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梁山伯,他不过是个穷小子。在罗山书院读书,穿的是破衣烂衫,身上没一块儿好布料。吃的啥更别提了,说不定还没咱吃哩好哩!若不是在书院挂个秀才名儿,就和放牛娃子差不多。逢年过节,其他的学生都背着粮食去夫子家,当做学费缴,可唯独就他拿不出来。
不过他有志气,在书院里寒窗苦读,一心科举。虽说吃不好,穿不好,但他学业好。交不起学费,先生大度,也没问他要,照样教他。
祝英台家就不一样了,她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家大贾。知府家——马家都没她家有钱。她爹祝员外,逢年过节给先生家抬的粮食、掂的腊肉、抱的好酒,抵得上十多个学生拿的。不止这些,祝员外和英台的先生,一隔上十天半个月,就狗连蛋一样——娈在一块儿喝酒。他俩不是你找我,就是我找你。家里待着厌烦了就直接去酒肆吃喝。哪家酒肆的酒香?他们都尝过;哪家的菜味道好?他们的筷子都蘸过。
祝员外对英台的先生好,看上去是他财大气粗,钱多的没处花。实际是逢迎巴结着先生,让先生好好教英台。
祝员外对他闺女这么好,说白了,是他富得太狠了。富得太狠了,就成了一种罪。老天爷是公平哩!英台爹是有本事,可就是没本事生儿子,只生英台一个小妮儿。祝员外没办法,就对英台一百个亲,把英台当成了儿子来亲。英台要啥,他就给啥;英台想干啥,他就让干啥。就是英台要上天,祝员外也给英台找来梯子架。祝英台从生来:就不裹脚,不束发,蓬头散发长到大。要是换作别家的千金,都是守在闺房,守出来内敛端庄,窈窕淑女样儿。但英台,就是不一样,活出了带着野味儿的豆蔻年华。
英台越长越大,整天上窜下跳像个男小子一样,一家人谁也管不住。祝员外害怕又没法儿。怕英台到时候嫁不出去,又没法儿管,就这一个宝贝闺女,疼还来不及哩,哪舍得教训她。祝员外无奈之下,给英台请了个夫子,教她些诗书礼仪。英台天性顽皮,她爹陆续给她请了一连串儿先生,都被英台给气跑了。其中一个夫子临走时对祝员外说:
“恁家小姐都能教我了。”
祝员外听了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有一次和英台娘说起闺女,英台娘不经意间来了句:
“这些个瞎先生教不了咱闺女,不如把英台也送到罗山书院去念书。”
罗山书院,名镇汝南。名士张璁在此授课,每年来往求学的仕子,络绎不绝。祝员外一听英台娘这样说,傻了眼愣了半天。他心想:罗山书院是官家办的正式学堂。莫说张璁夫子办学以来,从未收过女子。历朝历代都未曾听说女子进学堂。就连孔圣人当年门下弟子三千,何曾有一届女流?
他当即否决英台娘。
英台娘有些不情愿。她说:“自从汉天子被逼退位,人人都想当皇上。朝堂上坐龙椅的人,屁股还没暖热就被取而代之。没有什么安居乐俗,你我又是谁家的臣?谁家的民?老天爷换皇帝如换衣裳,咱女子英台入了学堂又何妨?”
“放肆,好歹你也饱读诗书,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 ”祝员外听了大怒,甩袖出门。
祝员外冷静下来,回想夫人所说的话,心里一片空荡荡,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祝家世受皇恩,无论他朝廷姓刘姓曹还是姓司马,都不可对君王不恭,祝员外心想。正当他在园林里踱步徘徊的时候,顽皮的英台突然从他身后跑出来,往员外脸上抹了一把泥巴,坏笑着跑开。员外又气又喜,佯装生气地训斥着:“这疯丫头。”祝员外想把英台教育一番,可英台早就跑远了。祝员外无可奈何地看着跑向远处的英台,唉声叹息,谁让他就英台这一个宝贝闺女呢?
此刻,他再次回想夫人说让英台上罗山书院,觉得也不无道理。
祝员外心想:我就英台这一个宝贝闺女,再无其他子嗣,英台就是老夫的心头肉。往家里请夫子教不了她,若是送书院里,张璁夫子能管着她,在书院里圈圈她的性子,倒也行。
祝员外问英台是否愿意,英台倒也觉得新鲜。祝员外和夫人商量好,把英台女扮男装送进了罗山书院。
罗山书院每逢三年招揽一次学子。
祝英台进书院时,正逢书院招生。与祝英台同年进书院的,还有个叫梁山伯的农家子弟。二人拜得一先生,读同样的书,可心志,却不一样。
梁山伯自打进书院以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立志学得百家艺,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跃龙门,金冠蟒袍穿戴身。心系黎民忧天下,一片赤心报国。笔杆轻兮锄头重,知晓爹娘哺育恩。待家丁千百侍二老,日日朝暮拜双亲。英台入书院,祝员外也让她的丫鬟红儿,女扮男装同去。在红儿眼里,她们的这位同窗梁山伯,就是个书呆子。
而英台,就完全不是这样。在她入学堂前,什么都玩儿,就是没有读书的念头儿。何况自知是女儿身,读书入仕,和她八竿子也打不着。在书院里整日读着“之乎者也”,还不如爬到庭院里的两棵银杏树上,瞅瞅有没有鸟窝;书院门前不远处有座桥,英台和红儿跳到河里,试试能不能抓到鱼虾。
祝员外送英台进书院来,也没打算让英台多读几本书、多识几个字儿。把英台送进书院,只是想把英台圈起来,磨磨身上的野性,沾点儿夫子、师兄弟身上的儒雅气息。英台的夫子——张璁夫子,受了祝员外不少好处。他知晓英台是女儿身,对英台的管教也十分宽松。男女有别,师母让英台、红儿与自己的女儿(张小妹)睡一起,夫子准;英台每月要请假几日,夫子准;英台让红儿回家去拿东西,夫子准;学堂上英台打瞌睡,夫子不予理睬;英台馋嘴,隔三差五拉着红儿、张小妹一起偷跑回家吃好吃的去,夫子也睁只眼闭只眼,若无其事地告知其他学子:已准英台假。
英台是初秋进的书院。转眼间,已过了小半年,同窗的学子们彼此皆已熟识。中途过年,书院又放了个假。年后,师兄弟们更是倍感亲切。同窗的师兄弟们还知道了英台是赫赫有名的祝家公子,都逢迎着,对英台拱手作揖,祝兄祝兄地叫着英台。英台虽说受不了同窗师兄们的繁文缛节,可也得同他们客套寒暄,拱手作揖。她不敢像在家里一样:挽袖敞胸,蓬头散发,没日没夜撒欢儿地玩儿了。零星的她,整日扎在秀才堆儿里,未免孤独。不过也正好如了祝员外所愿:英台知道了什么是男女有别,也有了女孩儿该有的秀气、内敛。她有时候夜里回了厢房,还拿起张小妹的衣服摆弄着,偷偷拿起师母的胭脂水粉、玉钗耳环,对着铜镜,贴上花黄,问声红儿:
“我好看不?”
“好看,我家小姐是最好看的,谁也比不上我家小姐好看。”红儿笑着说完,拿起木梳来,给英台梳头。
此时,张小妹正在抄写文章。她无意间扭脸儿看见换了女装的英台姐——宛若仙女下凡尘。张小妹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子,英台便是她这女子眼中的女子。张小妹看呆了,手一松,笔从虎口滑下,把纸浸染了一大片,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三女睡的厢房,只点了两盏灯,光线昏暗。张小妹闲看得不太清楚,猛一起身到英台跟前。小妹说:
“英台姐真好看,乍一换红妆,似那西施、王嫱再现。”她又接着说:“记得你初来我家时女扮男装,眉清目秀,儒雅大方,胜过那书上的宋玉、潘安。你刚住我家时,咱们那些师兄弟们知道后,都以为你是入赘我家,给我做相公哩!”
