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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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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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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村


城市仍在熟睡,车站里已聚满了深圳至各地的返乡人。细密的小雨未成滴便已挥发,灰蒙蒙的窗户也渐渐清晰起来;K587次列车车厢过道上人群蠕动,广播声、吆喝声混成一片,四周散发着年货和消毒水的味道,一种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回家过年的急迫感在车厢里蔓延。

人们兴奋的讲着话,我和哥哥坐在6号车厢47-48#靠窗位置上,为了节前早走几天节后晚到几天,作为工程师的哥哥自觉把公司新一年的第一季度新品BOM表、产品AI图、产品原理、PCB电路、元器件的选配与评估、硬件测试等方案提前赶出来了。他脸上戴一副金丝眼镜,眼镜耷拉在鼻梁上,鼻翼两侧有明显的压痕,镜架上的金丝边已褪成黑灰色,两只疲累发红的眼球在镜片下略微涣散;微胖的身体致使他的座位看起来显的有点窄小,右耳上方一搓头发反向梳起自然的搭至左边,巧妙的盖住了脑门中间光着的那块头皮,细条的皱纹像花卷褶皱般自然地舒展在他柔和的扁脸上,胖墩墩憨厚的样子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望着窗外渐明渐亮的天,身下规则的铁轨撞击声印入耳膜,无数珍藏的画面从我记忆深处涌现出来;从门缝里塞煎饼给我们的老祖母、爷爷严肃凶狠的脸、奶奶模糊的泪眼、父亲戒不掉的叶子烟味、母亲总是炒的很咸的回锅肉、满山遍野的竹子、夕阳下的红土地、老伙计大黄牛、还有只晒太阳不捉耗子的猫…这一刻我忽然很想家,想父亲母亲;是突然间滋生的那种抑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想!

6号车尾7号车头中间过道上有一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配电房旁边禁止吸烟标语下有人舒展地抽着烟;大家在讨论着找对象,结婚,房价;有一头漂亮长发的女生背对着哥哥咯咯的笑着,不知谁扯到了人类追求上,有人哲人似的问了一句:“你说现代人究竟是在追求啥?有啥意思?”“追求金钱和财富”“追求自由和快乐”“当然是追求安逸的生活嘛”“追求幸福吧”“追求美好的生活”哥哥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他在每个人眼里读到了不同的信息,有人投来崇拜的眼神,有人眼里带着审视的眼光,有人憋住笑的嘲弄眼神,还有人茫然不知所以的望着他,他补上一句: 就是Money! 钱!大家恍然大悟,人群顿时热烈哄笑起来。

长发女生回头看了他一眼,透过淡淡的烟圈彼此对眼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女生脸上浅浅的酒窝让她整个人生动起来,他不禁想起同样有酒窝的刚刚分手的恋人,仿佛一只野蜂在心脏上蛰了一下,在一种友好的氛围中,他小步挪到前边找机会和她聊天,“您好!我叫母播春”,他摇摇手,想跟女孩握手示意,女生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你好”平淡的回复,他看对方没有握手的意愿他用手扯了下身上的毛衣,扯完后知后觉发现他手上仍然戴着订婚戒指,他尴尬的笑笑:“我回四川,您呢?”“我去长沙”“长沙好地方呀!”“四川也不错!”“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你这个姓比较少见,是母亲的母吗?” 女生没回答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是的,母亲的母,您贵姓?”哥哥热切得问到,女生刚要回答, 周围又热闹起来,他们自动加入了闲聊中。

大家又肆无忌惮的讨论着996生活方式,垃圾分类,房子,车子,票子,女人,台湾,香港,南海,娱乐圈的花边新闻,国家领导人揽权纳贿的民间传说,四川人说邓小平没有开发四川,湖南人说毛泽东没有扎根湖南,哥哥严肃地对他们讲:谁的玩笑都可以开,这些玩笑不能开,因为没有这一群人就没有我们现在的生活。见他正气凛然的样子,有人小声嘀咕:神经!“您可以不信神,但您不可以不相信神圣”他继续说道。刹那间, 大家兴趣缺缺地散了。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用手搓搓又默默地放进烟盒里,自己也觉得无趣;一位陌生乘客递过来刚点着的烟,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猛吸两口后,列车员推着餐车叫卖的声音传过来,他快速的抓着大半截未抽完的烟头掐灭火苗,丢在脚下使劲的来回碾碎。头上的鼓风机把烟草碎末吹散了一地…

