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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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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梅岭雪下

女孩,黄狗和夜路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南雄的地方。

  那个时候南雄还不算市,顶多算个小县城。拿出地球仪,在这个蓝色浑圆球体的东面,定位出那片雄鸡状的宽广土地,找到最南边的位置离海最近的地方,就是粤、赣两省。一座山横亘在两省交界处,它夏季苍绿,冬季银白,它隔断了山脉两侧的人们,将他们措置在两个不相同的省份,但却没能阻断他们相通的饮食、风俗和方言。这座山就是梅岭。梅岭的脚下,靠南的一侧,有一座边陲小城。这座小城便是南雄。

  故事开始在一个夜晚。那一夜星月皎洁,风月无边。夜空倒置过来,银色的光倾泻在大道上。那是一条勉强能称之为大道的大道。组成它的是泥、沙尘、小碎石和各种被车轮轧过的痕迹。大道两旁没有路灯,它安静地依赖着月光,以及那一点一点在漆黑幕布上晕开的星光。一个女孩走在公路上。她的双眼明亮、脸颊圆润,有些乱糟糟的麻花辫和碎发都被吞没在沉静汹涌的夜色里。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走夜路。她身前和身后的道路都交错在黑暗里。夜色似乎把声音也卷走了,她的身前没有人,身后也没有,耳边只有自己一顿一顿的脚步声。白天?白天可不是这样,特别是大清早起来,这儿可热闹啦。那时的南雄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条大道,大道的东面是上城,西面是下城,南雄就存在这两点一线间。所以,各种各样的店铺,卖吃的,卖穿的,都挤在大道的两侧。早晨的时候,街道就会包裹在南雄特色的酸笋辣椒的味道里,金黄色饺子状的是饺俚糍,糯米芝麻花生捻实切成方块状的是米花糕,炸得酥脆冒着热气裹满油香的是铜勺饼……无数次,她背着书包走在这条路上,卖豆花的店家的位置、那个县城里稍微有钱点的人家爱下的馆子,诸如此类,她都早已了如指掌。然而这一次不同,这次是在晚上。圆盘状的月亮播撒下出奇强烈的光,满天的星辰散落开,她一回头,整个夜空似乎也在那一刹那间回过头去。她感到很辽阔,又很孤独。

她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大黄狗。黄狗是那天早晨被车撞死的。车碾过了它的一条腿,但它已经很老了,一条腿就能要了它的命。女孩的眼睛红了一整天,黄狗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她在同龄的孩子中并不受欢迎。在那个时候,父母离婚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她被寄养在外婆家,和外婆还有小姨住在一起。她每天上学前,要把瘫痪在床上 的外婆抱起来,帮她刷牙洗漱。每天放学后,她要把外婆背到院子里的板凳上晒太阳。做这些时,她时常很羡慕那些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他们的欢笑声离的是那么近,而她却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上小学前她就已经会生柴火做饭了。但每次当她终于可以去加入那些玩耍的孩子们时,她总是会被他们笑话“没有爸爸”。“没有爸爸”,然而这和她又有什么干系,那个男人在她妈妈怀着她时就和另一个女人离开了。社会的歧视与恶意掩藏在孩子天真无知的外衣下。有一次,几个大孩子拿着她的头往树上撞,她的外婆听到了便焦急地冲着院子喊:“云云,快躲到我背后啊——”那时候的她或许还不知道,这些委屈和短暂的恨意是会被时间吹散的,当她多年后回忆起来这些场景,她也只是记得这些场景。大家都只是孩子,她是,他们也是。

她的外婆,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瘫痪在床之前,就已经度过了足够疲惫而艰辛的一生。她先是因为贫穷被送去给别的人家领养,领养她的夫妇后来还生了个弟弟。但自从养母去世,养父续娶后,她和弟弟便基本没饭吃了。于是再大一点时,她就带着弟弟离家出走,走到了那个叫梅县的地方,在那里她和外公结婚。两年后,弟弟被街上抓壮丁的国民党军队带走了,由此她便和身边唯一的亲人永远地失了散。外公后来去了南雄工作,把她扔下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很厌恶这个从不知道外地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每次外公回来,婆婆便要数落她的种种不是。那个时候,男人好像要打了老婆,才能证明自己的孝顺。于是她的身上便有了劳作的痕迹、有了生育的痕迹、有了鞭打的痕迹,这个并不算衰老的躯体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千疮百孔。再后来她终于到了南雄,每天自己出去找零工干。在五十岁时,这个孕育了五个孩子,颠沛流离的数十年的女人,便早早地瘫痪了。