不等小妹说完,三人的笑声就溅满了整个屋子。
“小姐呀!这几天夜里,你频频换女装、脸抹香,不会是看上哪位师兄了吧!”
“哪有?学堂里那些酸秀才,一个个胸无大志,只会读死书,哪儿入得了小姐我的眼?”
“不对吧!我看小姐你白天课上,总是望着梁山伯兄台,痴痴地魂都快飞了。课下,还走到人家跟前,给人家说话哩!”
红儿这样说,可是羞煞英台半边脸,两颊红晕泛到脖儿前。英台拂袖半遮面,吹了蜡,摸黑走到红儿背后,一只手捂着红儿的嘴,一只手捂着红儿的眼。
“死红儿,让你瞎说,让你瞎说。”
英台看不上学堂上那些酸腐秀才,但红儿说的也没错。她家小姐的确看上了梁山伯那个节呆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弱水三千来,只取梁生那一瓢饮。每当祝英台看着那梁生发呆,红儿总是要扯下儿她的胳膊,拽下儿她的衣襟,把小姐的魂儿给唤回来。
早在刚入学时,夫子将诸学子领入学堂,准备授第一节课。先生和学子们对座,都跪坐在圆形的草垫上。未等先生说话,诸生便开始惺惺作态,对先生拱手作揖,先生亦拱手还礼。只有那呆头梁生,站起身来,走到一空处,对着先生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诸生愕然一阵后,又纷纷效仿。先生没说话,看着那缊袍敝衣的梁生,十分中肯;再看绮秀烨然的诸生,也是默许。英台也在诸生当中,见那梁生向先生叩拜,也跟着诸生随大流般叩拜,不知所然。她只是对那梁生十分好奇,再看他相貌衣着,像是烂瓦中的一块儿璞玉,怎么都看不厌。课下,英台还专门问那梁生为何向夫子叩拜?梁生对她说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英台还是不知其意,对那梁生却愈发有好感。
从此以后,那梁生成了英台眼中的特别关注。她对他,倾心已驻。爱恋,是无声的溪流,在光阴的积淀里绵延。
张小妹没于她俩打闹,笑着把灯点。红儿趁着光亮,挣开了英台,跑到一旁得意地说:
“哈哈。被我说中了吧!”
又紧接着说:
“那梁生长的确实好看:一对眸子凝秋水,两笔剑眉冲霄汉;蒜头儿鼻子挺白面,朱唇皓齿似潘安;身披儒装七尺足,仙风道骨立人前。”
英台听了没吭声,痴痴地对着铜镜,抿嘴一笑,魂儿又飞了。欲言又止:铜镜照我心,把那山伯看。
红儿又说:
“可是小姐呀,我听说那梁生家境贫寒,连学费都交不起。若不是夫子送他身儒袍,空顶个秀才帽儿,他和山沟儿里的放牛郎差不多。您别听我刚才一通瞎说,他那白脸儿,指不定是在这学堂捂白哩!仙风道骨,说不好听点儿,是饿出来哩!若不然 哪个七尺男,不是魁梧高大,虎背熊腰啊?”
英台听不得红儿这般说,到底还是接了红儿的话茬儿:
“少年穷,志不穷。他梁山伯家境是不好,可你没看他,这会儿还在挑灯苦读。若是夫子嫌他费灯油,他也会同囊萤映雪、凿壁偷光那般,同窗你我,谁人比得过?咱们逛庙会时听见有人说:秀才不怕衣裳破,就怕肚里没有货。别看他现在是穷秀才,他日夜苦读,指不定三载过后,就是那举世皆知的状元郎。”
英台情急之下,话音非常大。张小妹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无比佩服英台姐那种坚韧的精神。她放下手中的毛笔,跑上去抱着英台,趴她怀里说:
“英台姐,我也想娶你。”
英台、红儿刚才争执不下,这会儿都被张小妹给逗笑了。红儿听了英台小姐这么说,知道小姐很中意那个梁秀才,只好作罢,没再说什么。
翌日,书院里:书声琅琅如常,夫子讲述《论语》照旧。昨夜杏花儿初开把春来闹。微风吹燕斜,喜鹊枝头叫。英台仍旧儒装,却也春光上颊,动人不已。众人见她,都以为她是女的。唯独那憨头梁生,丝毫没有察觉。
英台与红儿昨夜辩论,这会儿她仍记在心中。课上,英台想看那梁生,也只是很快地猫一下,又作低眉垂眼,羞愧万分。课下,英台想去找那梁生,却又踱步不敢前。
那愣头梁生,只顾埋头啃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他来说,英台没事过来给他塞吃的,算是他最好的同窗了。他哪儿知英台是女儿身?顶多是个俊俏的粉面小生。
春日融融百花开,粉蝶扑香,鸟鹊呼晴。河畔杨柳吐叶儿,河里潜底的鱼儿,也探出头来。梁生一大早出门儿去,到离书院前门不远处的桥下,洗他的宝贝衣裳。其他儒生未与他同来。
英台倒是有闲暇,听说那梁生在洗衣,就蹑手蹑脚地过去了。她没衣裳要洗,而是来看她“梁相公”的。英台本想偷偷走到他背后,吓他一跳。又怕那憨厚的梁生,真被惊到,掉进河里。英台捡起一块儿鹅卵石,扑通一声,撂进水里。
“祝兄,你来了。”那梁生转头看见祝英台。
“嗯,梁兄好。”
说罢,梁山伯又埋头洗衣裳。
英台心想:真是个书呆子,不会多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可又看那梁生洗衣时的侧脸,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鼻梁骨高耸。他梁生不多说话,但他是个心胸远大的人。英台想着想着,春心荡漾无限,马上忘了埋怨。
“梁兄,你夜以继日苦读,想必三载过后,肯定能科举高中,成那头名状元。将来做了高官,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哪里,哪里。山伯自幼家境贫寒,深知百姓苦难,朝廷连年征兵,疆塞战火连天。百姓给官家送了人丁,又送粮钱,年年如此,无头无边。还不如家迁泰山,被那猛虎撵。山伯无功德,不事农桑读圣贤。却无能力挽狂澜,扶将倾大厦于眼前。愿一举成名,做一方父母官。羞愧偏安一隅,守一方富足,保一方平安。”
“梁兄鸿鹄志高远,更是穷达兼济,想事周全。”
“祝兄谬赞,谬赞。”
“梁兄不必祝兄、祝兄的客气,叫得我都以为,叫得我都以为我老了哩!小生今年十三,听夫子说你大些。那咱们就以长幼为序,我仍叫你梁兄,你叫我英台,如何?”
“好!英台。”梁生憨笑。
“英台,你在此读书三载,将来有什么志向?”
“我,我没有。不过,刚才听你一番宏图,我也豁然开朗。你来读书为科举,我来学堂,亦如是。我也要奋力读书,科举高中。”
“有志不在年高,你一定能行的!”那梁生对英台说。
“嘿嘿。”英台笑着,顺手把一旁的柳枝儿折,春风得意,盛开的牡丹般。她连蹦带跳地下桥去,跑到那梁生跟前。
“梁兄,我英台有这份儿心,可没这份力。我一见张夫子,听他讲《论语》,“之乎者也”着就睡着了。要不然你帮衬着点儿我,让我与你课上同桌,听不懂好及时向你请教,如何?”
梁生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他对英台说:
“咱们志趣相投,相互勉励,一起努力学习。将来科举入仕,还不是视官如拾芥。等会儿咱们去找夫子商量。”
“让我去,我这就去。”英台笑的合不拢嘴,迫不及待地往学校跑。
英台说,夫子许。梁生、英台二人,很快变成了左右同桌。
课上,夫子讲《论语》,英台不听。一会儿转身,一会儿扭头,瞄向那梁生。那冤家真是不知好歹,呆头呆脑的一头扎书里,不曾看见——英台对他频眉弄眼。
张夫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先生,许了英台与梁生同座。可他骨子里还是非常书生气,深知男女之交,发于情,止于礼。课上,夫子见英台一会儿瞄下那梁生,一会儿又瞅下,心里非常矛盾。他心想:女孩儿家不学习,不学习也罢。可哪儿能看得英台把这学堂当了闺房?如此下去,岂不是污了女儿身,辱了秀才名儿,负了梁员外,扰了这学堂,最后,臭了我这先生?
