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仿佛就在昨天。
我想,时至今日,武侠文学世界,依然是金庸的时代。
金庸武侠小说自凌空出世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横亘在所有当代武侠文学面前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峻岭。从初出茅庐时的《书剑恩仇录》到绚烂至极的《射雕英雄传》,从问鼎宗师堂奥的《天龙八部》到收山封笔之作《鹿鼎记》,他的文字立意高远,恣肆飞扬且罕譬而喻,浸入十五部作品血脉骨髓的“信诺”文化,“侠义”精神,“仁爱”思想是其创作艺术体系一以贯之的活的灵魂。金庸先生作品问世七十年来,以其雅俗共赏,老少咸宜,长久的成为人所追慕崇尚的文化现象和社会现象。高居庙堂,鸿儒硕学者爱读,引车卖浆,贩夫走卒者亦能解,融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为一体的才藻文笔,让无数对武侠一无所知,不屑一顾,乃至嗤之以鼻之人,终将那已经发黄的书页双手捧住,视若拱璧。以至于我们在时光的漏影中不知疲倦的度过了,无数个废寝忘食的春昼秋夜。在金庸先生所创造的武侠世界里,那一个个鲜活灵动而又血肉丰满的人物,演绎着一出出或快意情仇,或生离死别,或卧薪尝胆,或阴谋诡谲的江湖大戏。每一段侠义往事,都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读者,观者摄人心魄般的吸引,恨不能穿过那厚重的书页抑或是闪耀的荧幕,趟进亦幻亦真的的江湖武林,和那些让人肃然起敬,躬身稽首,咬牙切齿,扼腕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的武侠正邪人物共舞于江川之上,名山之巅。
从一九五五到一九七二,前后约十七年间,金庸先生创作了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在内的冠之以《金庸作品集》的浩然巨帙。从武侠小说作品的深度观察,先生对于“侠”的概念在不断变化中衍义和升华。从最初武功超群绝伦,颜值玉树临风,书生意气,一往情深的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到天资痴钝醇厚,忠义无双,秉持“侠之大者”的儒侠典范郭靖,再到狡猾自私,到处钻道德空子,有着近乎市侩的七情六欲,而又心地善良的韦爵爷。金庸笔下的诸侠乃至“反侠”一一粉墨登场,纷至沓来,且风骨傲然,各有千秋。金庸先生将原本高耸入云,忽隐忽现的“侠”降下云端,立身回到众人面前。寄“侠”以深远流长,使“侠”不再孤独摇曳。而读者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能从那些充盈着传奇色彩的诸侠,群侠,反侠身上找到自己或他人过往与未来的人生投影。在春秋鼎盛的48岁时,金庸武侠小说终于在“非侠之侠”的《鹿鼎记》完结后突然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侠之大者依旧历历在目,江湖往事兀自耐人寻味,先生就此搁笔,对着注定流传后世的等身巨制向远而眺,谈笑而立。
武功打斗场景的描述,是构成武侠小说基本架构的重要因素和创作主干。偏离了这条主干,顾左右而言他,纵使妙语连珠,行云流水,实则丧失了武侠小说存在的写实意义和文学价值。金庸笔下的动作场面丝丝入扣,细致传神,特别是金庸武侠小说中极具文化底蕴的武功招式心法,以其雅致,趣味,为后世小说家树为范式榜样。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令读者观者如同端坐在灯火葳蕤的演武堂内,坐观武林门派争斗,各显其能。打斗中,每个武侠人物都有于自身性格品行对应的武功心法招式,且绝无雷同之处。如憨厚耿直的郭靖所用的招式乃数招制胜,蕴藏王者之风,毕露浩然之气的降龙十八掌;陈家洛一生都和各种失误结缘,恰又承其师“天池怪侠”袁士霄习得“似是而非,出其不意”的百花错拳;偏执癫狂,冷漠无情的桃花岛主女弟子,铁尸梅超风以邪术改良九阴真经上层武学,独创“十指催心破骨”的阴毒武技—九阴白骨爪;性格暴躁但为人豁达的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长擅使的,乃是快如闪雷、迅捷无敌“七十二路夺命追魂剑法”;与挚爱小龙女分别十六年之久,集九阳真经,弹指神通,玉女心经于一身,将自身内力修为和各路精妙奇奥融为一体的杨过祭出的黯然销魂掌;还有以乞丐行乞命名的“沿门托钵、见人伸手、四海遨游、饭来伸手”等三十六路拳法的丐帮绝学“逍遥游”……不止如此,群侠所用的兵刃也各不相同,打狗棒,双蛇杖,倚天剑,屠龙刀,圣火令,金蛇剑,五轮大转,以及各种层出不穷,玲琅满目的独门暗器和奇门兵刃,将生活在远离冷兵器时代的一众读者,带入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时空法门。置身于江湖争霸,快意恩仇的武林画卷,让人在拍案惊奇,大呼过瘾的同时,不得不心生敬意,拱手一拜金庸先生天马行空,光怪陆离的渊博深邃的想象力。凡此总总,每种武功招式心法,除去被金庸先生有意的取了许多耳熟能详的名谓和雅号外,还被特意从深度广度之上,赋予了它们别有一番风味特色的一重性格,一叠故事,一段尘缘,一种文化。
