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片段

三岁搬离弄堂后，住进了公房。当时的公房也似弄堂，邻居之间热络，常不闭户，总门直直挺在外面，厨房间里烧什么菜，房间里电视机放哪个频道，通通看得到。后来流行装铁门，就把总门朝里敞开，仅关铁门，铁门上覆好塑料纱防蚊蝇，与额同高处挂块布头，既可通风又保护隐私。

我家住一楼，同屋除了父母还有爷爷奶奶，父母的单位离家远，每天早出晚归，爷爷奶奶在钢铁厂工作，时常翻三班，我的幼儿园接送照不到他们牌头，只好委托给104宁波阿婆，宁波阿婆只在下午卖一会儿油墩子，有时剩下个把，顺理成章落进我肚。我问，阿婆，你会挑绷绷（翻花绳）吗？阿婆说，我不会呀，我只会篦辫子，阿婆给你篦辫子好吗？我说，不要，我要玩挑绷绷。阿婆说，不要玩，挑绷绷要下雨的。我不响，到102找”小面筋“去了，“小面筋”比我小两岁，还没上幼儿园，每天高兴的事就是等我放学回来。

楼上203住着与我同龄的婷婷，人如名字一样，细细一条，才6、7岁已经初露光景，肤白发乌，浓浓的马尾挂在脑后，走路时弧线悠摆。我们最爱玩的除了跳皮筋、跳房子，还有模仿电视剧里的古装造型，偷大人的化妆品把眼皮涂蓝，把筷子插在头上。通过婷婷，又认识了202的强强和304的冯瑞，冯瑞比我大五岁，出挑的像个大人，玩得少。强强同我们玩得多些，姆妈与强强妈关系好，三天两头到202看电视，强强爸是浴室老板，最近效益好，买了个大彩电。姆妈说，强强哪儿都好，就是小气，他妈倒是爽气，大方的很……

最热闹是夏天，大伏天，当时没有空调，一家老小只靠一台长着锈斑的浅绿皮摇头电风扇，每年这个时候都按时出现在桌上，控板上的四个按扭，一个已趴下，剩下开关、小档和摇头勉强有弹性。每当揿下摇头按钮的时候，风扇头都会突然抬高一点点，又迅速落下，这样反复抖动几次后才开始匀速地左右来回送风。我有时看着它禁不住一起抖，姆妈看到要拍头铴，小鬼头，不要一直盯着电风扇吹，当心流鼻涕水。

晚饭后是顶开心的时光，约莫7点的样子，家家户户将躺椅，竹凳，西瓜拿到楼前空地上，白天气温高，西瓜还是烫的，吃前先要在凉水里浸上半小时再切，小孩子最爱钢丝床，后来叫弹簧床，三尺宽，里里外外全是金属，大人嫌重不高兴拿，见我们呼声高，爸爸使个眼色给身边的阿四，来，一起搬。阿四是这里出了名的卖相好，最是夏天，身上块块栗子肉，背心包得弹进弹出，一般人很难驾驭的中分头，在他顶上却异常洋气，长宽均匀的脸，骨架刻刻分明，大眼浓眉，唯一的爱好是打麻将，常能与父亲说到一起，父亲麻将偶尔打打，多了姆妈要光火。

爸爸同阿四将钢丝床隆重抬出，掰开床腿，撑平，此时的我们围成一圈，蓄势待发，待父亲说，好了！一拥而上，床边甩出一堆拖鞋。我们喜欢在钢丝床上跳，可以跳一晚上，跳得脚底板全是弹簧印子。大概和之后的孩子喜欢蹦床如出一辙。

当心！“小面筋”在你后面！

强强，浑身都是汗，差不多了吗？

来来来，小朋友，吃点西瓜！阿四将屁股底下的方凳抽出，摆好砧板，隆隆的西瓜坐在砧板上，体壮藤肥，阿四只将菜刀尖轻轻一触，听得一记脆裂声后，瓤肉莹亮亮现在眼前，几滴红汁飞到手上，阿四一咗，哇！这瓜甜！大伙儿随着阿四的声音候上去，姆妈把我们几个叫停，阿四瞥了一圈，将西瓜对半开，再对半开，最后按人头分成小块。强强一个侧身，手穿人堆，抓了刚切下的中心块，对准了红尖尖一记塞进嘴里，三下两下便刨到了浅色部分，我们望着他咯咯笑，他不管不顾，一顿左右滑动，吃了个尽，嘴边一圈红茸茸的瓜汁顺着下巴流到白色背心上。强强妈说，好了，就你急吼吼，吃了一天世界（乱七八糟）。强强不回答，转头又去了钢丝床。

这时婷婷妈从楼栋里走出来，穿了件雪青色缎子连衣裙，脚上趿双蓝粉相间小跟凉鞋，身材娇玲，轻摇莲步。强强妈说，啊哟，侬来啦！婷婷妈说，是呀，今天有大西瓜么总归要来的。强强妈说，大西瓜怎么有吸引力，听说最近在学英文是吗？婷婷妈说，啊呀，这都是厂里的要求，学了么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上去。强强妈说，不得了不得了，我们连英文字母都凑不全，这要是学成了，以后要和外国人做生意来，不得了不得了。婷婷妈说，看你乱讲。强强妈说，什么乱讲啦，你看人家电影里的外国人，以后看到自家男人都要叫哈尼，哈尼。大家一阵笑。

过了几天，姆妈调了公休，带我去外婆家住段时日。又过了几天，我们回到家，妈妈准备生煤球炉，强强妈从二楼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下来，强强妈说，啊哟！侬总算回来了！侬晓得吗？出大事了！姆妈说，啥事体啊？强强妈说，你老公没跟你说啊？姆妈说，我才回来，他还没下班，还没碰到面呢。姆妈转身把煤球炉风门关上。强强妈说，啊哟，这件事，我现在一说就心脏蹦蹦跳的。姆妈说，你不要卖关子了，快讲，啥事体。强强妈左右瞄了瞄，贴紧了姆妈压声说，前天晚上，11点钟的样子，我已经睡着了，只听到“嘭！”一声，我一下子被吓醒哦。姆妈说，然后呢？强强妈再瞄了一圈说，后来就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吵架声音，刚开始我以为小打小闹，后来不对了，又是“嘭！”一下，后来只有男人声音，没有女人声音了。姆妈说，这大半夜的什么事体呢？强强妈说，后来我靠着窗门听，原来是隔壁婷婷爸妈吵架呀，婷婷爸把她老婆一下子举起来，摔在床上呀！姆妈把强强妈拉进门说，还有这种事体？他们夫妻俩不是一直挺好的，会不会是你弄错了。强强妈说，怎么会呢，他们在我隔壁呀，我听得老清爽的，你看他们夫妻俩每天穿的山青水绿，出双入对，背地里不知道都有啥花头。姆妈说，你不要乱讲。强强妈说，真的呀，听说婷婷爸知道了婷婷妈什么事体，要离婚！姆妈把总门关上说，那晚上出那么大的事体，他们家老爷子也不出声吗。强强妈说，出什么声音，他家老头子喉咙开过刀，说不出叫不出，有啥用，只好干着急。

之后婷婷跟她妈妈真的搬走了，过了一年，我们也搬走了，跟着父母单位调配到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