夫子索性,打算教训下英台。夫子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什么意思,谁来告诉老朽?
刚说完,突然刷刷几下,几个儒生站了起来,等待夫子点名回答。
夫子却一一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夫子正打算让英台来回答,等她答不出,好趁机教训她。没曾想,夫子正要说话,无意间瞟见后排,马知府家的儿子马文才,正在提笔专注地写些什么。夫子心想:这马文才平时不是睡觉就是斗蛐蛐,今日提笔,真是空前绝后啊!他在写些什么?难不成他已经把答案写出来了?
夫子这会儿对马文才的好奇心远大于想去教训英台的想法儿,就悄悄走到马文才面前,正准备为这马家公子赞许:他终于开窍了。可走近一看,这纨绔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个王八。夫子瞬间恼火:
“这春天没有蛐蛐逗,画只龟准备干啥?准备做谁家的金龟婿不成?”
马文才平时就孬,平时不是逗这个师兄,就是吓唬那个师弟。夫子这样问,他也丝毫不惧,顺口接了话:
“先生,小生这不是送别人,正是要送给先生您呀!您老人家可别小看这乌龟,家父常拿曹丞相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来自勉。小生我想:先生您虽年老,可也意气风发,正配得上这龟咧!”
听得马文才调侃,夫子怒发冲冠。可对这马文才马混球,也是束手无策。夫子大声呵斥:
“放肆!”
便拂袖而去。
夫子刚走,学堂里凝重的空气瞬间被笑声炸开了花儿。
晚上,张小妹闺房里,红儿小大人一般,审问起了英台调座位儿的事。
“我哩小姐呀!你咋这么傻。若是你真中意那梁生,也不必同他坐一块儿啊!同窗的师兄弟们不知你是女儿身,夫子咋会不知呀?一调座位儿,难免瓜田李下。再说夫子与老爷相交甚好,他若告诉老爷,可该咋办呀?”
“我,我没想这么多。我换位儿,我换位儿是想好好读书哩!”
“嘿嘿嘿嘿,小姐呀!我咋会不知道您呀!您中意那梁生,红儿理解。可若是他三载过后,科举不及第。您就要跟着他回家放牛种地,吃糠咽菜了。”
“他能行,他会考中的。若是不中,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不行。小姐您金枝玉叶,娇贵着哩!红儿可不愿意看您过穷苦的生活。”
红儿继续嘟囔着,英台并未听进心里。英台又换上红装,这次是从家里带的衣裳,比张小妹的漂亮太多了。好一个春天来,把暖风灌满了书院,杏花儿夜来香,暖得英台醉闺房。英台痴痴窥铜镜,镜儿里是太真?还是王嫱?
“小姐呀,您别想那穷小子了。若是你看中他相貌好,我看学堂上那个马文才也是仪表堂堂哩!而且,这马公子也怪有才,谈笑风生间,就把夫子气得敢怒不敢言。我私下里,又听说他爹是知府,和咱家的小姐您,更是门当户对哩!”红儿趴英台耳边小声地说,怕被张小妹听见。
英台自打入学堂以来,一心只把那山伯装,哪儿想过其他人?她一听红儿把自己和马文才说成是门当户对,心像乱成一团糟的线团。纵使千头万绪,却只有一根拴在那梁生身上。她听不得红儿说梁生的不好,现在红儿又把她给那马文才生拉硬扯上,她对山伯的情意更是浓烈和清晰。英台马上就说:
“什么马文才?什么门当户对?我只要梁山伯,他这儿会儿就在学堂里,我这就去找他去。”
英台说完就站起身往门外跑。张小妹正想喊,红儿正想拦,没想到英台动作敏捷,燕子一样轻捷地飞出了屋。
书院里,月儿待满,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英台屏住呼吸,踮着脚尖,撩起衣摆,悄悄走向学堂。她蹑手蹑脚,步步使人怜。腰间的佩环发出清脆的声响,房檐上的猫儿听到了,惹得猫儿喵喵叫,爪子呼啦啦拨动瓦片。英台走到学堂门口,正想进去,忽然想起了这会儿是女孩儿装束,又慌乱地戛然止步,不敢上前推门儿。月色如水,英台拈起地上落的杏花儿,雪白的花瓣和她的手一样。英台看着手心儿里的杏花笑了笑,蹑手蹑脚的向门走去。她隔着门缝,向里看去,那梁生此时忘了自己般,一心扎进书里。英台看到那梁生认真的痴样儿,甚是喜欢。
英台此时是女儿身,想进学堂却不能进。她只好把手中的杏花瓣,斜到门缝中。好等那梁生回去时,花瓣正好飘到他身上。谁曾想,这门是虚掩着的,英台刚一碰,门就“吱呀”一声响。
“谁?”
梁生一出声,英台就已跑出了七步远。
“吱~呀~”一声,门开了。英台听到开门声,回眸转身,朝山伯看去。
山伯刚开门儿,见门口并没人,他还以为是风。正准备关门时,他无意向远处看,朦胧的月夜中正亭亭玉立着一仙女。
英台看着山伯,久久伫立在庭院里。暖风拂长裙,英台似柳枝摆,春风料峭。那梁生一手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月色下的仙女,入了迷。英台从未见过那梁生这般看着她,又惊又喜地跑向远处。月移花影动,疑似玉人;佩环声脆响,书院宁静。
恍惚间,那梁生眼前的女子,渐渐模糊在远处的夜。
“仙女,仙女”。
英台走了许久,那呆子梁生仍倚在门前不动,嘴里不停念着“仙女,仙女”,貌似被她勾了魂儿去。
翌日课上,那梁生神情呆滞地拿起《论语》。夫子让读,他好像一个字都不识得,嘴里不停念叨着“仙女”。这书呆子,哪见过女人?见,也只是在书里见过描写貌美女子的语句:“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而生活中,那梁生整日在学堂苦读,就是想见女人,也没有机会。
英台看山伯神色不对,拍了下他的肩膀说:
“梁兄,你怎么了?”
那梁生被英台一拍,癔症过来神儿,转头看英台。乍一看她,太像昨夜的仙女了,十分得有像八分。
“你是?”
“我是英台呀!”
“英台。对,你是英台。”
英台看他傻傻的样儿,对他笑了笑。
那梁生又仔细看着英台: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嘴。他心想:不对,哪哪儿都不对。英台若是男儿身,为何眉清目秀动人心?他又细细地看,见英台双耳有环痕。
“英台,你是不是昨夜的仙女?难道你是女儿身?”
