,柳儿真还算是听话的,一晃她就在地窖里待了二十多天。应该让她出去吸吸新鲜空气,老待在地窖里,是要生病的。于是二爹爹就放松了警惕。
柳儿恰巧这个时候粉盒里的粉用完了,这天晚上她悄悄跑出来,要到三角店去买粉盒,走到巷口老槐树下,见斜对面三角店早已关门停业,佛塔周围有不少日本人,塔门两边还有站岗的哨兵,从佛塔里还传来学日语的朗朗读书声。她就好奇地站在墙头聆听从塔里传出来的朗读声。
突然,对面佛塔上有个日本少佐发现老槐树下有花姑娘,便向柳儿喊话:“你的漂亮大大的,很像我东京都的太太,你的过来到上面陪我咪西咪西,我的不伤害你。”
佛塔上日本少佐一阵叫唤,便惊动了两个在万泰路巡逻的鬼子,未待柳儿转头往回跑,鬼子从她身后包抄过来,没大一会儿,柳儿被拖到墙角边,衣服也被扒光了,接下来就被糟蹋了。柳儿还是大叫了一声:──况忠禄啊!二爹爹还是听到了。
二爹爹连忙飞跑过去,悄无声息地将两个鬼子一个一拳结果了性命,随即将鬼子的尸体丢进了阴沟,然后将柳儿抱回了家。
柳儿已吓得半死,当她醒来的时候,二爹爹正在给她洗澡换衣。柳儿闭着双目,泪如雨下。于是二爹爹横下一条心,决定让柳儿受一些皮肉之苦。
二爹爹在厨房架起柴禾,点起猛火,炒了一碗黄豆,端到地窖里去,未待他开口,柳儿见这冒着黑烟的黄豆便一阵晕眩倒在了地上。二爹爹紧紧抱着柳儿,自言自语地说,柳儿啊柳儿,你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只怪这日本鬼子不叫我们安身,我只好把你弄成麻子,你才不会再被畜生糟蹋,你照样会好看的,歌儿唱得照样会好听的。二爹爹自言自语之间,柳儿脸上全被黄豆烫成了麻子,柳儿疼痛难忍,捧着脸在地上打滚、喊爹叫娘,大骂二爹爹“你个勾子错的”魔鬼,最后晕厥过去了,不大一会柳儿醒了,她仿佛镇静下来,目光呆滞地望着镜台沉默不语,眼角流出血色一般的泪水。二爹爹突然发现柳儿的面孔像一个妖孽,令人惊恐,猛然醒悟到是自己犯了一个天杀的大错。
二爹爹从地窑里找来一门土山炮,填装上药,然后扛起山炮飞跑出去。柳儿心想还是等况忠禄回来把身子给了他后,了断自己的性命。
柳儿最后一次对着镜台,低声唱起黄梅戏,照例是小辞店中的唱段:
我情愿跟我的哥有大做小,
娶一房灭一房天理难饶。
我情愿跟我的哥溪水县到,
名不正言不顺人口如刀。
倘若是哥回家忘却妹了哥喂,
我若是忘却冤家妹妹雷打火烧……
轰然几声巨响,似穿云裂石,振聋发聩,况家镇的人们全被炸醒了,人们看到,佛塔顶上先是一阵冲天的火柱,紧接着便被威力强大的爆炸给彻底摧毁了。据后来新四军清理战场时的统计,有近一个小队的日军在大爆炸中殒命。
佛塔似顷刻之间永远消失了。火红的枫叶也骤然凋落,一夜之间铺满了况家巷,一阵风起,便向巷口吹散去了。红颜薄命的柳儿一丝不挂地跑出了况家巷,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到柳儿了。
二爹爹是从后街阴沟里进入佛塔地下室的。他不会引爆鬼子的炸弹,便带上了土山炮,欲作引火点燃鬼子的炸弹,开了门进去,一股热浪朝他袭来,他马上意识到已经有人进来过了,且地下室与外界的空气早已经接触,桐油可能自燃多时,他吓出一身冷汗,慌忙丢下山炮撒腿逃生。刚回到况家巷,爆炸就开始了。五爹爹况忠财也被炸死,气流把他从塔窗里掀了出去,尸体落在了对面况家巷巷口不远处。
佛塔被炸的第二天也即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人宣布投降。二爹爹如果哪怕只多忍耐一日,柳儿就不会被他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或许就被他娶为妻了;五爹爹也不会被炸死。外婆说,对于佛塔大爆炸的肇事者,颇有疑点,有人认为并非二爹爹所为,而最有可能下手的人是三爹爹。因为三爹爹办事严谨而周密。
二爹爹况忠禄终身未娶婆娘,孤苦伶仃活到50年代。因年轻时就已桐油中毒,没活几年就去世了,享年52 岁。
细老子的功德
宝林把我带到后山脚下,那里有一条县级公路,修缮一新的况氏祠堂就在路边上。但是我没有进去,因为我是族内女人,不能擅自进入祠堂。如果要进去需要族长准许,细老子离世后新族长人选还没有产生,所以我只能在外面瞧瞧。我所能做的是双手合上十为前辈们祷告、为后人们许愿,仅此而已。