当半夜火车到长沙的时候,他特意来到在门口送别长发女生,女生回头冲他一笑,长发在路灯光下射出一道长长的倒影中火车一阵风开走了,他恍然地站着,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女生的脸。

 

轨道两旁的茅草垛在冬日里为古城增添了一抹古老的味道,等你站在车站外听到人们扯着脖子喊着人、大街上车催人走的喇叭声和看到红绿灯路口跳错的灯标的时候,一片混乱一片新象又觉得古城无比鲜活。

车站对面的饭馆桌子上,哥哥正在一碗牛肉面里使劲翻找牛肉,黑黑的臊子汤和面条里没有看到牛肉;他问服务员:“我要的是牛肉面,你是不是上错了?”服务员告诉他:“就是牛肉面”“没有牛肉呀?!”他不小心带了点情绪用普通话问出来。“牛肉臊子汤不是牛肉是啥子?!”服务员也生气的用川普质问他,服务员骂骂咧咧的擦着桌子。“没有牛肉怎么叫牛肉面嘛”哥哥小声地嘀咕,他看看其他顾客碗里跟他一样,不甘的吃完面顺带了一份给我到车站和我汇合。要我评理,我亦无可奈何。

天堂乡的车到了,司机叼着烟,指挥着一拨人下车,再指挥着人们上车,车上音箱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唱腔:对你爱爱爱不完…哥哥拖着两个大皮箱站在行李舱旁等待,一股湿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感觉烦躁,他从左至右反复撸动着他前额的头发,顺着别人的目光看到站台边清扫垃圾桶的阿姨擦不净烟灰,吐一口痰当清洁剂擦拭着垃圾桶上的烟灰盖,人们相视一笑,空气顿时热烈了些。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车窗外有吵闹声,原来两辆客车在去天堂乡的路口相撞;两个司机互相指责各不相让,乘客边看热闹边抱怨,哥哥摸出一包红塔山下车和司机一起向路警说好话,警察严肃地批评教育了两个司机,并要求彼此承诺以后一定遵纪守法注意安全,末了各人罚款1000元,然后拽着红塔山带着一脸威严的走了;哥哥小声提醒开罚单,司机拍拍哥哥的肩膀以示感谢,低声说:“这个节点不开罚单只罚钱挺好”高兴的挥手高声招呼: “兄弟们,再见!!!”

当我们坐着摩托车一脸尘土的赶回天堂村的时候,已是暮色重重。腊月的风吹在脸上真像茅草叶割着脸,村头大黄听到突突声假意地汪汪几声,摩托车驶过再把头埋在双腿间继续打起了盹,整个山村笼罩在一片白色浓雾中,几处人家院坝亮着灯,大家在屋檐下招呼一声匆匆而去。潮湿的略带甘涩的泥土味沁入胸膛,带有嫩麦苗的清香气味让人疲惫尽消。

我家有3间青瓦白墙的大房子,另起了2间土胚房做灶房,瓦房的几角吊着大红灯笼,在朦胧的月光下平添了些许意趣,原来坑坑洼洼的地面都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走在脚下发出蹬蹬的脆响声;山腰上的风来的急,哥哥将羽绒服拉链拉上头,把吹乱的头发轻轻一撸,再吩咐我把乱成一团的长发收拾一下,我们整整齐齐的出现在父母面前。

