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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荣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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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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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谣

人们常说:“故土容不下肉身,他乡安置不了灵魂,从此便有了漂泊”。久居城市一隅,生活轨迹固定在十字架上,伸手所触的柴米油盐,便成了对这座城市记忆的全部。自打懂事儿起,我家就一直住在西关街两间不大的屋子里,外间作门市,里间作卧室,工作与休息仅有一墙之隔。每天听着屋外熙来攘往的吆喝声、车鸣声,仿佛自己也跻身其中,被命运裹挟着向前快走,不容我分神驻足。

那时家里并不富裕,用现在的话来说,连小康也算不上,属于被国家“宽容”的经济困难。爷爷很早就去逝了,我连对他最初的印象也没有,唯一的连接便是供桌上各色年货“捧红”的那张照片。黑白的底板上,一个老人端坐在中央,戴着一顶旧款帽子,面容清瘦,其余再无令人印象深刻之处。相较于《水浒传》对一百单八将外貌各具特色的描写,我的爷爷只能算作里面不留篇幅的小人物,埋藏在我记忆的墙角。父亲从小就分了家,在兄妹五人中年龄最小,没有分到任何家产,支离破碎的家庭无力承担上学的费用,初中还没毕业就辍了学,四处奔波打拼生活。听父亲讲,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工地搬砖、超市卸货、餐厅洗碗……结婚后仍未能在短期内改变这种“拼凑”式的生活。屋子破小,四面都是裸露着土胚的墙,每当下雨天,父母总是如临大敌。去邻家借来梯子上房铺垫塑料膜,紧紧关上门窗,并用抹布塞实下面的缝隙,可这些“绸缪”未能阻挡风雨的侵袭。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房梁跳下,有的落在床上,有的砸在桌前,便要四处放盆接水。雨大时,盆子不够用,拿了东盆补西盆,甚至连尿盆也要上阵。下雨对别人来说是天赐的摇篮曲,但对我家而言却是继续忙碌的催促声。后来读到杜工部的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内心受到触动,杜老的美好愿望直到今天才在我家实现。

税务局上门征税,见我家室如悬磬,与战时苏联农民的景况别无二致,于心不忍,便网开一面,允许下回再交。如此重蹈,直到那位负责征税的同志退休,也没有收过我家一毛钱。姥娘常在集市散去后捡拾摊贩丢弃的菜叶子,拿回家清洗一番,放上几丝咸疙瘩一起炖煮,就成了一锅可以让人饱腹的粥,虽然我没有尝过,但以今天的口味来评判,纵然是难以下咽的。上小学时,班级齐诵《论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无法想象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甘于过的清贫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但用这句来形容我家当时的景况实不为过。当时政府对教育的补贴力度不亚于今日,好在我就读的是家对面的公立学校,不用交学费,书本费也很少,能够让我在当时家庭财力的支撑下顺利读完小学。大二时谈了一段没有准备的恋爱,后面的日子里充斥着吵架、冷暴力,分手之痛刻骨铭心。那天晚上哭着给家里打了电话,询问父母爱情的真谛,电话那端的语言简单而温馨,没有透露任何哲学大问题,也没有“授之以渔”的真技,但让人听后心安。如今坐在窗前,回想那些未曾出口的问题,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他们是从筚路蓝缕一同打拼过来的伉俪,生活的坎坷将二人紧紧连接在一起,心灵共振让真情之外的乱流掀不起任何杂音。记忆里父母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这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一片绿茵。