她从小便在床边听外婆讲这些故事,外婆的语气很平淡。的确,外婆只是一个普通女人,这只是那个时代普通女人再寻常不过的命运。在梅岭的另一头,在下一座山脉的另一头,还会有无数多个这样的女人,她们的子宫承载了一个时代的重量,她们变形的身体扛起了一片土地的苍凉。

女孩抱着黄狗的尸体在大道上继续走着。小姨让她把黄狗带去下城的四叔家,做成狗肉煲给大家分。老黄狗在家里呆了很多年,大家都对它很有感情,但死了就是死了,这年头谁会拒绝吃上一碗肉啊。小姨这样解释道。她只比女孩的哥哥大一岁,是个干练泼辣的女人。女孩很不情愿,但她还是抱着黄狗向四叔家走去,这样她和黄狗呆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就可以再稍微多一点,一点也好。四周寂静得女孩有些害怕,她便哼起歌来壮胆。妈妈、大姨和小姨都一起在外婆家时,便总是一边洗着菜叶一边唱起歌,悦耳的歌声还经常把邻居招惹来。她学着大人们时常哼唱的曲调,思索着过去和将来的日子。前面会有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明白了一个道理,走夜路要放声歌唱。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女孩那年六岁。六岁,还是一个什么都可以期待的年龄,一个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年龄。她对她如外婆和妈妈宿命般曲折的命运仍一无所知。她只是向前走,在月光下走,在星空编织的夜网下走,走向流水般向前逝去的生活。


大院内外

女孩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一个大院里。

大院是土房子围成的,青色的瓦片和红色的砖,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全都成了一个色,像是在泥水里狠狠地浸了一趟,瓦槽间时不时还残留了些多雨季节断续的点滴。屋子大都是一层,一间紧挨了一间,密密麻麻地挤了几十户人家。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有各家人用树干搭成的晾衣架,衣服一件件紧密地搭着,于是便时常会听到隔壁王姨边收衣服边冲着对面的窗子喊道:“李叔,你家衣服又浸湿了我的干衣服,挂了两天的哩——”孩子们可不管这些,他们最喜欢在晾衣架下你追我赶,头发湿漉漉地拧成一团,乐此不疲。狭小的空地为想象力提供了辽阔的生长土壤,在这里,孩子们可以捉迷藏、跳大绳、跳格子、捉蜗牛……到了夜晚,大人们把藤椅搬到空地上,扇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孩子们则玩起了捉萤火虫的游戏。缓缓地靠近,两只手相互配合着警惕地伸向前,倏地一下,双手盖上,萤火虫就被捕捉在两手缝隙中的小小空间里。这时候,另一个孩子便配合着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布袋,将萤火虫兜进去,一刹那功夫结就打好了。于是在夜晚漆黑的幕布下,渐渐多了几盏小小的桔灯,荧荧地扑朔着几剪若隐若现的光。