英台正打算再拍拍梁生,劝他好好读书,却被他这么一问给问傻了。猫儿一样把胳膊蜷回去。
“我,我不是,我英台不是女儿身。”
“你若不是女儿身,何故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读书要专心,莫要前程不想想衩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英台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会听得那梁生说出对自己有意,心里禁不住一阵儿窃喜。红着脸,不敢再看那梁生;低着头,把《论语》翻了一页又一页。
刚才,英台与那梁生说话,正好又被夫子瞅见。昨日夫子才被那马混球戏弄一番,现在还怒气未消。刚好又撞见这二厮课上说话,也不管谁是谁了,怒目圆睁到二人跟前。
“祝英台,你把刚才翻的那几页书,背与老朽听。”夫子心想:英台肯定背不出。她一旦背不了,就被老朽抓到了尾巴。就能借此,把她调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还得她淑贞样,换得山伯考功名。
英台自打进书院来,看书的次数一共就三次。一次是初入学堂,捧起书来有种新鲜感;二次是调了座,见梁生读书,自己也翻着看;三次就是刚才,红着脸不敢看那梁生,只好翻书来看。不过英台打小就有灵性。七岁之前祝夫人就教她识千字,可惜越长越大越贪玩儿,不再识字读书。祝员外也没在意过她,一直都觉得女孩儿家读不读书,识不识字,都没啥关系。只想着自个儿,怎么生个儿子,好为祝家延续香火。
英台自幼聪明,有识千字的功底。刚才她翻的几页书,内容都认识。只看了一会儿,现在就能过目成诵。一听夫子提她背书,便信心十足地站起来,合上《论语》,把看的几页书一字不落全都背下来。不只是夫子,所有的学子、秀才们听了她背诵,无不瞠目结舌,下颚垂地。
英台背完,夫子挥手让她坐下。夫子叹息着:可惜她是女儿身,不然去参加科举,定会榜上有名。不过这只准男子读的儒家经典,被英台一个女子信口成诵,也是滑天下之大稽。悲夫老朽,还一直将这儒家义理作为处世之道。
从此,夫子再也没想过调英台座儿的事儿,反倒起了仁慈,动了恻隐,希望英台与那梁生能终成眷属,只是未曾明说。
那梁生听了英台的背诵,对英台是刮目相看,再也不敢故作鸿儒,在英台面前谈经论道。而且,也不再怀疑英台是女儿身,坚信英台与昨夜的仙女无关。见到英台出口成诵,他也斗志满满,韦编三绝不嫌多,把仙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英台被夫子这么提问过,收敛了很多,随着那梁生也整日刻苦读书。英台过目成诵,梁生精益求精。二人不分昼夜,不分你我。读书似吃书,正如二人在桥下约定的那样。
其实,英台知道,无论自己再努力,也不会有考取功名的那天。和那梁生夜以继日的苦读,是想多陪着他,让他多读些书。等三载过后,好让山伯如文曲星下凡,宋玉、司马相如附身,作得好文章。有时二人学到半夜三经天,回寝睡觉,英台故意跟在山伯后面,与那梁生一同回屋,到山伯床上倒头就睡。那梁生瞌睡得似不知有人,就是知道英台又睡到了自己床上,也不以为然,稀里糊涂地搂着她一起睡。
那梁生对英台,也是日久情意浓,越来越分不开,整日张口闭口叫英台。若是哪天英台告假回家几日,那书呆子找不到人关心,找不到人说话,对英台甚是想念。
日夜读书为科举,两小相伴无猜嫌。可惜时光短暂,同窗三载,转瞬即逝。学堂闭馆,学子们回家,夫子和学子们都舍不得分离,梁、祝二人更舍不得。二人舍不得书院,舍不得夫子,舍不得同窗,更舍不得对方。入学逢时秋,离别,又是秋意浓。
“英台,明天由我送你回去吧。”
“好!”
学堂闭馆,诸生回家那天,祝员外早就派出轿子接英台。
英台与红儿坐在轿里,马夫驾车拉着轿子,那梁生则背着书筐,跟在一旁。
英台回家的路上崎岖不平,马车一路颠簸。秋雨连绵,从早下到晚,车辙里灌满了泥水。马车在泥水里不好走,上坡儿打滑,任凭马夫握鞭打马,马儿嘶鸣,还是走不快。下坡儿更惊险,马儿跑时,要比车轿跑得稍微快点儿。若不然,马快轿慢,很容易把轿颠翻;轿快马慢,轿子怼上马腿马屁股,马儿受惊了更危险。英台舍不得那梁生,也嫌坐轿颠簸,索性跳下车去,撑起她的竹笛伞,与那梁生走在一起。
英台的伞,之所以叫竹笛伞,是因为这把伞的材料儿,大部分是竹子。伞帽连着伞杆,是一节儿苦竹。竹子的连接处打通,并且在伞杆上镂刻着七个孔;伞骨是用细毛竹撑的,柔韧结实;伞头儿,也是用毛竹的根儿雕成的。伞帽、伞杆、伞骨、伞头儿结合在一起,中通外直,浑然天成。
若是刮风下雨,雨水溅入伞帽的口孔内,风灌进孔内,竹笛伞会发出鸣笛般悦耳儿的声音。人在伞下,伞外的风雨时大时小,笛声也悠扬婉转。使打伞的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伞布是用油纸制成,上面的纹理各式各样,好比天上的云霞;伞骨上还绑着一串儿蝴蝶风铃坠,若是晴天来遮阳,不闻笛声,还有风铃摆出的脆响。
据说,这把朱竹笛伞是在英台祖上,祝家有位先人在朝廷为官,一位半仙半隐的道人所赠。祝家先人在闽南、百越之地做封疆大吏,道人看他心系百姓、勤政爱民,就把伞赠予了他。并与祝家先人说:竹笛伞,又是招魂伞,有招魂还魂,令人死而复生的能力。道人把伞的用法告知祝家先人。祝家先人接过伞,对道人的话深信不疑,把这竹笛伞视若珍宝。可他并不曾用这伞来招魂儿,也怕儿孙乱用,守着伞的秘密不说,一直守进了棺材里。
不知过了多少代,竹笛伞传到了祝员外手里,伞能招魂儿的用途也早已成了传说。英台顽劣,这把伞也被她从小拿来玩儿。她还把伞骨上的蝴蝶风铃坠拽下来,挂在床头儿上,没事儿摇两下。
此时英台打着伞,与那梁生并排走在马车后面,天上愁雨凄凄,一直愁到两人心里。秋风起,风灌进伞帽儿里,响起悠扬的乐声。笛声悠长,未把愁吹散。
英台见那梁生郁郁寡欢,便给他打气。
“来年春暖花开日,朝廷招贤揽才时。梁兄别我回家去,要把经书韦编绝。来日笔下如神助,科举拾官如拾芥。鱼跃龙门戴乌纱,打马踏花儿把长安看。”
“英台说来我照做,只是不舍今日别。你我同窗又三载,情深意浓胜管鲍。我又怕那日近长安远,宦海雨打浮萍惨。不如与你这三年来,朝夕相处无猜嫌。”
“梁兄才高胜谢安,一心为民志高远。定有贵人来相助,扶摇直上飞九天。”
“英台说我飞九天,可我此刻不想仕途,只想与你走这儿风萧萧兮路漫漫。”
“你我同是七尺男,休要长得妇人心,要一心朝向仕途奔。莫要凄凄惨惨切,不然毁了前途伤自身。君子之交淡如水,今朝分别明朝聚。且来年科举的秀才,又不止你一人?我祝英台不也是胸中墨万倾,信手拈《上林》?”
那梁生听了英台这样说,豁然开朗。对英台说:
“待咱俩都高中皇榜,同朝为官。奏得高山流水来,再写廉蔺传。”
英台见那梁生不再满目愁容,自个儿也高兴了。打趣那梁生道:
“我才不要与你同朝为官哩!就是做官,也要做你上级监察你。免得你涣散心志,不问苍生,跑去寻花问柳;省得你财大气粗,权大骄奢,处处折花。要不然你妻妾成群不嫌多,嫂嫂还不气得回娘家?”
“英台这说得哪里话,我一贫如洗,尚未娶亲。”
“梁兄现在未娶亲,来日一举高中,媒婆还不把你家门槛踏破?”
“山伯无心恋她人,只想一心一意对那梦中人。”
“梦中人,谁?”
“仙女。”
“胡说,信口雌黄。”英台被那梁生逗得大笑,原来这呆头鹅也会说俏皮话。
英台笑完又是一愣,心想这傻小子从来不开玩笑。记得他曾说过仙女,现在说的仙女,莫非是?