与今日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摩天巨楼相比,当时的平房更为常见,马路也多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我家对面就是学校,旁边是一趟小店,各色招牌无不张扬着自家的特色,每当上下学的时候,烟火气总能如约而至。记忆里最浓郁的美味来自一家羊肉灌汤包,每每看到那个胖墩墩的厨子出摊,我就会迫不及待地飞过去,等待一笼笼白白胖胖的“大耳朵”出锅,生怕别人会抢了我的“心肝儿”。锅盖掀开,雾气氤氲缭绕,打瞌睡的猫倏忽站起,从屋檐跳下,翘直尾巴凑过来。将热乎乎的包子装在餐盒里,用筷子夹起,轻轻一咬,金黄的汤汁便决堤般流了出来,甜而不腻。我贪婪地吮吸着玉液琼浆,然后一口吞下硕大的肉球,让美味在舌尖上尽情欢舞。“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吃上一次汤包是件奢侈的事,这份美味能够让我回甘很久。早餐是丰富多样的,主食多为烧饼、油条、荷包、呱嗒、炸糕以及八批果子,搭配一碗热乎乎的豆浆、豆腐脑、胡辣汤或者甜沫,一上午的能量顷刻蓄满。我家位于水利局西侧,单位东侧是一家卖砂锅米线的小店,因为生意原因,两家父母经常往来,我便认识了他家的孩子。那是一个年龄比我略小,不折不扣的“野孩子”,每次见她都浑身脏兮兮的,两支小辫像受了电流的刺激,毛毛糙糙的跟案板上未完工的鱼皮一样——鳞片不规则翻起。而她见到我就会翻白眼打招呼,为此我俩没少干过仗,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往,吵闹后就是一起玩耍,孩子之间的爱恨总是如此奇妙。

紧邻学校大门的是一家小诊所,来往的学生非常多,因此里面还售卖一些学习用品、零食和玩具。诊所的主人是一对与我父母年龄相近的夫妇,女主人头发短而蓬松,皮肤蜡黄,男主人留着平头,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像一只唐老鸭。虽然女主人总是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有时还给我糖吃,但在我眼里,她的和蔼让人难以靠近。儿时容易生病,不是去打针就是在酝酿着打针的因素,并且非常惧怕扎针,尤其担心千疮百孔的小屁股“漏气”。对小诊所的记忆是一片苍白色,总觉得医生像“白色幽灵”,专门抓小孩子打针,给我带来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那时街坊邻居间的关系还不错,偶尔串门吃饭或者一起聚会,我总是躲着那位会“邪恶魔法”的阿姨,生怕她在这快乐的时刻给我来一针“不快乐水”。诊所还有一个小主人,生日只和我相差一天,体型与我却是天壤之别。我总能感受到他带给我独有的安全感,不仅因为体格壮硕,更因为他的妈妈是一名医生!我常常想,别的孩子从诊所出来后总是噙着泪,而他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整天无忧无虑地进进出出,难道他有打败“邪恶魔法”的能力?和他一起玩耍或许能得到他“元气”的庇护,这也是我和他一直交好的原因。

过生日时总会邀请几个小伙伴来做客,他们带来的礼物不外乎摔卡、陀螺、悠悠球、拼装积木等,虽然普通,甚至用大人的话说:上不了排面,但对于当时的我可以算作精美且实用的珍宝了。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圆圆的桌子前,中间一个大大的蛋糕,四周摆放着很普通的家常菜,以及一些水果和零食。点燃与年龄数量相当的蜡烛,拉下电灯,双手交叉握拳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在生日儿歌轻快的旋律中,心里默默许下一个愿望,然后吹灭蜡烛。待到电灯再次亮起时,大家已经端着纸碟分取蛋糕了。听妈妈讲,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可我一直想和大家分享,让他们知道我的真心,于是私下里偷偷告诉小伙伴,而保密的方式就是拉钩上吊,彼此之间的信任就是如此简单。屋外漆色四合,屋内灯火依旧,待到酒足饭饱、嬉戏累了,小伙伴便开始陆续离开。我会挥手告别,目送一个又一个疲惫但却快乐的背影,直到那个小小的身体彻底融入黑夜,成为深刻的一部分。第二天上课再见时,不禁感慨好时光如此短暂,耳畔的生日歌定格在了昨天,取而代之的是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西关街的尽头是一座雄跨两岸的石桥,有二十一孔,像一条跃出湖面的鱼尾,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恰似应了那句“浮光跃金”。听妈妈讲,这座桥和我诞生于同一年。下午放学后,我飞快地写完作业,蹬着自行车去看这座和我同岁的桥。桥身很长,横跨东昌湖,连通着古城区与外界。桥体的护栏由汉白玉砌成,上面雕刻着《水浒传》的故事,图案精美,人物立体生动,根据原著的描写,能够一眼分明不同的英雄形象。读过《水浒传》的朋友不难发现,其中有四个典型的故事就是以聊城为背景:武松景阳冈打虎,狮子楼斗杀西门庆;李逵打死殷天赐,柴进失陷高唐州;宋江攻打东昌府,赚取大将没羽箭张清;李逵寿张乔坐衙。每每读到此处就会热血沸腾,不同于对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情感,前者是地域人文的认同和归属,而后者多是对正统没落的惋惜。沿着大桥前行,将一幅幅连环画拼接起来,过了桥,也就走完了一部《水浒》。