外婆家的隔壁住了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婆婆,姓吴。吴婆婆家人丁兴旺,尽管她老人家只剩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和儿媳却接连给她添了五个孙子孙女,一家人都挤在一般大的土房子里,很是拥挤,但想必也不乏热闹。吴婆婆的日子却似乎过得不大好。逢年过节,妈妈和大姨两姊妹就会提着面条,或是米花糕一类的零食,来外婆小姨这探望。吴婆婆隔着窗户早早听到了动静,就来到屋前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几下,探出脑袋,装扮出十分吃惊的样子,冲着里屋喊道:“我看是谁家的闺女回来了呢。”接着便正正当当地进了门,和每个人都打声招呼,紧跟着就向妈妈和大姨请求到:“你们带的面条够不够吃,借点给我碍不碍事?”连女孩都清楚得很,说是借,其实从来都是有借无还。但妈妈和大姨没有拒绝过一次。传言说吴婆婆的儿子和儿媳非常吝啬,吝啬到全家人都在时便只喝米汤,等吴婆婆和孩子们都睡了以后,夫妻俩才踮着脚尖出来,在厨房里煮面条吃。吴婆婆腿脚很利索,做起事干起活来还有着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精神气,但这个身手麻利的女人却时刻羡慕着隔壁那个瘫痪多年的同龄人。大院里平常的日子平常地流淌着,黄昏照料着每个人的心事,淡黄色的余晖中渗出点儿薄薄的凄凉。

在大院的另一侧,外婆家的对面,有一户不太安宁的人家。女孩放学后,经常会见到这户人家门前围满了人,一层叠着一层。“他们家又打女人啦?”“快别打了。”“……”好事的大人和孩子稀稀疏疏地讨论着,也有许多尝试着劝阻的人。但男人似乎永远不会收手。女孩站在最外面,那个女人凄厉的叫声穿过嘈杂的人群在她耳边回荡着,她感到胸口有种恐惧糅杂着愤怒地情感在涌动。她才六岁,在一个一知半解的年龄。但或许也就是在十年前,这个邻居家的女人,也处在同样的年龄,也有着同样的一知半解与稀松平常的憧憬。在大院,在南雄,在梅岭的脚下,人们总是能很轻易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晨光蔚蓝,中午烈日炎炎,夜晚远处梅岭的曲线。但也有的时候,时间好像在倏忽间凝固了,就比如在这时。那个男人会停下来,邻居们会散去,那个女人会继续生活。

在大院的角落是最小的一间屋子,女孩一向对住那里边的人很好奇。这是一个独居的中年男人。他是县城水泥厂里的工人,下班后经常去附近找点零工做,没活干时就在城里悠哉游哉地遛弯儿。他个子不高,见了谁都挺着个大肚子。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很少有肉吃,但家里死掉的鸡啊,鸭啊,还是会扔掉。这个男人却总是把这些扔掉的鸡和鸭捡回家中做来吃,不管邻居们怎么劝阻他也满不在乎,据说他的肚腩便是这样吃出来的。确实,他似乎没有什么可要在乎的。没有人知道他来大院之前的故事,也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曾考虑过婚姻。这个神奇的男人在女孩十年后离开大院时仍健健康康地住在院子里,哼着歌遛弯儿,他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忧愁。

在大院里,人人的互相熟识,人人都可以信任。在那个梅岭脚下小小县城的小小院子里,从来就不会有陌生的面庞。一户人家的故事勾连在另一户人家的故事里,随着岁月一圈圈的荡漾开去。路口的木棉红了,女孩在大院里长大了。



小姨的恋爱

小姨满十八岁了。她个子小小的,头发已经由先前的柔软稀薄变得又黑又亮,梳起马尾辫都有满满的一大把。

外婆总共生了五个儿女。很难想象这个现在蜷卧在病榻上的瘦小身躯,是怎样孕育出五个生命的。这五个生命里,四个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个长成了精神的小伙子。妈妈是兄弟姐妹中最大的。据说,作为长女,妈妈小时候可是厉害呢,外婆能够来到南雄还多亏了她。妈妈八岁的时候外公把她接到了南雄,在这里她才吃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口米饭。于是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这个小大人就指着外公的鼻子怒斥道:“原来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社会主义的新生活,把我妈妈和妹妹扔在老家过资本主义的旧生活。”外公这才同意让外婆带着大姨来到南雄。

大姨是几兄妹中唯一不爱读书的。其他几兄妹成绩都很好,只因为家里穷不得不早早地退了学。唯有大姨是主动辍了学。“反正读不出个名堂,不如早点出去闯闯。”这个梦想闯荡的女孩先是加入了民兵,在那里认识了大姨夫,随后两人又合伙开起了印花厂。女孩小时候的衣服就全都是在大姨那里印的。

