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阿姨

我从小，就是在小阿姨家里长大的。

我们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窝藏在繁华都市中一个脏乱小区老旧房子的四楼阁楼上。阁楼不大，从朝南的窗户到朝北的窗户，走个十步就能走到尽头。天花板低矮不平，粗略看去就像拱形，房间角落甚至要人弯下腰才能避免头不撞到上面。

说是房间，是因为没有独立的功能室。一块空间，集卧室、厨房和客厅的功能于一体。浴室就是一楼的一个小房间。没有灯，墙壁是土墙壁，上上下下一块砖都没有。浴室的门没有锁，只能用木板从里面压住。半夜上厕所不好摸黑到一楼，就用传统的红盖白身痰盂。

我记得，每次去洗澡都像是一个噩梦。站在乌漆墨黑的狭隘空间里，墙壁上到处都是恶心到极点的虫子。即使是穿了拖鞋站在地上，也要时不时恐慌，就怕会一个不小心，一脚落空踩到地上。我和小阿姨，夏天用唯一一个出水口连着水管直接冲冰水，冬天则自己烧壶热水带着水壶进浴室。虽然环境脏乱差，但小阿姨总让我挤多一点沐浴露，再多一点，洗得香香的。

我总说：“阿姨，好黑啊。”

她会回答我：“这有什么，我不是在你旁边嘛。”

“噫，有虫子！”

“你别管它，它不会爬过来的。”

住在阁楼有很多囧事，其中一个很大的困扰就是下雨天漏水。明明头顶是白色的墙漆，明明再上面是一层瓦片雨还是渗透下来，不得不去用盆接。有一次下雷雨，没想到好巧不巧的，闪电直接劈到了方块电视机上，电视直接烧坏了。幸好没有什么人员伤亡，也因此，小阿姨家换了一台液晶电视。上海的野猫很多。有时候猫就会跳到窗户旁，因为窗户下面就是瓦片。尤其在晚上的时候，黑乎乎的一片，睡意间听见娃娃的哭声。惊醒一看，窗边有双眼睛在发着绿光，很是骇人。

小阿姨念书念到小学二年级就没再读了，因为外婆家没钱。她是一个会说普通话的文盲，这样的条件在老家已经绰绰有余，但在这样一个知识分子遍地走的城市，不识字就等于一个盲人。很难想象她一个人在外的时候经历了多少酸楚。做生意的时候，别人发来QQ消息，她就只能叫我。

“静静，你过来一下。他说了什么？……哦，那你就跟他说……”

到了后来，她也能学会“复制”。渐渐能看懂“在吗？”“多少钱？”这样的句子。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用复制回复一个“在”字，用写字板写一个“元”字。

也许，正是因为陌生的环境、困窘的经济，以及姨夫喜欢打赌的败家行为，导致她常日郁结在心，十分暴躁。那个时候，年幼的我，经常亲眼看着阿姨用晾衣架打哥哥。我看的很难受，心里沉沉重重。哥哥哭嚎着喊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就在一旁丧着脸，怯怯地劝道阿姨：“别打了，别打了……”

小阿姨是望子成龙，然而子却成了臭虫。哥哥不写作业，买卡牌玩，奥特曼电视。他还特别叛逆，越大就越会和阿姨吵架，吼得很大声。如今他已大学毕业，去杭州做学徒，还给她买生日蛋糕。母子关系冰融为水。

不仅仅是和哥哥，她和姨夫也要吵架，吵吵吵。有一次她就和姨夫当场在小电瓶上吵起来，小阿姨直接下车走人。马路上的人纷纷鄙夷地看着他们，听着两人明显不同的乡土方言。这一幕让同在车上的我很难堪，也很难受。

姨夫的夜不归宿让她逐渐自强独立起来。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去开店，一个人艰难地和客户讲话。后来渐渐的，她也变得无所谓了——她习惯了孤独。我和哥哥离开后，她就经常是一个人，家人姐妹都在老家，而她一个人在大城市上浮沉拼搏。

我想，携家带口做出决定离开老家去都市奋斗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与敢于拼搏的精神。无论如何，她最终活下来了，最终做到了扎根。

一个人总有正反两面。小阿姨有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缺点，就是害怕那莫须有的妖魔鬼怪，有些胆小。有一次暑假，我坐车来她家玩。一天早晨，她突然问我：“你昨天有没有敲墙？”

我说：“没有啊。”

“我昨天晚上听到有敲墙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你。我叫你名字，你没有答应。”

“不是我，我睡着了。”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是猫呢。没什么好怕的啦！”

还有一次，晚上十点左右，我和小阿姨在一个商场里玩。她要去公共厕所，叫我跟她一起去。我觉得很奇怪：“我跟过去干什么？”

“哎呀你过来就是了。”

我跟着她一起到大厦的厕所门口，这里灯火通明，装饰精美。然而……

“你现在这里别走哎，不要走哈，就站在这里。”

我再三点头，她才进去。等待的过程中，我才恍然大悟。等她出来后，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这里是大商场，又不会有什么。”

她扁扁嘴：“谁说得清呢？”

在上海待的久了，她也学到了很多。她总是说：“上海人都是……”比如每天清早起来要喝一杯水，吃完饭要漱口，学习上海人将柠檬汁加入菜肴的烧食方法。她变得平静下来，时光磨去了她的尖锐与不安，为她添上了多一分从容，多一分优雅。

真正让我彻底改变对她的看法的是妈妈的一席话，她说：“你跟她生活了这么久，你都没注意到吗？小阿姨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都出去干活，留她一个人在家里。才两三岁嘛，什么都不懂，她就用手去摸那个电，然后右手小拇指就烧了半截。你没看她吃饭都是用左手的？哥哥也用左手写字……”

真的是震惊到了，我当时就想，怎么可能？我为什么都不知道？小阿姨总是这么坚强，这么泼辣，完全看不出来她会有这样的经历。

是的，完全看不出来。多么令人心酸，多么令人心疼啊！我想着，那个时候小小的阿姨，会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手指烧了半截，哭的心碎却家人不在。没有人去安慰她，没有人去阻止她。孩子是最纯真最可爱的。她小时候，是不是也曾像我们一样幻想过公主梦呢？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曾抱怨过自己的出生呢？我那时就想，我要是可以回去就好了，回到那个时候，去看顾好小阿姨。然后再对二八少女的她说：“一定要快乐啊！不管现在或者以后生活多么困难，一定要乐观向上。只要怀揣着一颗善良的心，幸福总会来到你身边的。”

现在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抱怨与愤怒正逐渐离她远去。她搬了新家，新家有厕所有马桶，有小厨房也有热水器。她也存钱在小区买了一套房，租给别人赚外快。她在老家大阿姨套房的莲池小区旁也买了房子。两层楼，一楼宽敞明亮，二楼别致精巧，与套房无二，也能把大厅租出去给别人上课。她的厨艺很好，每次回老家都会亲自下厨。半个月前我就吃到了一桌好菜，以及那盘红糖醋排骨加柠檬汁。

她总是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考个好的大学，将来找个好的工作，生活就不会像她一样之前那么累。

做好一个人，应当就要像她一样吧。勇敢地选择去大城市谋生路，坚毅无畏地迎接困难，顽强自立地学习各种生活技能，乐观地去看待未来的生活。孤独必不可少，纵使孤独，那有何妨？只要内心足够强大，就不会被孤独的巨人所击倒。在难过的悲伤，也要从缝隙中汲取力量。

最后，惟愿小阿姨，身体健健康康，生活称心如意。最最重要的是……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