桥的尽头是一片平屋,房舍俨然,行人悠闲地走在街上,孩子们躲在树荫下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卖年糕、烧饼、炸丸子、冰糖葫芦、杂粮煎饼的小摊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总有贪吃的孩子拽着大人的衣袖,嘟起小嘴叫喊着要吃,也总有大人一边笑骂着“臭小”,一边掏出零钱毫不犹豫地给孩子买。我姨住在古城区四中对面,拥有一套不大的院子,做着裁缝的营生。我的衣服破了洞,妈妈就会带着我来她家缝补,这也是我十分盼望的时刻。看着米老鼠的图案出现在破洞的裤子上,感觉自己离童话世界又近了一步。我的大大在门前出摊,烙着葱花饼、酱香饼等小吃,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让我带上几张大饼。厚厚的饼上铺满了酱料,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只恨自己胃小,吃不了一半就饱了。回去的路上我会摇晃脑袋,踢着小腿,妈妈不时地回头叮嘱我:“小心脚卡在辐条里喽!”

童年总是一晃而过,后来离了家,去往千里之外的城市求学,只有寒暑假才回家,用短暂的时光继续感受童年的温存。如今走在西关街,当年供我一家栖居的小窝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档小区,学校主楼保留了下来,但也已改做他用。小区高大靓丽的楼宇和对面暗沉的学校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成年的后生正注视着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老人。童年的玩伴与我一同长大,却在岁月中失了联系,往日并肩奔跑于阳光下,在草地上放风筝,赤裸着身子到环城湖里游泳,拿着“藏宝图”四处挖寻杰克船长遗留的宝藏……如今成为了对话框里的文字,出现在沉默的句点之前。物质生活逐渐丰盈,但精神联系却日渐如缕,回迁住上楼房,冰冷的钢筋水泥阻挡了见面,生日那晚我们互相道出的再见,其实成为了再也不见。二十一孔桥在车轮日复一日的压迫下疲惫不堪,青石板沟壑纵横,像黄土高原一般苍桑,同样正值青春,我走向正茂,而它却走向衰老。大桥对岸的古城区没能冲出时代的洪流,在扬尘飞舞的吊塔下换了样貌,褪去传袭下来的旧装,改穿崭新的“古装”。街巷的小摊随着旧居民的搬迁而消失,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遁入了记忆深处,那抹醇厚的酱香,再难从任何一家店铺寻觅。冷冷清清的街道,只有在旅游旺季才能见到一些来自他乡的人气。导游举着小黄旗,用普通话向一群老年游客介绍这里的名胜,但我知道,唯有城中央的光岳楼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那些记忆里的古迹早已覆灭,这口字正腔圆的语言并不属于这里。倘若有人愿意倾听,我会用土话向他娓娓讲述这里的一砖一瓦,以及那些老去的故事。该变的逃不出宿命,不该变的抵不过人为,让我感到宽慰的,只有那抹残存的记忆了。

“感叹韶光直须怜,驻足梦中画亭边,有燕双双傍青檐,翠幕绕堤深深浅浅,恍见当年”,时移世易,春秋更替,我怀念的不仅是远去的童年,更是那段岁月里小城的从容与素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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