女孩从来没有见过三姨,三姨只存在于大人们的对话中。她从大人们的对话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三姨的故事。三姨与现在小姨一般年纪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从梅县来的军人,当他们到要谈婚论嫁的地步时却遭到了外婆的强烈反对。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当年外婆从梅县来南雄的时候,就跋涉了快两个星期。外婆怎么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又嫁回那么远的地方去。可是,年轻人的爱情来了,怎么挡也挡不住,十八岁的三姨竟然跟着梅县来的军人私奔了。外婆气得把她用过的碗都砸了,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会见这个女儿。三姨走了之后,便也从此没了音讯。等到女孩第一次见到三姨,已经是在六年后,那又是后来的事情了……

如今,小姨也到了当年三姨的年纪,她扎着马尾辫,背着军绿色的书包,昂着头在狭小的巷子里走着。十七岁、十八岁,只相差一年,但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去年小姨还是短头发,随随便便地穿着自己做的衣服,干起活来把裤腿撩得老高。今年就不一样了,她先是把头发留长了,梳起了马尾辫,接着还穿起了白色的新裙子。小姨现在在外头走,巷子里的穿堂风就会把她的裙子和头发吹得一摇一摇的,年轻的小伙子们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小姨竟然学会脸红了。

小姨在永康路小学当老师,她对学生和对女孩一样凶。小姨成绩好,初中毕业了外婆让她辍学出去打工,他们校长就亲自到外婆家里劝。外婆躺在病榻上,听着校长讲小姨考过多少多少次第一,得过多少奖状。校长还发誓说只要小姨继续读书,他就把她的学费和伙食费全包了。外婆不停地点头,末了还是说:“不是学费的问题,要她出去做工赚了钱,我们才够饭吃啊。”校长最后没办法了,便决定推荐小姨去镇上的小学做老师。小姨第一次踏上讲台时,才十六岁,她个子又很瘦小,和教室里的学生一般高。她刚准备开始讲课时,教室里还乱成一团糟,直到她拿起教鞭在讲台上狠狠地敲了三下,学生们才倏地安静下来——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看上去没比他们大几岁的瘦小女孩,竟是他们的老师。

小姨是在上班的途中遇到小姨父的。那天早晨下大雨。南方夏天的雨从来都不讲客气,从东、从南、从西、从北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把人给逼在屋子里。小姨只得在家里等雨停。等到雨终于有了变小的趋势,已经离上课不足十分钟了。小姨穿上鞋子,雨伞都来不及开,就一溜烟地往外跑,正好在路口撞上了骑着单车的小姨夫。小姨父便主动搭小姨去学校。从那以后,小姨父每天都会先到外婆家把小姨接上,送完小姨去学校后,再去厂里上班。

女孩和小姨的学生们一样大,也一样调皮。后来,每次小姨父骑单车搭小姨的时候,女孩和那群学生们就会在后面追,边追还边唱歌。邓丽君的《甜蜜蜜》,这群孩子七八岁就会唱了。唱得小姨非常不好意思,催着小姨父赶紧骑快点。

在小城谈恋爱多好啊!在这个梅岭脚下的小小县城里,日子本就过得慢,太阳从西边落下山都得要好长一段时间。谈起恋爱来,日子的脚步就更慢啦。特别是在秋天,走路都会带起一阵风的秋天。蓝天高处的白云奔走得飞快,走着走着就散了。每一棵树都迎风而立,梅岭翻起金色的浪花。年轻人从不惧怕秋天,尽管秋天的背后就是漫长又无趣的冬天。他们年轻、健康,享受着大自然赠予的一切,有大把的时光值得去挥霍。手拉着手,身子靠着身子,就这样在懒洋洋地在太阳下慢悠悠地走,生活过得可真是惬意啊。但是,南雄还是太小了,在这个两点一线的小城里,时针爬着爬着都要睡着了。从上城走个半小时就到了下城,人活个几十年就结束了。梅岭下,似乎早已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是,就像蒲公英落在地上就要发芽,人一到了青春就变得敏感、倔强,就会想要恋爱。小姨就这样开启了她的故事,像坠入了一个青绿色细碎恍惚的漩涡中……



