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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碰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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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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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服

多年前,小吴与我同在江林电子厂工作。他在材料仓库,我属车间。由于工作需要,我们时常一起核对用量,盘料。若有急单大单来,便一起加班。小吴为人内向,嘴紧,作风寡素。工作之外,极少谈及自己的事,只知道他家在郊县,往返琐累,干脆投了厂里宿舍,一住就是三年。

厂里明文车间禁止抽烟。刚开始大伙都憋着,憋不住了厕所里猛吸几口,烟屁股随波逐流,也不知吸的什么滋味。过了一阵,不知谁在车间外走廊置了一个绿惨惨的废料铁皮桶,也不晓得何时铁皮桶迎来了第一个烟头。领导看到要骂,“这是谁干的?!安全生产是白做功夫吗的?!”接着又喊“老刘!老刘!你没瞧见是谁吗?!”车间主任老刘闻声一阵恫慌,所有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偻腰碎步跑来,“我错我错,领导!我应该多留意多留意,也不知是哪个害良心的!“边说边将桶提边去,深丢一眼桶内,布满苍纹的脸突又绽了,“领导,我这就拿走,拿走。”

大家安分了几天,半个月后,铁皮桶又回来了,接了更多烟头。领导看到了依旧骂,命老刘多加监视,老刘的强项是喝茶看报,苦了他一放下茶杯就抬着老耄的眼睛往外瞧,油汗淋淋,可惜总见赃不见贼,久而久之,老刘乏了,领导也乏了。

之后,大家口耳相传,心照不宣,脸左手右,瘾毕轻指一弹,弧飞入桶,极少失手。日子一长,成了风俗,抽烟的不抽烟的都来。平日午饭后,大伙集杯受水,熙攘团围,瓜壳茶叶,粘着闲话一同吐了去。偶尔有女同事带朱古力,舶来品,稀奇,很难人人分得,擦肩摩肘时有些男同事的口袋里被隐隐赛入一块。

小吴很少与大家一起,吃完独自依在走廊,拿本书,一个人翻着看。

有次我好奇凑上去,“呷!这是什么书?咋读不通哩?”

小吴见我偷瞄,卷起书往我手臂掷了一下,“咋还偷看哩?”

我斜眼眯笑,又怯又喜,“一直见你看书,书里都说啥?跟我讲讲呗。”

小吴顿望我,双眼炽炽闪起光来,把书缓缓松开,折起角的封面用指甲抠平,紧紧握着,推向我“奴!红楼梦!”

我直了直身,丫丫笑起来,“年轻轻的咋爱看这老书哩?你说,看这书对上班有啥用,领导让我们多学习先进技术,看这书怕是没用哩。”

“话不是这么说咧!”小吴骤然将书收近身,向后一扬,生怕被没收了似的。斜睨着我,项脊趋后挺立,头高出许多。

小吴说,看这书是有道理的。无论什么朝代什么环境,有人的地方就有红楼,不见他们却处处是他们,车间是红楼,科室是红楼,厂子是红楼。换过几个地方就经历几次红楼。

我没答话,尤松松的叹了叹,暗暗自问,那小吴岂不是已经经历三次红楼了。

有天,小吴没带书来,餐毕径径向人圈横跨过去,正要出围,忽感口袋里硬硬的一块,没等停步,人圈哄笑起来。这位女同事身手不好,大伙全瞧见了。

“啊哟!咱们小吴这下要开春咯!”说话的叫周康,外号阿三,老刘的小跟班。尖尖的脑袋上落着平头,小个小样,滑稽相。最爱拿人开胃、献宝。油头滑脑,说话没有真假。

小吴勤勤摸出硬块,似要交还,见一个齐刘海的女同事摇头紧立,赤脸羞红,大伙儿还没认准是谁就捂着脸朝人圈外跑去,跑远了,不见人,鞋子踢踢踏踏。

“小吴,这个......这个你要负责的哦!你们说是不是啊?......啊?哈哈哈哈!”人群里一阵孟浪的起哄声,阿三横臂指着女同事的方向,脸上擂出故作伶俐的表情。小吴额头上的汗顿时汨汨往外冒,眼神恍扫地面,脸恨不得全躲进头发里,吱吱呀呀挤出几个字“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说着踩着未完的话音疾步而逃。背后跟着大家讪讪的笑声,营营叠叠。

一周后,厂里接到通知,上头要派人来检查,各岗位做好自我保洁工作,上班时间必须穿着工作服,内配白衬衫,工作服厂里统一发放,白衬衫自行安排。每位员工做到自我监督、自我管理,以最好的精神面貌欢迎局领导视察。

工作服是厂里安排新做的,黛蓝色,夹克式样,左边口袋上烫着白色弧形的“江林电子厂”,字体刚硬,骄傲。大家拿到手都忍不住要试试,“别说,比之前那套好看,款式洋气。”有几个女同事放下了又忍不住拿起来往身上比。阿三早早换好了闪进办公室,在老刘面前亮来亮去,那颗小尖头在夹克的宽肩上左右耸浮,老刘一团肥圆的脸散得又大又弯,呷了口茶笑起来,又同阿三说了几句。大家听不到,集集隔着玻璃蛐嘴。

第二天,大家如约换了新模样,夹克是一样的,里面的白衬衫各有千秋,男的大多方领,后颈稍竖一阶,干练,挺刮。女同事的款式多些,有的领口蝴蝶结,有的木耳边,袖口也漂亮,卷边或克夫都有。

