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硬撑了十个仰卧起坐,抹一把额头的汗,我气踹嘘嘘坐在门口的健身器材上叹息一身皮囊随着岁月锈蚀,在年轮的胁迫下由魁梧向圆匀不断发展。在自我谴责中,夜渐渐深了下来,路灯亮了,眼前除了跑步机上我熟悉的一对老人慢慢悠悠摇晃的身影再无他人。一会儿,我的邻居和他的电瓶车随着黑影进人了地下室;晚自习后的两个初中女生背负繁重的课业也在楼道灯光的闪烁中疲惫的一层又一层消失在最高层了。一时半会儿小区没有了走动的人影,我只能百无聊赖看朦胧的夜色里稀疏的星星和远处飞机场那盏早已亮了的灯塔。就在我聚精会神准备静听客机起飞的轰鸣时,突然,我的脚面被一股温热痒酥酥地吹拂了一下。低头,一只肉墩墩的“板凳”狗正嗅我右腿的脚面。在它后面几只叫不上名的狗列队排成一条不规则的直线,耀武扬威晃荡在我的跟前。看它们一个个膘肥体壮或瘦骨嶙峋,邋里邋遢还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我不声不响抬起左脚狠狠地剁在地上,嘴里”咜”的一声。看到我动作和听到我喊叫的七八条犬瞬间弹出,在离我二十几米远路灯的光影里驻足,伸着舌头,瞪着各自的狗眼,轮番看着我和嗅过我的那只板凳以不同的坐姿面对我,个个摆出一副”有本事你过来啊”的架势和我对峙、胶着。看着它们一个个左顾右盼又随时弹射的各种动作,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正在人狗各怀鬼胎,虎着脸僵持不下,盯着对方谁也不愿先起身离开的时候,街角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如约出现在了路灯下众狗的身旁。领头的板凳狗不紧不慢乜斜着看一眼那人手里的家伙式,不声不响夹起尾巴领着弟兄姐妹或三妻四妾走了。
因为走的快、走的着急,我似乎感觉到她只在煞白的路灯下一闪,远远撩给我一个背着行囊的背影。后背上超出她身形两倍的塑料编制袋把她的身体完全包裹,整个人好像被装在那个大口袋里了。只有分别抓着纸箱角和二齿小耙的两只手在灯影下无限延长、来回晃动。
我看见她,并没有一丝好奇或有任何的冲动。我只是随性瞅着她身体受力后倾斜着走路的一举一动。在聚精会神看她认真往前走路的过程中,一只黑猫”喵”的一声突然从我的眼前穿过。在我思绪抛锚的刹那,她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垃圾箱前,并且熟练的用脚搓开了垃圾箱的盖子。弯腰,整个脸定格在地埋式垃圾桶里,手里的小耙没有任何动作。我不知道,打开的桶里难道没有她需要的有价值的物品、还是垃圾箱里一无所有?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楼道里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拿着一个空壳箱走到她的身旁了。就这样,她也没能抬头瞅他一眼,看老者弯腰把空箱放地上转身走了,她才往前伸了伸手,用手里的耙试了试纸箱的分量准备打开。看着她娴熟又一气呵成的动作我想,岂不多此一举!按照她的经验,用耙一勾,应该就能探出纸箱里面是否有物?但她依然拆开纸壳盖朝着垃圾桶里磕了磕,然后用脚踏瘪了,装在分不清颜色的编制袋里往前走了。
多少年了,早已习以为常,我没有了当初对她的好奇、怜悯和同情。这是十几年里每晚必须光顾小区的一个拾荒女。从我看见她的第一回起,她的头发、脸庞就包裹的非常严实,我到了中年的这会儿也没估量出她岁数的大小。今天从光影里看着她已经蹒跚的脚步和微驮的背,感觉整个人显得更加苍老瘦小了。当年,我们小区建起来还没收拾齐整她就来到了这里,那时小区还没有地埋式垃圾桶,只有刚种下的一排排槐树头上几个枝桠在风中飘零。不知不觉中,时光在树的成长、我的颓废与她的专注中一年又一年匆匆而逝。一天一天习惯了,茶余饭后的楼下就缺少了对她的评判,谁也不想去研究她十几年的运动轨迹怎么一尘不变。看着她每天神出鬼没或悄无声息,更不会有太多人关心她的饥暖或住在哪里。小区里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她的诡秘行踪。时间久了,看到她的人自然也添了异样的想法。我的邻居们好像约定俗成,大多数人家有了可回收、弃之不用的物品,再不往垃圾桶里塞,等夜幕降临她出现的那会儿,放到垃圾桶的旁边,我也如此。每一次,她总是把纸箱、塑料壳里面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里,从不在地上遗落星星点点。无数次往楼下带垃圾从她身旁经过,我没见过她的模样,更别说看见她笑过,怒过。她就像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或是一只固定的钟表,每一天几乎都在相同的时间,面无表情,平静的在夜色掩映下出现在小区。
我不知道、也无法追究这是不是她生活的全部?