北京,北京

哥哥要走了,他收拾好了行囊,坐上绿皮火车,第一次离开南雄就是去一座又一座山脉以外的小县城里几乎没人能够想象出的遥远的大城市——北京。

女孩和哥哥其实有一些隔膜。毕竟,哥哥比她大了十岁。十岁,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比如,哥哥的童年里就有更多爸爸的痕迹。哥哥每天挑着夜灯读书的时候,女孩还在院子里玩泥巴。但其实,年龄又是个多么相对的概念。十岁与二十岁之间相差了很多,但五十岁与六十岁就不会。所谓时间实际上是个逐渐缩短的距离。女孩觉得,只要她在后面慢慢追,慢慢追,哥哥的脚步声就近了。

哥哥长得瘦瘦高高,淡淡的鼻梁上早早地挂上了一副厚眼镜——谁叫他整天都对这本书呢。打从女孩有记忆以来,哥哥就是和书本粘在一起的模样。外婆家本就不大,房间都特别小,更别提有什么像样的书桌了。但哥哥似乎在哪里都能学习,在床上,在餐桌上,甚至在椅子上——把书摊开,跪着或盘起腿坐在椅子前,他都能学上好几个小时。好像从来不会有什么打扰到他,他生下来就是要读书的。

哥哥性格很温和,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好不容易说起话来也小小声慢悠悠的。但是,平时不爱生气的人,真的发起火来,可就不得了了——哥哥唯一一次发火,就是女孩把他给惹毛啦。又有什么方法才会把哥哥给惹生气呢?还不是影响到他学习啦。有一次夏天,小姨和外婆嫌三个人一起睡太挤了,况且在这个南方的小县城,直到夜里太阳的余温也迟迟不会散去,闷热得不行,两人便商量着让女孩去哥哥房间睡。女孩当时六岁,对一些事情懵懵懂懂的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了解,就非常倔强的怎么都不肯和哥哥一起睡,还在屋里跑来跑去大声喊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当时离高考大概只剩两个星期了,哥哥本就有些紧张,这下更是被吵得烦躁得不行,书也看不进去了,就猛地从房间里抽出什么竹竿之类的东西,追着女孩打。后来第二天,女孩放学回家,发现妈妈竟然也回来了,正和外婆、小姨一起面对着哥哥在说些什么,还有一些好事的邻居围在屋外看热闹。哥哥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好像还有眼泪落下来。女孩可聪明了,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悄悄地在旁边冲哥哥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地回房间里去了。

但是,哥哥也有放下书本特别可爱的时候。当时大人们经常在屋里拿着大盆子搓衣服,女孩手还是小小一只,凳子也坐不好,却也一定要学着大人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搓衣服。哥哥一换下上衣,女孩就抢着要哥哥把衣服扔到她的盆里。哥哥无可奈何,就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女孩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一会儿用左手搓搓,一会儿用右手拧拧。女孩洗得满头大汗,汗珠子都滚进眼睛里了,她使劲抹了抹,模模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哥哥原来就一直站在那儿望着她傻笑呢。

哥哥高考出分的那一天,女孩是被邻居们的喇叭声给吵醒的。小县城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市状元!哥哥要去清华了。根本不用自己去学校门口看贴出来的告示,早早地左邻右舍就挨个敲着门来贺喜了。大院里唯一的喇叭也从早到晚播报个不停。过了一会儿,连记者什么的都来了,还捧着个叫照相机的新奇玩意儿。哥哥给忙得不行,仿佛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连高兴都挤不出时间了。再后来,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人群也终于散了。外婆、妈妈还有哥哥这才抹起了眼泪。那时女孩还不明白,哥哥的成绩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真正贫穷的少年为走出县城到梅岭的另一边看看所作出的全部努力,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在无数个与书本朝夕相处的日夜里为家人挣得的一点可怜的尊严。