“梁兄莫要打趣人,这世上哪儿有仙女。要是有,也是你看天仙配太多,被董咏附了身。你若真有意中人,就免得他人做红娘,我明日便替你去说亲。”
“真有仙女。两年前的一晚,我在学堂看书,开门儿看到哩!她与你像八分,我还以为那是你哩!问你时你说不是,我就以为那是梦,她就是我的梦中人。”
“梁兄,那不是梦,其实真有其人。那天九妹与我爹生气,半夜啼哭来找我,与我好一阵儿诉苦。我便带她夜里在书院转了一圈儿,逗她玩儿。夫子听说后告诫我书院有女子,会辱了斯文。我就未敢告诉你,那是我九妹。”
“你九妹?”
“对,我与九妹是一母双生龙凤胎。只因她是女儿身,很少出家门儿,不多见外人。你若真是那痴情汉、有情郎,我便替九妹做了主,把她说与你。等你来年高中,等你来提亲。”
“好,我一定会去。”
英台与那梁生在车后走,红儿尾随其后。二人的话,前面赶车的车夫,后面走的红儿,都听到了。马夫不敢作声,红儿听了,替小姐又担心又惊喜。她听了那梁生答应小姐如此地快,禁不住噗噗笑出声来。梁祝二人回头看她,红儿立马话怼那梁生:
“看什么看,读你哩圣贤书去吧。”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十八里路。前半晌开始走,现在已经到了后半晌。
雨停,秋风吹散天上的乌云,只留下几抹残霞,寒蝉凄切,趁着奢侈的暖意,奏唱过时的歌。
二人走到一处小亭,歇息了好久。再往前走,就是离别。
“梁兄,这儿离我家不远,你就送到这儿吧!”
“好。”
二人作罢,目目相觑,谁也不想先走,此刻纵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又无语凝噎。
英台合上伞递给那梁生,恐再下雨他被淋。泪水在英台眼里打转,不忍被梁生看,扭头上了车轿。
“梁兄,别忘了来我家提亲。”英台在车轿里,强忍着泪水说。
“一定。来年科举后我一看完皇榜,就马上去你家去。”
英台听那梁冤家这样说,哭脸儿变笑脸。红儿也进了轿里,在小姐耳旁嘟囔:
“哪有啥九妹啊!这梁傻子,不知九妹就是小姐你呀!”
马车刚走,雨就开始下。那梁生打着伞目送英台,雾雨蒙蒙下得看不清人脸。只还剩,竹笛声渐短,马蹄声渐远,疾风吹人寒。
梁生合了伞,夹在咯吱窝儿,舍不得打。一头扎进雨里回了家。英台一走,他才知道,他最想的人不是九妹,是那三年来朝夕相处的祝英台。虽说红颜知己,可在梁生眼里:祝英台才是他的知己。士为知己者死,谁也比不上他哩英台。
英台回了家,祝员外对她的宝贝闺女好是一番接风洗尘。英台无心吃喝,红儿把饭端她脸前,她咂了两口,就把晚饭推到一边儿,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英台也改了入书院前不羁的模样,不多出闺房。整日躲在屋里照镜子,换红装。她日思夜想那梁生,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
祝员外见英台从学堂回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举止言行,处处得体,再也不和红儿及其他下人,肆意打闹。可祝员外总是觉得,英台有些地方不是那么对劲。他不便问英台,就揪着红儿问。
红儿惧怕祝员外,胆战心惊地将小姐与那梁生的事儿全给抖露出来,更是把那梁生来年提亲的事儿也给说了出来。祝员外一听,气得脸铁青。他心想:自己的宝贝闺女,怎么能嫁给一个穷酸秀才。
祝员外去找张夫子,一个劲儿地抱怨他包庇自个儿女儿与那梁秀才之事。夫子无话可说,谁让自己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还没把人家闺女管教好。祝员外见夫子不吭声,也不好意思再责怪他。
“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我家就英台这一个闺女,我怎忍心把英台嫁给那穷小子,过穷苦日子。张兄你教书育人,通情达理,能否与老夫出出主意?”
“员外莫急。那梁山伯是家境贫寒,可他也是我的得意门生。这三年来无一日不挑灯夜读,夜以继日。老朽比不上孔子,他的刻苦却能比得上颜回。明年科举,不中状元,也会中个榜眼、探花。若他高中了,与你家英台岂不是才子佳人,门当户对?”
“张兄此话在理。就算他梁山伯才高,可这科举也是万里挑一。若是不中,岂不让我丢人?我听说马知府的儿子马文才,也拜在你门下,与英台同窗?”
夫子听祝员外这个时候说起那马混球,便知其意。他不好向祝员外说马混球的坏话,只向员外点头示意。
祝员外继续说:
“那马知府马家三代为官,家境显赫。若是把英台嫁给了马文才,门当户对,英台就等于进了福窝。张兄你看如何?”
“行。”夫子沉思良久说。
祝员外商人行径、市侩小人。就连英台的婚嫁,也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谁让英台是他祝员外的女儿,夫子没有办法,不行也得说行。
未过几日,马知府、祝员外、张夫子这三个地方名流相聚。等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三人饮酒乐甚作罢。就把英台与马混球的婚事定了下来,张夫子是保媒人。不过夫子也趁对面俩人酒意正兴,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把英台与马混球的婚事定在明年科举之后。并与马知府、梁员外二人说:“文才与英台在科举过后完婚,岂不是好事儿成双?”他这样做,是在给那梁生争取机会。好让梁山伯中了状元,威风八面,用着举世无双的才气压倒世族马家,冲了这强扭的婚事,娶他的至爱英台。
马知府听夫子说把文才与英台的婚事定在科举之后,当场拍手叫好。祝员外听了也龇牙称快,连忙让下人给他三人倒酒,举杯小酌。马知府的拍手叫好,咧嘴喝着酒,觥筹交错间稍作思考,才理会出了夫子的话外之意。
知府心想:张夫子让两小儿科举后完婚,还说好事儿成双。那另一个好事儿,莫不是我文才要得科举夺魁?这下可难办了。我儿文才虽说聪明,可自幼不学无术,顽劣成性。在他张璁门下读了三年书,还不如说玩了三年。这会儿在家不是狎妓就是赌钱。若不是靠着祖上的功荫,代代能做官,恐怕我马家要被这孽子败个净干。他张璁就是故意刁难,我儿就算不科举,也照样能做官,何必画蛇添足,令我难堪?害得本官又要破财打点,处理周全。
转眼间,到了来年开春,再过几日就科举。那梁生负箧曳屣,匆匆往州郡赶,恨不得立马考试。他途经书院,去看望夫子、师母求指点。
“山伯,你这是去赶考?”
“是的,师母,学生正是去应试。此时特地来拜访您二老。”
“你师父不在家。他走前交代我:若是山伯来了,告诉他定要全力以赴。”
“好,山伯一定会的。”
梁生信誓旦旦说完,师母转身给他倒茶去。茶来,梁生接过,见师母神色不对,脸上似有泪痕未干。梁生问师母是否身体不适,师母转身捂脸说没事儿。那梁生见状,也不敢多问。
梁生在张夫子家呆坐良久,便辞行离去。他刚走出门儿不远,张小妹开了个门缝,歪头偷看梁生。小妹终于忍不住,嘘声呜咽朝他喊:
“山伯师兄。”
梁生扭头,一看是小妹,转身向小妹招手。小妹走到梁生跟前,哭丧着脸对他说:
“你可曾听说英台姐与马文才定亲?”
“小妹莫要逗我。英台不是女儿身,怎会与马文才来定亲?”
“英台姐她就是女儿身,来此求学才女扮男装不告诉他人。”
“啊?”梁生此刻恍然大悟,面如菜色。“原来英台口中的九妹就是英台啊!”