离拾荒女不远的树壕里,一只灰毛或原本是白色的流浪狗,在路灯的阴暗处疲软的卧趴在逐渐枯黄的草丛里,伸着猩红的舌头舔舐自己受伤的臀。
我亲眼看见,它的屁股是在几天前的一次争风吃醋中被一只貌似二哈的大狗攻击后留下的重创。它爬在草上,一边舔舐,一边对着早已离它远去的那群狗看看,然后仰头呜呜两声。它的一系列徒劳的动作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我猜想:它是否给板凳们发送了它们抢占了它领地的警告。好一会了,四处瞧瞧没有狗的影子,它才静下来怅然若失闭上眼把狗嘴戳在草上不出半点声响,继而又继续舔舐那块缺了皮毛的伤口。
我正瞅着小狗如何梳理,怎样用自救的方式来缓解疼痛和治愈即将感染的伤口时,一个人影瞬间罩住了它的整个身体,它被一堵墙一样的黑暗完全包围了。我的眼光不由自主撇开小狗,顺着草丛往上找寻黑影出现的源头?此时,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狗头上开始慢慢地抚摸。
”啊”!怎么是他?我大吃一惊。
下午去办事的时候,他还在离我们这儿十几公里远的另一个小区。难道他坐了公交、或者搭了别人的顺风车、还是长了飞毛腿?无论是前面哪一种情况,都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他脏兮兮的衣服和锅铁一样的脸还有大粪叉子似的手脚都是司机们拒载的原因。用我时常看见他走路的速度,给他二十四小时也够呛能从龙首山脚下走到离东湖很近的我的小区。
这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这个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刚参加工作的那会儿在小城是个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小城他的大名家喻户晓,大人小孩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的人。那时候的他一米八的个头,魁梧的身体外加一脸络腮胡子,工作之余整天领着一帮子所谓的弟兄,右手腕用红布条套一个十二寸活扳手,左肩扛一只八个喇叭的录音机穿梭在小城的街道上耀武扬威,看谁不顺眼了或是那个男青年领了小城漂亮的姑娘,他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嘘……”一个长长的口哨,手下十几个喽啰和弟兄便心领神会冲过去拎起扳手一顿暴揍,然后在小城的某个街角留下一滩血迹后,呼啦一声在又一次的口哨声中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沉寂后的大街上只留下录音机里邓丽君的歌声或是张帝问答的桥段。据说他的家庭背景深厚,几次严打,几次都逃过了法律的严惩。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标准的黑社会老大。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小城有了第一批从南方来的大学生。在这批大学生里,秀色可餐的女大学生比比皆是,有许多都是成双成对一起来的。她们的到来,在给小城增加了靓丽的风景后也给他和他的喽啰们茶余饭后增添了不少的谈资和乐子。时不时就能听到某某厂的某某女大学生晚上被人强暴了的事件。那时候小城的晚上惶惶不可终日,凡是有点姿色的女生在天黑后是万万不能出门的。
后来在他的暴力胁迫和家族的威逼利诱下,一个南方来的女大学生委屈嫁给了他。因为婚后的暴力。受不了折磨的女大学生在他喝醉酒的一个晚上,用菜刀砍了他,还用手锤敲破了他的头盖骨。虽经抢救,他的命保住了,智商却倒回了三岁时期,从此在小城的大街上便多了一个疯疯癫癫,专拣垃圾桶里食物吃的疯子。
再后来据说他的父亲因为包庇罪和其他罪行,判刑后死在了监狱。他的母亲羞于见人,成天躲在家里郁郁寡欢,积劳成疾久不出门。
他摸一把狗头,起身时可能看见了远处坐着的我,呲着牙对我呵呵一笑,抓起小狗的两只前腿轻轻地提了提放回原地,向前走了。
看着他的出现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他的过去早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能对他说一声,罪有应得啊!