哥哥拿出父亲的礼物:一台智能手机,我和母亲的礼物:一人一条围巾,我则是直接拿钱,父亲反复唠叨着不要手机要钱,但他坐在那里双手反复摸索着手机就可以看出他有多高兴;像往年一样,一家人围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听着母亲唠家常:话题无非是村里哪些老人走了,哪些年轻人发财了,哪家的儿女有出息,一会儿抱怨村支书把低保份额给了谁,一会儿又抱怨会打麻将的村民才有农作物补助款,二爷爷①把鸭子赶到地里吃我们的麦子,邻居把自己的院坝修的特别大(意为修公路的公共资源用于修自己的院坝),二佬子②田里的秧坏了要我们赔(上下田水源相通),三佬子③代爷爷分祖业的时候少分了几颗柏树给我们,你们不争气,全村都在笑话我们一家,别人都看不起我们,都欺负我们之类的话,我们都默默的听着,不评价也不接话,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很多事也并没有如此严重,事情的真假也需要甄别。只是这2000多公里的奔波,值得。

站在屋檐下眺望黑漆漆的山坳,山谷里有零星的喊人声和火把移动的影子,这个村庄没有任何历史意义上的文化品质,她像珠圆玉润的淳朴少妇般亲切自然,一点也不苍白肤浅,此刻我们躺在她的怀里,确是少年时期的清静安详;这份时空倒错的感觉,只有在城市CBD中疲于生存的人才能懂得,这个簸箕大的天此刻无言的温暖并抚慰着我们的身体和心灵。

备注: ①意为爷爷的二弟

           ②意为父亲的二弟

             ③意为父亲的三弟


 

村子已醒,夜晚的寂静还在。

今天是除夕前一天,大家异常忙碌;母亲忙着摆簸箕晒腊肉和豆腐干、刮锅灰,父亲用竹竿绑了扫帚在扫屋顶上的灰尘,哥哥负责修理家里的太阳能热水器、洗衣机和脱靶的衣柜,我的任务则是清洗床单和衣物;自来水水管不出水,我打电话到乡上去投诉,对方讲劳务工返乡集中,自来水供应不足,请自己想办法。哥哥劝我大过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就过去了,我不赞同他的观点,正当权益理应尽力争取。父母看着我们性格相反的两人争执倒也乐在其中,末了还是哥哥和父亲把竹子裁成长短各一编成篱笆围住一小泉眼,把井底的瓶子和淤泥掏出来滤出一小坑清水,再用管子导到水缸,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傍晚时分,隔壁邻居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母播强带着孩子来家串门,有意无意的透露他上半年在家收油菜,下半年去新疆工地上半年挣了10来万,加上存款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母亲夸着:“还是播强有出息呀”播强谦虚的说:“有啥出息,我才付了首付呀婶,我买的房子只有40年的使用权呀婶,到下一代海泉(播强的儿子)他们长大要自己去买房子给他们的儿女了”;我比较反感人们一聊天就聊钱,岔开话题问他:“海泉期末考了多少分?”播强想想回答:“不晓得,现在学校是发答题卡,没有卷子,答题卡好像发错了,是他同学的”,播强叫海泉去家取来寒假作业过来,毕竟我们兄妹俩是村里唯二的大学生,我翻开海泉的作业本背面发现了歪歪扭扭的自创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不做作业是好汉。

老师问,怎么办?下楼请来奥特曼;

打不过,怎么办?抡起机枪跟他干;

干不过,怎么办?背上书包就滚蛋。

我笑着把这段话读出来,播强脸上有些挂不住;自言自语:“没事,他不想读书也没关系,只要他能结婚能挣钱养家就行”,母亲听到这话脸色立马阴郁起来。晚饭的时候果然母亲问哥哥和我现在每个月工资多少?存了多少钱?什么时候结婚?哥哥低声的解释;我只专注我的饭碗,不想听也不回答。

今夜的月亮有点吝啬,迟迟不肯出来,风跟着母亲的唠叨一起灌进屋子里:

母亲:小草,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暂时没有合适的

母亲:你都多大了,啥时候才能有合适的?你这样以后能生孩子吗?差不多就行了。

我:没有遇到合适的

母亲:不要太挑剔

我:结了再离吗?