梁生一听他的英台九妹要嫁与那马文才,顿时万念俱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山伯哥你莫伤心,英台姐与那马文才,科举过后才成亲。你要一心来科举,待你中得状元,就可只手拆了这婚姻。与英台姐来结连理,状元郎变为她的新郎君。”
梁生一听,就像是久坐枯井里,抓住了把绳索。拜别小妹往城里赶。他出学院不远,途经三年前洗衣的河边儿。流水涓涓,把光阴冲淡,水边的绿草,一茬儿一茬儿年年换。梁山伯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英台那时就对他驻以倾心,他却一点儿也未曾发觉。现在悔恨只顾得上了读书,和她在一起的三年岁月成了蹉跎,不禁泪流满面。
科举开始,考官出题:论九品中正较之新兴科举投牒。
考官这个题目,可是喜坏诸生。他们大都出身贫寒,因科举才有得入仕机遇,当然是贬九品而赞科举,梁生也无出其外。不过梁生知道,考试不是让褒贬时政,仅一味地赞扬科举取士,也不符合当下门阀政治的事实。于是他准备折中地写上一篇经世致用的时论。
在诸生抓耳挠腮之际,梁生笔走龙蛇,文采飞扬。把三年来的苦读,积蓄的学识,全都挥洒、镌刻在试卷上。诸生写到一半,写着写着,就黔驴技穷了。唯独梁生才思敏捷,妙笔生花。未等考试结束,梁生就已作得了好文章。
科举毕,考官们开始改卷。
汝南郡地广人多,来此应试的秀才,不光只有罗山书院的,各地方的都有。考官们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试卷,也是焦头烂额。试前,锁着秀才们作文章。试后,督察官带着甲士,锁着大大小小的考官改试题。批改不完,他们一个也不准走。考官们前期评改考生们的文章都是很卖力,越往后越松懈。
一考官改着改着烦了,干脆直接看文章字体如何。字体工整就留下,潦草了就丢置一旁,试卷被丢置一旁的考生,自然落榜。
一考官批阅试卷,无意间发现一张试卷上画只王八,还题上字:“神龟虽寿。”给人留下了无限遐想。考官拿到手,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传与诸考官看。倦怠的考官们看了,哄笑一堂。最后,主考官沉着脸,阴森森地走到正在拿着画龟试卷的考官跟前,把试卷拿了去,压着自己的砚台下,继续改卷。改卷的公堂,也继续变得死寂。
主考官耷拉着脑袋,扑闪着俩耳朵,俩眼眯成一条缝。他像是在认真地改试卷,又像是睡着了。一会儿,他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只用一半儿屁股坐椅子,放了个屁。放完,又扭了回来。坐在他对面的小考官,以为主考官在暗示什么,便问主考官何意。主考官说:
“无他,下气通耳!”
没成想,这个小考官所改的试卷中,还真有个叫“夏器通”的秀才,他当即给这个人了“夏器通”秀才的文章改了优等。
一考官对另一考官说:
“这次的考生都是资质平平。”
说完,他随手捏起张试卷,试卷开头几句是:“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考官自言自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不通。”又随手在试卷上批了两句:“秀才刺(次),试官刷”,批完就扔在一旁。
而后,他又捏起张试卷,准备瞟一眼就扔。没想到,这张试卷被他瞟了一眼后,他竟然一字不落地全看完了。看完连连赞赏,夸写这文章的考生,是乱世里经世致用的人才。诸考官见他批阅到了好文章,都走过去,拿这文章竞相传看,看完都是赞不绝口。
考官们反复商议,准备推荐写这篇文章的人,为今年科举的状元。诸考官拿着这篇锦绣大作,呈到主考官案前。
主考官正在酣睡,被人推了几下才醒。醒来,正襟危坐案牍前,审阅文章。主考官看过文章,也是满脸笑颜。又扫视一圈诸考官,考官们都站立跟前,满心期待。主考官终于发话:
“好,这篇文章就定为状元之作。”
顿时,考官们所处的阅卷馆其乐融融。有这样夺目的文章,他们为朝廷能选上良贤欢喜,也不必再为今年的首榜而争吵不休,揪心捏汗。
主考官说完,又在众目睽睽下,派人查写这篇文章的考生姓甚名谁,家境如何,哪位名师手下的高徒。
手下向考官们报:
“此考生姓梁名山伯,汝南郡马乡人氏。家境贫寒,孝顺贤达,乡里皆知。曾在罗山书院就读,拜名士张璁名下。”
诸考官一听是名士张璁的高徒,一个个又捋胡子点头。
主考官听到,又看了眼桌上那张画龟的试卷,心里犯了难。
原来在科举前,马知府老早就重金贿赂了主考官。知府向主考官通融,想替他儿子马文才买上今年的状元。主考官也深谙世故,一张嘴,吃了钱,把状元事先许给了知府。
不过这主考官可不傻,毕竟他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他知道眼前的这篇文章行云流水,写文章的那梁生定是才华横溢。不让他夺魁中状元,于心何忍?再说,若是不让那梁生高中首榜,屈居二、三。将来他势头盛,在朝为官也照样会平步青云。到那时他要翻起旧账,知道了此事,老朽我不得被他的车轮碾?
主考官心想:算了,管他什么马知府驴知府,老子是京官,又不怕他。谁让他儿子碰到梁山伯那般才气逼人的秀才。他马知府冲老朽使钱再多,也只能买个探花、榜眼。若是他问起,老朽就把责任推给这群考官。
于是主考官心生妙计,开始推波助澜,问起诸考官:
“诸位看见那梁生大作,再来看看这砚台下的龟如何?”
主考官边说边取来砚台下那张画着王八的试卷儿,展给众人看。他知道,这张试卷,定是那马文才所为。
诸考官看完,再次哄堂大笑。
而主考官又是没笑,他看着龟旁边题的“神龟虽寿”往下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诸考官听出来了,主考官念的是前朝曹丞相的诗,他们却又不解其意。
主考官发话:
“这龟是此地官员,马知府的公子马文才所画。他马家在此郡三代为官,很有声望。虽说这画龟的马文才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过他马家代代做官,也是能安定地方。不如咱们来磨洋工、细考量,保举马家文才做状元郎。眼下朝廷政权薄弱,世家大族,常掀风浪。若能借此科举,笼住马家,替朝廷给这马儿来收缰。让他马家继续保一方太平,不也妥当?”
诸考官见主考这般说辞,若真如此,岂不拿朝廷科举当儿戏?一个个都书生意气发作,义愤填膺、怒气冲天,连头上的纱帽都气白烟。顾不上与主考官上下级的关系,向主考争辩。
他们有说:“主考大人,您这样是埋没人才,有失公允。”
有说:“主考大人,朝廷设科举是为了招贤揽才。要是那马文才做了状元,岂不坏了公器?”
有的更直接:“主考大人,您如此不公,下官定会向监察官参奏您。”
主考官哪儿敌得过这群狂娟士子的车轮战,马上就败下阵来。并向他们解释:
“本官这样说,也是为了朝廷社稷着想,为苍生计。尔等不愿意,权当本官是戏言。”
主考官又说:
“那我等就三日后放榜,梁生为头名状元。马家公子为榜眼,如何?”
诸考官听主考又这样说,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消停了。
主考官见众人不再作声,心里也一阵坦然,这比他事先料想的结果还要好。
考官们继续改卷。考生考完,都去驿馆躲清闲。那梁生也裹挟在其间,心急火燎不耐烦。他的皇榜高中何时见?英台又何时见?