哥哥要走了,他将衣柜里能翻出来的全部衣服塞进麻布袋里,再提上妈妈和大姨亲手做的米花糕,歪歪斜斜地迈出了院子。在这之后,他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去韶关,再从韶关坐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独自一人去往那个只存在于南雄人传说里的遥远的首都。女孩那天才发现,原来哥哥也是这样小。之前在女孩的印象里,哥哥一直是个沉稳的大人模样。原来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眼睛、鼻子、嘴巴都浅浅的,清瘦得衣服挂在身上,都像落了空一样。他同样从未走出过这个两点一线的小县城,从未看过梅岭的另一侧有些什么。就是这样一个竹竿似的身躯,背着比自己还要大的麻袋,一挪一挪地上了火车。在车窗的另一边,哥哥会在想些什么?他是否也会害怕,也会不舍,也会担忧,也会对在那个远方大城市的未来有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想象与异想天开的憧憬。北京,北京。谁知道这会是一个第一次走出县城的年轻人的目的地呢。火车票那么贵,南雄和北京又离得这样远,这一去,大学四年哥哥还会回来几次?妈妈的眼泪要流干了,火车轰隆隆地开动了,女孩的心也随着哥哥去了。或许也就是再过个十年,她也会乘上绿皮火车,给小城留下一个灰蒙蒙拽着尾气的背影。她的目的地又会是哪?哥哥会一直在身旁陪着她吗?这一切,都是在六岁的年纪,她所无法知道,无法预测的。

妈妈牵起女孩,出了火车站。她们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县城。恍惚间,像是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夏日午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终点,只有望不见的远方。灯火从路的尽头亮起,天空黑得发紫,大地在喃喃自语。

北京,北京……

 

童年的尾声

在六岁与十二岁之间,女孩好像经历了许多事情,又似乎一切都仅仅是在昨天。那些声音、面孔、季节的变化与落日的消亡,只是在眼前晃了晃就飞走了,被拿去了。她生命里的一个六年熄灭了,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六年在前头。

可是,六岁与十二岁又有这么大的不同。把镜头放远一点才会发现,这是人生中最诚实的六年,它清晰地标注着时间的流逝。女孩每天都能够在镜子前发现新的变化,她的个子高了,她的脸蛋圆了,她的辫子长了,她的眉眼显得更舒展了。她敏感地捕捉着身体内部每一小步新的动静。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一滩水,她的身体在流动,她的想法、思绪与主见,也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其实一直到十二岁,她都对长相没有什么概念,什么好看与不好看,她自己是判断不出的。她只是从别人的评价里得知自己“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姑娘”,院子里的大人见了妈妈就说,“这孩子长得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她的脸蛋圆润饱满,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很秀气,显得一双大眼睛格外的引人注目。这双大眼睛里装着梅岭的起伏与小城的春秋,在对所谓美丽一无所知的年纪扑闪扑闪地融进了画里。

她在小学里做班长,学得似乎挺轻松,一些先前不曾拥有的自信也就从她的心底里慢慢抽枝发芽长了出来。她在学校里有很多的伙伴,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畏畏缩缩的,眼巴巴地望着大院里玩耍的大孩子们。当初的那批孩子也早就走的走,散的散,有的甚至已经出去打工了。是啊,大院里的人来来去去,人走了,就像树叶落在泥土里,从来都是静悄悄的。就在去年的冬天,隔壁家的吴婆婆走了,走在了外婆前面。她的仪式办得很简单,儿子儿媳与五个孙子孙女抹了几分钟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散了。这是女孩第一次见证死亡,于她而言,这个词从前只存在于书本里。她感到很难过,也很震撼。她震撼于死去原来比活着要简单那么多,像吴婆婆这样的人,挣扎拉扯着勉强生活了一辈子,闭上眼也就在那么片刻毫厘之间,像一个顿号忽地消散在空气里。也许就再过个几十年,她还会在人们的记忆中再一次死去。她的儿孙们会离开,会散落到各个不同的地方。这个曾经在小城里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老婆婆,就将这样被大院彻底地遗忘。