小吴一径向我走来,一袭新衣把他衬得格外好看,新裤的径站的笔挺,从腰间穿过膝盖直直立在鞋面上,夹克合身妥帖,不紧不廓,像裁缝特意做的一样。里面的衬衫也好看,莹白,缎净,质地颗糯。

“小吴,这件白衬衫真好看哇!”我抒抒得看着他,竟忘了每天早上对数量的事。

“小吴,这衬衫料子也好,是泡泡纱?”我知道,这句话说大了嘴,声音抛远了,不料被阿三接到,跑来搭腔,“哟!小吴,这泡泡纱是女人的料子,你该不是早上没留神摸错衣服了吧?”阿三辛辛得说着,一个字比一个字响,嘴角一径挂着冷笑,眼皮翻上翻下。

“你别胡说,人家小吴是住宿舍的,宿舍里都是男的,咋会摸错女人衣服?!”我把小吴往旁一搡,折脸对着阿三说。

“啊哟啊哟!我又没说是女人的衣服,你这是不打自招,越帮越忙啊!哈哈哈哈。”阿三奇怪扭曲的脸上,甩出一股浪浪的笑声,龇牙咧嘴得朝着主任办公室跳走过去。

“以后我的事你别管了,和我走得近,没啥好处。”小吴的笔在纸上忧转,一圈一圈,眼珠低下跟着这些圈,沉滞地说。

“别理他!就那副德行!你都是经历了三次红楼梦的人了,还怕这个?”我簇到小吴脸前,悄声笑起来,“三次红楼梦?”小吴迟楞一下,倏又明白,“哦,你说那个啊......那个......我们先对一下用料吧......”

一天早上,全车间都在找小吴,线长一见我便擒住我的手急问,“你见到小吴没?”

“小吴?没有啊,他没来吗?”

“没啊!厂里找遍了,宿舍也去找了,就是不见人。对了,他会不会回家了?”线长的脸悸在一起,皱巴巴的像一张网,“他不来,不开料,我们动不了啊!”

“我没听他说起要去哪儿啊,而且他家很远,要是真回去了,应该会说一声,在农村,去个电话也不方便。”我将包和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柜里,套上厂服,“走!要不咱们再找找!”

我们翻遍厂里上下:食堂、厕所、宿舍、各办公室、仓库,就是不见小吴,问了都说没见过,宿舍管理大爷也说没留意,应该和大伙儿一起走的。

待我们回到车间,这里已热作一团,像没了班主任的学生,吃喝、尿溺、进出,好像小吴的失踪并不影响他们见缝插针偷栖。

“我说这小吴,平时干活挺认真的,今天是怎么了?也没个招呼,让这大组人等着!”

“他以为他是谁,说不来就不来,主任不知道,科长不知道,厂长不知道,他这是不把领导和集体放在眼里!”阿三最喜欢这种场面,扣帽子,来劲了。

“唉!你们说,他是不是跑去追哪个姑娘了?他老穿着那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衬衫,搞不好真是哪个姑娘的!”人群中又支出新声音。

“哼!他能有女人?什么样?若是细腰大臀,那也得到小爷这里走一遭!”

“别说,上次那个刘海,不就念着人家小吴。”

“呸!瞎了眼要他!”阿三说着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原来自朱古力事件后,大家开始留意“刘海”,说是二车间最漂亮的,于是阿三跃跃欲试,结果人家一句回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话到一半小吴的身影截住了我,倘倘走来,不促不慢。

“喏喏喏......瞧瞧,人家吴大爷来了,那么多人接驾,他还笃定定!”

“小吴,你怎么才来?大家都等你呢!”我着急,一个个问题极快得蹦出,“呀!你这是这么了?领口怎么都是泥?你的工作服呢?”小吴的白衬衫胸前沁出轮廓鲜明的一圈污渍,像泥印,领口被扯开了一块,悠荡荡得连着后脖。

“怎么?追女人追到泥塘子里去了?!”阿三仍不依不饶,梗脖质问,那面相咄咄逼人。

“我......我来上班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滑下坡,厂服被旁边树枝钩烂了......“,小吴低着头,细细得说,我怔怔望着他,他闪过我眼睛,脸冲大家说道:“各位不好意思啊,今天耽误了,我马上和车间对数.....”,随后依旧对料、开料、发料,老程序老动作,平静如常。

红楼里,过去的事情只要稍加调味,又变得耐嚼起来。

一天,忽又听到其他车间的同事在谈论小吴的事情,“唉!你们可知道?仓库的小吴跟哪个女的好了,追人都追得不要命了!”

“是吗?那人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不会吧?”另一个应道。

“怎么不会,都传遍了,那天早上为了追个女的,把自己搞得泥啦啦的一身,衣服都不见了呢!”

“啊呀!衣服都不见了?那得多翻云覆雨啊......哈哈哈哈。”起初一次二次不觉得,后来这样的谈话和哄笑越来越多,故事变得暧昧而下作。我心里明白,小吴心里也明白,可大家不明白,什么说多了,什么就是真的。

就这样, 三人为虎,话越传越离谱,最后谣到领导耳朵里。小吴因为作风问题调离了岗位。

一个月后,厂里收到了一封感谢信。写信的是那天小吴衣衫不整搭救的,险些滑步落水的孩子张大毛。

随信寄来的,还有小吴的那件工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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