母亲:女人能力再大也只是女人呀!你素兰婶给你介绍了个赤脚医生,明天赶场④,虽然有两个孩子死了老婆,脾气好会过日子,去见见?

我恼火的盯着母亲,下意识的想拒绝,但母亲满含期待的眼神让我像湿透的火柴般点不燃。我压住自己的脾气,深呼吸然后尽量平稳的对母亲说:好,明天见见。

母亲叹叹气出门右转走进哥哥的房间。

母亲:怎么没带回来,不结婚了?

哥哥:不结了。

母亲:为什么不结了?

哥哥:结不了。

母亲:为啥结不了?

哥哥: 你操那些心干嘛,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

母亲:咋不操心? 你翻过年就40了,你还不成家,你妹妹也是这样,你想让我们两个老的死不瞑目吗?年纪也不小了,再说过日子,我看照片还可以。

哥哥无言的站着,母亲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温声哀求:回来吧,我和你爹把你们寄回来的钱全存起来了,在古城买房子找个姑娘把婚结了吧?

哥哥:给你的钱就拿来用,存起来干什么?我们能解决好自己的事。

母亲:要当回事,你看人家那些跟你们同岁的儿女都上高中了,你们咋还不急?…

看着身侧沉默下来的母亲,灯光洒在她眉宇间那条深深的川字纹上特别显眼,他明白此刻的母亲正在烦恼着。他轻轻补上一句:不要太担心,我们会努力的。母亲口里嘟嘟嚷嚷:“我连个黑猫子⑤ 都能看出个公母,就是把你们看不清”。

哥哥和我去老屋向爷爷问候,爷爷向来和我互看不顺眼,我打过招呼后站在湿漉漉的院坝里,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到水泥地板上泛着的一个个漩;透过纱窗我看到哥哥把礼物给爷爷后,站在床头垂首听着爷爷的训斥,言语中听到无后为大四字,哥哥就在旁边小声的应和,哥哥曾经是母家为之自豪的长孙,现在因为婚姻爷爷对他有诸多挑剔,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他的孙辈婚姻如此艰难,并不理解每个人就是拼尽全力也并非事事如愿,失望当然在所难免,等哥哥出来后我看到他眼眶通红,哥哥是个心胸非常宽广的男人,我纳闷他如此脆弱,我笑着问:老爷子骂的狠了?他抬头看我一眼:估计日子不多了,我的一串调笑被堵在了喉咙里。雨更大了,风更大了,月亮在夜色下看起来也不太清爽,身上感觉更冷了些。

备注:

④ 意为赶集

⑤ 蚊子


除夕早晨,朝阳还没完全照透云层,斑斑驳驳的撒在地面上;白茫茫的雾气慢慢散开,天堂村的山脉轮廓也渐渐显现出来。草木均未发芽,油菜花也还未开,四处仍是一片萧索,父亲开着三轮车载着我们去赶场⑥,我和哥哥兴致勃勃的坐在车斗里拿出手机拍了周围的景色分享到朋友圈。

父亲带我们到芹菜摊跟老熟人打招呼,哥哥掏钱买了一大捆又粗又老的芹菜杆,我表示不理解,哥哥摇头不言,父亲尴尬的搓搓手带我们往包皮蛋的摊子上走去,我提着一篮子鸡蛋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一辆摩托车从后方窜出把我刮了个趔趄,看我安全的站着,再一轰油门溜走了,篮子里的鸡蛋顿时黄白一片,我气的大叫大嚷但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在场上每个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相互打招呼,互报村名后大家算认识了,在天堂村周围,我们一家也算小有名气,一是一家出现全乡仅有的两个大学生,再就是两个大学生都是大龄未婚,乡亲们问父亲:你的儿什么时候结婚?接着会问我和哥哥:你们为啥还不结婚?多数时候哥哥礼貌的笑着聆听,我则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并目之所及地观察着,场上有牙科(虽然母亲的牙齿在这里安了一年就钝了),ATM机(虽然ATM机在室内),卖花圈的屋子放着架子鼓,你会惊讶的发现天堂村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有了新农村的面貌,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变化。

到了相亲地点,媒人介绍双方后先行离开,相亲对象或许对我的外形非常满意,摇摇双手坐在我身边;相亲对象:你的前一茬已经分开了吧?