另一边,情漫漫,路漫漫。英台知道梁生近日科举,夜夜难眠。山伯你认真作答别想我,我英台等你皇榜高中,把我红盖头掀。英台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
祝员外并未告诉英台,已把她许给那马文才。他还哄英台说,要是她在家烦闷了,再将她往书院送去,上个三年。其实祝员外早已和马太守串通一气,他们商量着:等马文才中了榜,直接抬来花轿把英台接走。一气呵成,喝凉豆腐脑儿一样快。
马知府,也作难。临考前几天,宴请主考官,敬酒又美言。为了他儿子中状元,不惜觍着老脸,对主考卑躬屈膝把腰弯。
今日他又去找主考官,欲和他把酒言欢。顺便,问问犬子文才,有没有高中上状元。主考官,很委婉,向他恭喜儿子中榜眼。知府听了很恼火,心中怒骂:拿着银钱喂恁这狗官,却只给我儿换了个榜眼。知府向主考问缘由,主考官借此机会,全把责任推给了其他考官。最后又附加一句:那梁生确实才高,罗山书院果然名不虚传。
马知府回去的路上,心想儿子榜眼就榜眼,也不比状元差到哪儿去。见了祝员外,张夫子,自己照样不丢脸面,儿子文才照样风光无限,娶他家英台理所当然。又想:中不得状元,也不怪花钱不够,怪就怪文才不争气,不如主考口中那梁生。梁生?罗山书院?莫非那梁生与文才是同窗?知府回想着主考官的话,意蕴深长。他很是好奇那梁生是谁。
知府回家,想问文才那梁生是谁。他真的如此才高?马知府回去把家里找了遍,始终不见马文才人影,那竖子不知死哪儿去了。
晚上,马文才狎妓回来,垫个鸟笼往家赶,在门口被他爹拦。马太守把所有关于梁生的事儿,向竖子问个遍。文才不知所措,把那同窗梁生的事儿,抖搂个底儿朝天。不仅如此,还将那梁生与自己即将过门的媳妇英台要好,也给扯连。
马知府越听越不对劲儿,听着文才讲,他确实佩服那梁生。可又听文才讲那梁生与自己的儿媳关系要好,又是怎么一回事?向来男女授受不亲,他俩却关系要好。知府愠怒不止,逼着马文才继续说下去。
马文才在书院里就不喜欢英台,更不喜欢那梁生。在书院里,他不知那祝英台是女子。莫说他,与他同窗的师兄弟都不知道。谁曾想,在书院里混了三年后回了家,自己竟和那祝英台云里雾里被各自父母定了亲,定了亲之后才听人说祝英台是女的。马文才也不太情愿,可他知道自个儿再顽劣成性,不守礼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好更改。百事孝为先,自个儿再怎么孬,也不能做个不肖子孙。马知府给他婚配,他也凑合接受。
不过这会儿马文才见他爹对那梁、祝二人的事儿这么感兴趣,他干脆混水和泥,添油加醋,咋坏咋说,最好能气得他爹给自个儿毁婚。那马混球一个抖机灵,说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书院时,夜里睡在一起,那梁山伯还和祝英台在床上偷亲嘴儿。
马知府听了气得火冒三丈,差点晕过去。这还了得?他万万没想,未过门儿的儿媳妇与那梁山伯如此不堪。马知府破口大骂马文才,为何不早点儿告诉他?马知府对那梁山伯和祝家恼怒至极,骂完马文才后,又跟马文才说给他毁婚。马文才听了,巴不得现在就毁婚,自己以后好继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马文才就又向他爹怂恿,把那梁生与祝英台说得是体无完肤、狗血淋头。
马知府又听儿子文才这样说,再次觉得不对劲儿。他想那梁、祝好歹也是读书人,品行再不端,也没文才口中这么不堪。他越听越觉得:这竖子说得倒像他自己。知府听着听着就烦了,撵马文才滚蛋。马知府知道儿子文才的话半真半假,但那梁、祝二人的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若是那梁生此次科举真中得了状元,名声朝野尽知。以他的才德,来日封侯拜相。我儿文才娶了他心上人祝英台,他恼羞成怒,还不把我马家弄垮?想到这,马知府不禁后背发凉。他心想:
官场历来黑暗,莫再说饮水思源。历来皇家为争权,还死的死,残的残。本官与那梁生,虽同为乡里,可又无血缘。将来他一旦得势,我马家定危险。
马知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倾尽大半家财,上下打点,里外通圆。将这次科举的大小官员,喂得满心欢。他这次铁了心顶掉那梁生的状元头衔,使那梁生从榜上除名,让儿子文才随手捡。
于是汝南郡此次科举,放榜前一夜,马知府暗流汹涌动,凡是关于科举的大小官员,都如墙头草般,倒向他这边儿。科举取士,在这些门阀士族面前,终归只是儿戏。
放榜那天,皇榜在城墙高高挂起,万人瞩目跑去看。特别是那些秀才们,看完有的发疯,有的吹头丧脸。那梁生挤在人群中间,瞅着皇榜看。看了半天,竟然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受不了,落水狗般踉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万念俱灰,伤心到流不出眼泪。梁生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书院苦读了三载,到现在全是枉然。他人眼里的准状元,却名落孙山。此时,他无脸回家见父老,更无脸见英台。一路往回走,草木见了枯荣,花见花儿败,天若见了,天亦怜。
就在梁生万分痛心之际,身后突然蹿出一群黑衣人,他们一身黑衣,又黑布蒙脸。未等梁生看见他们,他们就贴到梁生背后,一麻袋套上梁生的头和上半身。梁生想要挣脱,黑衣人开始乱棍毒,打得他站不起来身、直不起腰,直打到他嘴吐血把麻袋染一片。
那群黑衣人见梁生被麻袋套着,被打得近乎不再动弹,赶紧收手四散。
过了好久好久,那梁生才喘过一口气儿,吃力摘掉麻袋,左瘸右拐往家赶。他不知道这群打他的人是谁,更不会知道有人顶了他的状元。
回家途中,山伯又经过书院。他尽量整理容颜,再次拜访夫子、师母。乞求,向他们再次打听英台的消息。这次张夫子同样不在家,师母和小妹见了梁生,大哭起来。她们不敢多说,只向那梁生说了:这几日英台出嫁。
那梁生听了,像根儿熬尽的蜡,再也受不住这人世的惨。他悲痛欲绝,心口儿如雷劈,再次从嘴里吐了口血,倒地死去。
可恨这士族政治,断送国士无双的梁生性命;可惜山高皇帝远,任凭马家横行乡里;可气祝员外,嫁女儿只嫁门第不嫁人;可笑张夫子,明哲保身、为虎作伥求安稳;可悲那梁生与英台,同窗三载落得人鬼殊途,谷雨落纷纷。
山伯死后,师母惊慌失措,赶紧跑去告知他父母。梁生父母哭天无泪,白发人送黑发人,将山伯葬在村前的路旁。他们无银钱装饰坟墓,就把那梁生从书院带回的心爱之物——竹笛伞,撑开扎在墓旁。
那祝员外、张夫子听闻梁生死讯,都吓得做贼一般,撮在屋里不敢声张,好像那梁生是他们杀的。几日后,祝员外心爱的女儿便要出嫁,可员外因为梁生死这件事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越是想,心里越是愧疚。终于,他窝在心里窝不住了,向英台娘说了出来。
英台听说科举放了榜,每天都想打探那梁生的消息。抱怨那梁冤家怎么还不来她家提亲,莫不是他中了状元,一得意,忘了故人?英台很是着急,恨不得跑出家门儿,去那城墙上把皇榜摘下来好好看看。英台着急,红儿也跟着瞎着急,八面玲珑地探消息。
正巧,一日早上,英台娘向红儿问起那梁生是谁,他死了,英台作为他的同窗,要不要去他家看望一下。
红儿是祝家的下人,自幼陪小姐长大,深知英台心。英台爱那梁生,她也爱屋及乌,对山伯爱半分。人心都是肉长的,听得祝夫人说山伯死了,红儿立马跑到小姐闺房里好生地哭。英台问她怎么了,她哭得说不成话,哭了好半天才说出山伯死了。英台一听到,瞬间昏死过去。
英台昏迷不醒,祝家像炸了锅,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英台娘赶紧去请郎中,祝员外扶起英台,掐她的人中。
英台被掐醒,起身就要撞向墙去死。亏得祝家人多,把她拦住。一会儿,英台趁家人不注意,摔碎桌儿上的茶碗,抓起一把就往脖子上划,往肚子里吞。祝员外又是被吓掉了魂儿,夺她手里、抠她嘴里的碎烂碗片儿。碎片儿被祝员外夺了去,英台死也死不得。她手指着她爹,恶狠狠地用眼剜着他说:
“是你杀了他。”
祝员外心虚,一声不吭,像是受审的犯人,没有也成了有。
其实英台从书院回来,就向她爹试探着说自己与那梁生的事儿,祝员外不允,英台就把话噎了回去。英台还从红儿那得知,她爹把她许给马家,科举后完婚。不过英台丝毫不在意,她一直坚信山伯一定会来娶她。
英台天真,看不透世人心。山伯一死,她好像一切都明白了,尤其是看明白了她那宠她,爱她的爹。
“我与山伯同窗三载,情深意笃。你非但不认,还把我许给那马家混蛋,你就是恶人。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二鞍,我这就去死,他梁山伯在等我哩!”