还是在去年冬天,三姨回来了,那个从来只存在于大人们对话里的三姨。据说,是大姨去梅县办事时碰巧遇到了三姨一家三口。快十年没见,两姐妹一见面都激动地落了泪,立马便商量着让三姨带上儿子回南雄娘家去看看。三姨回来的那天,妈妈、大姨、小姨几姐妹都聚到了外婆家,把外婆扶到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外婆很努力地挺直了背,早就视力模糊了的双眼死命地盯着大院门口,仿佛单凭视线就可以把门院给望穿,望到还在路上奔波着的女儿那里去。太阳爬到了大院的正上空,三姨回来了。她远远地,刚迈进大院的门,瞧见了外婆和十年未见的姐妹们,扑通地一下就跪到地上去了。隔得还很远,大家就都一片泣不成声,嘴里说些什么话都听不清,不重要了。外婆甚至几度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姨是幸运的,她早就过上了平凡的生活,在梅县那边有了一个可以眷恋的家,日子已经被填得满满的,没有什么可以再充实的地方了。没有人再提起过当年的事。其实,梅县与南雄的距离似乎也没有那么远,想回来,总会回来的。三姨和儿子在南雄住了将近一个月,他们在晚上离开,许诺明年再回来。他们离去的背影融进梅岭夜色下的轮廓里。然而他们走后不到半年,外婆就去世了。

哥哥是随着春天回来的。他从清华毕业,学校要给他在北京安排工作,他却坚定地选择回到韶关,任谁也说不动。于是,粤北的小城里有了第一个从清华毕业的大学生。哥哥在水利局工作,还和他的高中同学,女孩后来的嫂嫂谈起了恋爱。想不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理科生竟然也会写情书。女孩时常充当他们的传信人,她对哥哥的变化感到很好奇。她常问哥哥是不是北京大城市的神奇魔力改变了他。但据哥哥说,他在北京四年,就没踏出过几次校门,毕竟单是学校,对于他这个从不知名小县城里走出来的学生,就已经足够大了。哥哥住到了韶关的单位里,原先外婆家里的房间也就又空出了一间。

今年夏天,女孩也要离开大院了。外婆走了,妈妈经人介绍与一个男人再婚,将女孩接去住。女孩与大院的故事就这样悄悄地画上了句号。她从出生起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院门口木棉红了一年又一年,她曾经与大人们一块把这些落在地上的火红花瓣捡起来煲汤喝。当木棉再次飘下屡屡棉絮的时候,她就要走了。她感觉在这里度过了好久好久,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但那些声音和影子飞快地就淡漠了。童年摇曳着尾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梅岭脚小粤北小城的小小院子里……


初中,眨眼间

成绩放榜了,她离县重点中学的分数线只差了一分。

小升初考试结束的那天,她早早地做完交了卷,特别自信地回到家里。“肯定没问题的,今天的试卷很简单。”妈妈听了之后可高兴了,还立马给她煮了个鸡蛋。她在小学里学得太轻松了,轻松到她做完卷子从不检查第二遍。没想到……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偏偏就差了这一分,仿佛是改卷老师故意捉弄来惩罚她似的——

如果当时多检查了一遍呢……

但是过了几天后,女孩就把这件让妈妈叹了好几口气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梅岭的夏天,有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燥热。仰起头,树木的叶子就在阳光的金色漩涡里旋转着,一圈又一圈,像是落入了一个永不可解的圈套。女孩坐在家门口的条凳上,出神地望着小镇低矮房屋背后梅岭的轮廓,发着发着呆,漫长的暑假就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得一干二净了。于是她收拾好书包,走上了一条距离更远的上学路。

初中开学的第二天,她就放弃了当一个好学生。她的班主任是一个教数学的中年女老师,个子很矮小,仰起脖子也没比讲台高多少,还戴着一副很是有些笨重的厚眼镜。她们全班人都很讨厌这个老师,但究竟是为什么,女孩也说不清,那个年纪讨厌一个人似乎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于是在这个班主任的课上,女孩就更是不听课了。她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要么在底下传些什么连环画小卡,要么就是传些聊天的小纸条。干什么都快活,只要是和这个班主任对着来。班主任自然就将她们几个人视为眼中钉,女孩却也满不在乎。小学的时候,她从大院里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来到学校里,就特别渴望得到别人的哪怕是一丁点儿认可。老师的一个严厉的眼神都能让她在心里战战兢兢地委屈好上几天。初中就不一样了,敏感、自卑一类的字眼早就被时间给磨平得平平整整,她肆意、快活,没心没肺地享受着还可以尽情挥霍的年华。