我:.....

相亲对象:我有两个孩子。

我:.....

相亲对象: 听介绍人说你翻过年就37了,我们就不再生了,过来养我的两个孩子就可以了。

我:.....

骨子里的忧伤和羞愤感让我无法呼吸,我尽量克制的站起来,面红耳赤不失礼貌的对相亲对象说:不好意思,我们不适合,谢谢。

场上仍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走动着,我极力保持平和的跟在父兄身后,回家路上碰到媒人相互问候聊家常,媒人说男方对我没意见,等我答复,我心情低落的坐在车斗里不言语,此时我不知道的是我的不参与在过年的几天里被乡亲们传为高傲没教养。

尽管我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但年夜饭⑦仍然很热闹;母亲献天、献地、献先人、给核桃树喂饭,父亲为灶王菩萨点灯,哥哥也高兴的写了对联拿到老屋让爷爷点评,大家忙的不亦乐乎;除了年节该有的菜肴,桌子上还有父亲喜欢的自酿黄米酒,也有我钟爱的炸酥肉,放炮后大家端起手中的酒杯相互祝福,这一刻我们都不再想任何的不愉快,这一刻是真正的过年,这一刻也是这一年来真正的幸福时刻!

备注:

⑥ 赶集。

⑦ 习俗:中午吃年夜饭,以放炮为准;越早越好,大概上午11点左右,意为吃饭早则一年内

事事早。

 

黑云悄无声息地徘徊在天堂村上空,像一群闹事者一样聚集成一圈一圈;神秘威严而不那么赏心悦目的感觉扑面而来,偶尔几声炮声和狗叫声回荡在山腰里,屋子后面的那片坟林和整片红土地也深深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如凉水般泼在人脸上的晨风,吹淡了人们原本热烈的情绪。但昨夜的繁华还在,有满地的爆竹和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为证。

大年初一是人们围在一起闲话的日子,母亲早早的带着我们去后山土庙烧香,庙宇里播放着南无阿弥陀佛,香客们在菩萨前询问我的婚姻状况,有热情的人开始介绍对象,也有乡亲当着母亲的面数落我,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大家看我的眼神有探究, 有悲悯也有挑剔,有嫌弃也有自以为是的支持;这个时候母亲一个劲的附和,我无可辩驳,不能赞同也不能反对;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这座土庙无专人看管,人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朝拜,地上到处是跪拜后燃放的鞭炮、纸灰和蜡烛;我把两边的帘子挽高以防香客不小心点燃,并负责抠掉蒲团上的泥巴,再把一些废纸扫成一堆;哥哥负责焚烧这些废纸、炮箱和未燃尽的大香;母亲佝偻着背缩在菩萨塑像下擦试着灰尘,眼泪汪汪的控诉:菩萨呀,每年我都来进贡,您要保佑我的孩子们能成个家!菩萨呀,你在天上看的最清楚,生产队里那些烂心肺的欺负人,我好好的麦子还是青的就被人糟蹋了!菩萨呀,您看到了吗?!您让那些欺负我的人不得好死!菩萨呀,你让那些说闲话的人口鼻生疮…

我无力的跪在神龛前,听到母亲喋喋不休的低诉声,有些想笑,菩萨真能看得见人世间这么多苦难吗?菩萨真的能解救这么多苦难的灵魂吗?又有些想哭,母亲每年诉求一样,连祷告词都没变,何其悲哀。我在心底默默诉说着这几年的遭遇和烦恼,模糊间看到菩萨捻着手指一脸沉思状,细看他竟然一直在笑着,在一阵香灰冉冉中,我假设她听到了我的心声,身上又有了一些力气。