英台呜咽的话音刚落,就又一头怼向桌子角儿,撞昏过去。
一家人见此状,又是惊又是哭。英台娘请郎中抓药未归,祝员外又抱着英台去找大夫。马车一路颠,祝员外抱着英台在车上一路哭。英台平时就不爱坐马车,不知是马车晃得厉害,还是祝员外哭声太大,英台浑身气血流转,头上的淤青散。车末到大夫家,英台就醒了过来。
英台昏过去,像是在做梦。梦中见山伯,一身白衣,打着他们的竹笛伞,正在远处向她招手。英台正一步走三步跳地向山伯走去。醒来,她才知道,那只是梦。
英台有气无力地对她爹说:
“死你不让死,我也想通了。我就嫁了那马知府的儿子马文才吧!”
“好,好闺女,你终于想明白了。”祝员外大惊大喜,又马上露出了市侩本色。
“与马家成亲我依你,可你也要准我一件事。”
“行,你说啥都行。”
“你把我许给马家在后,我把我定亲于山伯,与山伯有婚约在前。等我出嫁马家那天,要穿嫁衣在表,穿丧服在里。即使坐婚轿,我也要披麻戴孝。先去山伯坟前看他,才能再去马家成亲。”
祝员外最宠英台,可英台这样说很是让他为难。不过刚答应完她,又出尔反尔,这傻闺女不知又会做出啥事儿来。他心想:算了,就听英台的吧!到时候不等马家来迎亲,就把英台先送去,谁也不知道。
英台这样说,心里可不这样想。英台心想:当初她与那梁生说好,等山伯高中之后,你来提亲我来嫁。现在山伯死了,多半是因为知道我爹把我许给了马家。你来提亲我来嫁,你一死我也活不下去。我就等出嫁那天死在你坟前,学那尾生抱桥死,做那望夫石。
出嫁那天,未等马家迎亲队伍来,祝员外就吩咐人抬着花轿,抬着一身嫁衣的英台走了。
此时正值春天,前几日,雷声隆隆,唤醒沉睡的大地。地下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虫儿,蹿出来抱上杨柳吐出的新叶儿。夜里的麦田,小麦开始拔节儿,流水潺潺般奏响。英台家的庭院,未等杏花败,又迎桃花开。
太阳无私地给予大地光和暖。英台坐在花轿里,掀开竹帘。她看到远处春光融融,空气也按捺不住,不断向上翻腾。英台心想:前些年这个时候儿,我和山伯在桥下义结金兰。到了今天,我终于要和他在一起了。生不能同床死同穴,我无心留恋人世,只想快点儿去找他去。
送亲的队伍,一个个都身着装。英台坐的花轿,更是用红绸、锦花缠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像个礼包。就连那吹唢呐的人,手里吹的唢呐上也紧紧绑上了一层。可惜他们不知道:他们送的新娘,披上麻戴上孝,是去另一个世界的。
花轿一步走,三步摇。锣鼓声响,喜鹊枝头叫。送亲的队伍皆欢声笑语,领头儿的轿夫,还朝红儿打趣道,要她来日做自己的新娘。无人知晓:英台透过竹帘缝儿,看得一片芳草萋萋。
众人抬着花轿,走了快小半路程。天上开始堆起乌云,太阳嗖地一下钻进乌云里,好大一会儿才出来。一会儿,又被云给吃了,再也没给吐出来。
“要下雨了。”轿头儿说。
说完便催众人快走。众人抬着轿子,快接近山伯的坟了。红儿指使众人,暂且撇开去马家的路,朝梁村口儿走。众人不解,红儿说这是老爷的吩咐。众人听从。
英台察觉到花轿调转了头,赶紧脱了嫁衣,拽开轿子门儿,花轿上点缀的花布也赶紧撕到一边儿,来不及喊停,就按着轿门儿跳下去。他朝山伯坟的方向跑去,憋在肚里好久的泪水、哭声,撕心裂肺的涌出。
“山伯,英台来了,我来找你了,我就是你的祝九妹英台呀!呜呜~呜呜~”
英台哭着跑着,抱怨山伯为什么不去找他,而独自死去。即使没有科举高中,也应该来给自己说一声,要死也得一起死。
众人见新娘跑了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未见过此状,都愣住了。
“还愣啥?快追我家小姐去啊!”红儿怕小姐出事,急得直跺脚。
就在此刻,从山伯坟的方向,忽然刮起阴冷的旋风。刮的野花收花苞儿,草起露水,柴木结霜,几乎要把春天的一切都给吞噬掉。众人不知是吓得还是冷的,直打哆嗦,不敢上前。
英台一见旋风起,跑得更快,好像知道这是山伯在呼唤。红儿担心小姐,呵斥众人追,却无一人敢上前。红儿就独自跑去追小姐,没成想这大风似一堵墙,把她挡得迈不开腿、伸不开脚,无力向前挪动。
天上的云越堆越多、越堆越密,直到堆不下。老天爷再也托不住这厚重的云彩,“哗哗哗哗”全倒下来,成了倾盆大雨。英台顾不上这些,朝着山伯的坟继续跑。她没迈好腿,被草绊了一下,啪叽一声,趴在了泥浆里。
“我看见了,山伯我看见你了,我是你哩九妹英台呀!”
英台在雨中,像是着了魔。她站起来想继续跑,可刚才摔得很,站也站不起来。英台就扒着地上的泥水往前爬。
雨越下越大,一会儿又成了冰雹。鸡蛋般大小,夹杂着雨水一并砸下来。天空电闪雷鸣,一道闪电正好劈中山伯的坟,把坟头劈了去,劈出个大裂口。
山伯的坟是新坟,土质松软。老天爷把他的坟抓开个口,雨水一会儿又把土冲掉大半儿,棺材整个都快露了出来。冰雹一下,他的棺材被砸出个洞,能隐约看到他的衣衫。英台爬到坟前,顺着棺材地洞口爬了进去。瞬间,泥沙俱下。泥浆、冰雹块儿都往棺材里倒。不一会儿,坟的豁口儿被填平,他俩被自然的力量合葬在一起。
过了好久,骤雨初歇,天空放晴,万物重新活了过来。
红儿跑到二人坟前,边哭边挖。
“梁山伯你这恶冤家,死了还要带走我家小姐。”
众人都跑上前去拦红儿,人都死了,不让她再挖。拉着红儿回了祝家。
英台去另一个世界找山伯,他俩安静地躺在了一起。
山伯死时,陪葬的那把竹笛伞,雨伞的竹子根儿钻进地下,散开了许多绒根儿。那把竹笛伞似乎活了,长成一根翠竹,为坟遮阳。红儿思念小姐,常去坟上看她。红儿知道,小姐生前最喜欢蝴蝶风铃坠,她就从小姐闺房床边取下,挂在坟旁的竹枝上。
无人知晓,坟旁竹枝上的蝴蝶风铃坠儿,风一吹,伴笛声响,两只蝴蝶挣断风铃,掉落在野蔷薇枝上,结成了茧。又是一年春暖花开,雷声惊蛰,野蔷薇枝上破茧而出,飞出一对儿蝴蝶。他们一只白,一只彩,比翼双飞,好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