祠堂雕梁画栋,比较讲究,有高大的厅堂,厅堂外有堂号。宝林说,祠堂里有一块书有“志洁行芳”的贞洁匾额,贴了金箔,是细老子在县城请人为柳儿定制的。
爹爹们的墓地则在祠堂对面山上的半山腰间,从一条独路上去,全是黄泥路,路边和坟墓上长满着荒草,有一些冷落、荒凉。
坟墓按爹爹们的排行依次排开,规制迥然不同,大爹爹况忠福大约是五个爹爹中身体最弱的,在他健在时爹爹们为了给他消灾祈福,就给他建好了生基,埋葬了他一些生人衣发,可是不巧,刚为他建好生基,他就死了。爹爹们的墓地附近不见他们婆娘的墓,唯独二爹爹是例外,他和柳儿是合葬墓,其中柳儿是衣冠冢。三爹爹的墓颇为壮观,宽敞大气,墓碑为大理石材质,是后来迁坟的时候细老子换了材料,上面还写有墓志铭,主要记述了两件大事,一是1931年帮红军的事。二是佛塔大爆炸事件。看来佛塔大爆炸事件细老子也认同是三爹爹所为,并非二爹爹。四爹爹况忠喜自然也是衣冠冢;五爹爹的墓最小,很不起眼。五爹爹当年幸亏是被炸死的,否则他后来也许会被当作汉奸论处执行枪决。所以,细老子大约是低调处理了。尽管如此,文革时期,细老子、宝林他们还是听了不少闲话,精神压抑了多年。
细老子的坟距五个爹爹们的坟约七八米远,老一辈人走了,这类送终的后事安排自然就落到了宝林肩上。宝林并不逊色于细老子,他把细老子的坟建得像一座宫殿,下雨的时候人在里面可以躲雨。再往山上走约十米,是宝林给外婆预留的墓地,规模比细老子的还要大,足以使苍天和大地为之感动。我禁不住跪拜在地,热泪盈眶。
宝林给了我一本家谱,但是涉及到我们家的内容微乎其微,只记述到我父亲就戛然而止了,没有关于我们后辈的记述。因为我和我姐姐都是女子嘎,从客观上讲,我们已经从况氏家族中消失了。我顿感女人维系的所谓亲情真的是世上最沮丧、最悲惨的付出。
现在我终于明白细老子为什么热衷于把情感和金钱还有几乎全部精力要用到修缮祠堂、编修家谱和迁坟上。在他的潜意识里,爹爹们可能就是他心目中所谓的忠烈。也或许是不甘心于况氏家族的败落,遂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为家族擦脂抹粉也未可知。至于我家多年给细老子汇钱的事,过去我是有想法的,现在亲眼目睹到细老子搞的这些工程后便改变了我的看法,我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和敬畏。
细老子的赎罪
况家巷青石板路面,较窄,坑坑洼洼,不是很平坦,曲径通幽,则是有风味。巷子原本僻静得很,现在已是热闹非凡,挨家挨户开成了店铺,有裁缝店、花货店,还有几家古玩店和茶楼,游客不少。游客都是慕名而来,是来看况家古巷和蕙南山的红叶的。
细老子完成族谱编撰、祠堂修缮、爹爹们的坟墓搬迁三大任务以后,便在老槐树下卖茶。一天卖不了几杯茶。──细老子是要在这里完成一项守候,这里曾经是婶娘生命的最后驿站。
细老子清瘦、高挑个儿。细老子原来跟我的姨妈──婶娘都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上世纪70年代,学校说婶娘是回龙山林家的子女,叫细老子跟她划清界线,细老子居然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彻底,把划清界线书给张贴了出去,第二天早上,人们便发现,婶娘吊在老槐树上自杀了。细老子在这里要完成的守候便是他的赎罪,对婶娘的赎罪,甚或还有对我外婆的赎罪。细老子便是在老槐树下断气的。
细老子去世以后,况宝凤没有回况家镇为她父亲──我的细老子况德才奔丧,宝林说他哥宝凤记恨着细老子。原因很简单,三十年前在宝凤出嫁之前,细老子为了收取男方更多的彩礼,硬是逼她敲掉了一颗洁白的门牙,给她换了一颗黄灿灿的金牙,结果牙换了,男方却不要她了,嫌她太俗气。最后,宝凤降低择偶标准嫁到安徽去了。
我回中原后不久,从大别山传来噩耗,外婆去世了。她在断气之前,给福利院留下了两件东西,一件是陈大脚的印章,另一件是她门牙上的那颗金牙,是用她年轻的时候用过的一个锦盒装着的。于是,我又回了一趟大别山,为外婆去奔丧。
我决定为外婆守孝三年。
2008年5月于黾勉斋,2010年10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