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历来为文学界称道嘉许,奉为圭臬。及至一般受众,也无不惊叹金庸先生在筹谋佳构中,自出机杼。金庸以前的古典武侠小说一向有意无意的将侠义道同爱恨情剥离开来,以此塑造所谓无欲则刚,无情无欲的独行侠形象。那些一味刻意对“侠”堆砌无上孤独,来去无踪般的特写,不仅使人物形象缺乏生活气息与人性描摹,往深处思忖,总觉突兀违和,不够鲜活,也就难免在人物刻画中,失之偏颇。这种人物形象的构建,几乎偏离了人性最普遍的欲求和认同而造成人物性格和情趣的缺失,让人在对“侠”仰望佩服的同时不免俯首畏然,敬而远之。而金庸武侠小说则成功的塑造了一群有情有义的豪侠,情侠,侠侣形象,如陈家洛和霍青桐以及香香公主,张无忌和赵敏,小昭,殷离及周芷若,乔峰和阿朱,段誉和王语嫣,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程灵素和胡斐。他用一段段缠绵缱绻,生离死别,反目成仇,天人两隔,银河对望,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江湖爱情纠葛,欢愉时刻,给群侠客,众义士江湖喋血,门派争斗而外的情感境地凭添了几多温情脉脉,爱意绵绵。与此同时,每一段结局迥异的爱情物语,也常常给读者观者带来不同的感慨和震撼。胡斐和袁紫衣两情相悦,因种种世俗羁绊不得不在风尘中作别,或许今生都不会相见。而默默爱慕着胡斐,却始终只是被当作兄妹之谊的程灵素,在用兰质蕙心的性命换来胡斐的重生之后,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舍香消玉殒,埋骨阴寒,留下了空自唏嘘的雪山飞狐传奇;杨过和小龙女更是历经一波三折,生死契阔,突破世俗名教束缚,隔代师徒大防,一个失去了洁白无瑕之身,另一个则被砍下一条胳膊,在独自遥望守候十六年后,终于在机缘巧合之际,悲喜交加之时久别重逢,让人不禁一声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郭靖木讷无趣,本性纯良,幼年失怙,远走大漠,黄蓉古灵精怪,艳绝天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对良人偏偏在滚滚尘世中相遇相知,“两人或旷野中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或江水中同体而游,两小无猜绝无越轨,心灵相通生死相许,伴侣携手共创江湖”。“至拙配至巧,竟也天成”!(作家三毛语)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不禁让人感叹爱情的奇妙;韦小宝,一个混迹扬州市井风月的小混混,则用自己在市井中所磨砺出来的狡猾与机敏,不仅在乱世之中做出一番足以震古烁今的事功勋业,且善始善终,坐拥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尽享堂下富贵,齐人之福。韦小宝的极具戏剧喜剧般的人生结局,似乎有悖于金庸武侠小说侠义道德中所宣扬唱诵的白首相守,海枯石烂般的始终如一。但仔细想来,斯事于撕破了假面具,假道学,假仁义,昭显出自由自在、至情至性、绝不虚伪的活宝似的典型人物而言,又着实未尝不可。金庸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爱情宏构,几乎涵盖了人世间情感类型和表现形式的林林总总,多面百态。除却将它咏赞为武侠小说经典名著以外,它看起来更像是一部森罗万象的爱情宝典。即便是人们的思想和往日旧时已大相径庭的今天,仍然可作旧典参详,引以为忠贞不贰,琴瑟和鸣的标准爱情法则。
一卷观罢终了之时,读者依旧久久不能释怀。甘之若饴般的笑意与赞语,如同又经历了一段匪夷所思但精妙绝伦的平生快照。而心中的那一个个影子,又在不知不觉中和眼前的现实之境所无限契合,久别重逢。先生在彼时,我们在此时,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他,用那一只生花妙笔看透了众生心事,洞彻了世道人性。
金庸武侠文学作品如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曹雪芹的《石头记》,载录了彼时今时的整个人间,囊括了或明或暗的几许梦呓。
因而,时至今日,
武侠文学的世界,依然是金庸的时代。
此一论非我等无名卒可断言,只是冯其庸先生早有赠诗为证,其诗曰:
千奇百怪集君肠,
巨笔如椽挟雪霜。
世路崎岖难走马,
人情反复易亡羊。
英雄事业酒千斛,
烈士豪情剑一双。
谁谓穷途无侠笔,
青史依旧要评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