我轻轻的看着

这世界

总是天真的以为

所有的东西都是简单而纯粹

突然感到陌生

想痛痛快快 歇斯底里

有些力不从心

突然觉得厌倦,厌倦到不想看见自己

       我在努力寻找

却怎么也找不到适合自己

拨开一层层云雾

原来的世界 是这样

极目远眺:天空悬着的朵朵白云,一块块麦田,还有孩子们迎风追逐,我和哥哥也曾经在这山坡上恣意的奔跑过,纯真和简单就在眼前,童年-好像隔了一辈子。天堂村却还是原来的天堂村。


一晃到了初七人过年这天,自留地里覆盖着一层薄霜,在朝阳的照射下星星点点。湿哒哒的地上沾满了泥巴,让人开心不起来。

新年的热闹劲还未从孩子们脸上褪去,老人们已开始伺弄起庄稼了,我和哥哥也开始准备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哥哥早早把爷爷让到主位上坐着,爷爷在旁边要求我和哥哥做出今年必须结婚的承诺,我们皆从善如流的答应;爷爷、父亲和哥哥闷声对酌,我和母亲也喝了一小杯,一家人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结束了晚餐。

收拾完行李我踏出门槛,想跟父母再聊聊,西屋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父亲闷声闷气的声音传过来:你小声点,娃儿们还没睡…一转身看到送爷爷回老屋的哥哥站在门边,我们彼此站在黑夜里无言相对。抬头只看见月亮被一圈圈的黑云缠绕着,迟迟不露全身。我们却不知道爷爷在这样的夜晚以大家想不到的方式离开,除了床头半瓶未开盖的药片,剩下的只有爷爷垂死前抠掉的床板上的一块木头。

哥哥不眠不休的和父亲安排所有的杂事,白天他处理所有的杂事,晚上和父亲一起趟在爷爷旁边守灵,父亲的兄弟姐妹们在外屋打麻将争吵到天明,读祭文的时候村支书闭上眼睛想了想爷爷的生平,大概回忆了他的一生,养儿育女,孝顺父母;堂弟代母家写了一篇讨伐文,认为爷爷是被我们兄妹俩不结婚气死的,本家爷爷辈也站出来为爷爷讨公道,他们认定爷爷的去世是受不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在压力下的选择。

叔伯们要求丧葬费由我们一家全部承担,母亲不愿意,在一次次的跪拜和争吵声中,我的思绪被少数大声哭唱的声音吸引,乡亲们也在旁边起哄,还要求儿女们打赏,大家肆无忌惮的又哭又闹很是壮观;我趴在地上,周围嗡嗡声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听到的手风琴弹奏的狂想曲,在短暂的发愣之后,我和哥哥意识到这是姑婆请了专门哭丧的人来闹事,我提醒哥哥找支书,村支书是我们这边唯一留守的有文化的老人,哥哥诚恳的解释爷爷是多年的老毛病,与我兄妹俩的婚姻无关,至于承担丧葬费,我们一家愿意独自承担。

事情说开了后父亲的弟弟们很开心,从他们眼里我看到了憎恶;支书眼里带着淡淡的不屑,哥哥将工工整整的账本双手奉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轻视态度太明显,又重新扯下一张纸翻过来细细的抄下账目备份:办丧事打干货用1600元,杀猪工费50元,小礼20元,丧事主办小礼,来往亲戚的礼单,什么时候剃头,什么时候扎烟…

清风抚摸着大地,鸟雀开始活跃起来,干枯了的自留地里也铺满了奋力生长的野草,坟坝里一座新坟前沾着露水的半截香,使这美好的一切染上了层灰色;父亲一件一件的烧着爷爷的遗物,碎碎念的嘱咐着老人在另一个世界要好好照顾自己。无人言语,也无人流泪,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亦无悲无喜的看着我们。

天堂村到处有了绿意,我和哥哥一大早离开了天堂村,又一个春天真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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