可能被他扯痛了的小狗复又左一下右一下舔舐它的伤口。让我始终弄不明白,这么多天了,它爬在这里不走,是守着自己的领地,还是想用自己的口水填满或是治愈好屁股上的伤痛,去尝试一次生命中来之不易的激情——为一只发情的母狗而战。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虽然伤痛缠身,它急切的眼神却出卖了自己内心的躁动不安和一丝儿不甘。它不断用唾液弥补着缺毛的伤口,在低声呜呜的同时,被头顶耷拉下来的几撮眼毛罩住眼球的两只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却脏兮兮地紧紧盯着被主人关起来的母狗的家在黑夜里延伸。它抬头的一瞬间,眼神折射出路灯的光线正好和我的眼睛相对,我便发现了它两只玻璃球里面的端倪。我和它相对而视几秒后,它可能意识到我对他的鄙视和不友好了,站起想离开。可是前走两步,转身又原地站下了。灯光下我看到,它的右后退不能碰触地面,大腿紧贴着肚皮吊着,后半身几乎在颤抖。然而,两眼却死死盯着关有那只母狗的楼口。我一看便知,是它眼中的渴望留住了受伤的身体,所以三番五次的折腾,动作就有了一种不甘心的徒劳。这只灰不灰白不白的小狗,两年前或是三年前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经常不回家。这只长的有点对不起主人的小狗被遗弃了?我不知道。因为我家楼下有一只一年两次发情的母狗,一群狗,包括它便经常驻扎在楼门口。楼道里狗的尿骚气惹得街坊四邻怨声载道。
在我专注狗的时候,他已经随着垃圾箱的直线走到了另一栋楼的黑影里消失了。随着他的隐去,我的思绪便把他彻底放弃,不再回忆了。
不到半小时,转到视线以外的拾荒女又回到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旁边。她依然神情庄重,不出一点声响打开桶盖,用手里的小耙反复扒拉里面的内容。这一次,由于身体被塞满了废物的编制袋遮挡,身板包裹得更加严实了,背也被身后的重物压得弯曲了。也许是我的直视惊扰了她,她迅速离开我眼睛捕捉她动作的范围往前而去。在路灯下,她时而走,时而停。眼神左顾右盼。就像她手里攥着的微型手电筒发出的那道光,没有声音,如同探照灯一样搜寻着每一个犄角旮旯。
在我专心关注拾荒女的时候,流浪狗不知什么时候挪移了先前位置不见了。然而它的身影却在那块草地上做了一个明显的印记——在半黄半绿的草上留下了身体的轮廓。正在我左右找寻时,听到了“呜——”“呜——”两声狗叫。我循声轻而易举找到了它的身影。原来它跑到我家楼房的墙角翘腿为它的领地再一次画上警戒线。然后到离圈养母狗地下室不远的地方,嘴巴朝天,像狼一样发出悲戚中不死心的哀鸣。我听着它撕心裂肺又失落的鸣叫,同时看见了它右后腿上流淌的血和白森森的骨茬。在黑夜里我为它祈祷!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能活下来,能活多久?
无意中,他与拾荒女一同走到了流浪狗的跟前,她看见他,并没有表现出惊慌。看着她不瘟不火没有声响熟练地拽了拽他的胳膊,他便靠过去温顺地紧挨在她身旁,然后两人一起蹲在了小狗的身旁。
浓浓的黑夜里,两个人和一条狗被路灯的光完全笼罩了。我在暗处,她们在明处,她和他的形象以及各种亲情般的动作使我一览无余。
可能是背负的重量超出了承受的范围,她出汗了。原来严实地罩在脸上的脖套褪下来蛹在脖子里露出了脸的轮廓。十几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了她的脸庞。在灯光下,在远处,虽看不清皮肤的光泽,一个记忆中的影子,一个脸的轮廓,使我突然脑洞大开!现在她虽然老了,脸上布满了皱褶,但是曾经小城里那个成功女人趾高气扬的形象烙在我二十五岁的脑海里三十年挥之不去。如今,她怎么靠捡垃圾为生?难道在赎罪!
不管这些了,我只顾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被小狗浑身的血迹吸引了还是被他突然的出现惊愕了。脸色略显惊讶和嗔怒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看到了三十年前想看却始终没看见过的一丝儿笑停留在她瘦弱的模样上。纯情又萌动的灿烂在慢慢地绽放。刹那,她溢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看一眼他,又俯视一下那个小小的可怜儿,放下身上的编织袋,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只崭新的口罩,站在他的跟前,轻轻擦拭着他脏兮兮的脸和手。他顺从地站着,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羔羊依偎在她的胸前。小狗急忙伸出两只前爪分别搭在她和他的手上。她看看小狗的伤,把手里的口罩包扎在小狗的后腿上,背上她的收获,左手抱起小狗,右手牵着他快速向黑夜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