放学后,她也经常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很晚才回家。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贪玩,她只是非常不愿回去那个很难称之为家的房子。妈妈和继父之间的感情实际上一直很淡薄,仅是一个人久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再加上有朋友介绍,妈妈就结了婚。结婚之后才发现,除了两个人住在一起,日子和先前没有任何差别。继父待人特别小气。虽说他买了台电视,却一定只有在他想看时才能打开,别的时候,他还要把电视机小心翼翼地捧到柜子里锁起来,像海盗巴不得把百宝箱埋到几十米深的洞里一样,生怕别人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打开来看。女孩晚上开了灯写作业,继父还要气呼呼地把灯给关掉,理直气壮地指责她在浪费电。女孩懒得辩驳,便干脆在外面拖拖拉拉地不回家。她嫌时针走得太慢,梅岭的颜色总是一成不变,她感到烦躁、厌倦,便急切地想要去跑,去感受,去虚耗与挥霍。

等到初三的时候,她依旧和先前一样,想听课时就听一点,不想听时便随意地翻阅着小人书发呆。她对升学什么的都不怎么在意,其实虽然她是班上数一数二的爱玩,在这所普通中学里成绩也还过得去,她觉得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会没书读。至于读中专还是高中,以后要做些什么,她也懒得去琢磨。转变发生在离中考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

那天正在上那个讨厌的班主任的数学课,她一如既往地在和同学们传阅着连环画的贴纸。她正将贴纸在手中把玩得起劲,哪知道突然间班主任在她的课桌上狠狠地敲上了一记,当着全班的面把她拎到了教室门口,用整层楼都能听到的声音一股脑地把她训了一遍,甚至还说什么她给她的哥哥丢脸了。哥哥是小县城里走出的第一个市状元,妹妹却连中专都考不上。女孩又气又恼,立时便下了决心要用两周后的中考成绩让班主任哑口无言。

其实仔细想来,整个初中三年,她真正认真学习的,也就是这两个星期。女孩每天晚上打着手电自习到深夜,她发现除了数学有些许困难外,其他科目仔细梳理了一遍后,消化起来并不难。她学习的时候无比专注,她甚至开始喜欢上这种奇妙的感觉了——像是化作了一片云飘在空中,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时空中。她回想起小时候哥哥在书桌上心无旁骛解着数学题的样子,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对哥哥最深的印象,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目不转睛刷刷地动着笔的单薄身影。手电筒在墙壁上投射着女孩在夜色里背书的剪影,小小的书桌上承载了两个小县城里长大的孩子走过的道路。

中考的那两天,她很坦然地走进了考场,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与顾虑。一个月之后成绩出来,她的分数竟然上了县里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就是哥哥当年的中学。录取通知书发到了班主任那里,女孩要回学校去拿,她为此很是有些得意。班主任把录取通知书交到女孩手上时还嘟囔着:“没想到啊,你竟然还走运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回来做个文员,要么做个小学老师就差不多了。”女孩什么也没说,笑了笑,心里暗暗想:“你说我考不上中专,我就考了重点高中。你说我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我就要考上大学。”

女孩的上学路又延长了,她眼前的道路也逐渐清晰起来。在高中,在南雄,在梅岭的脚下,她的身前还有数不清的路,她的身后是数不尽的时光……

 


等待发生

高中是她在这座梅岭脚下的小县城里最快乐的时光。

第一件让她兴奋的事,是她和妈妈终于有了一间单独的小屋子。她考上高中之后,妈妈便决心要从继父那里搬出来。正巧,妈妈在卷烟厂里关系最好的工友张姨要从厂里分配的公寓中搬出来。这位张姨性格很有特点,直爽泼辣,搬家具前还特意跑到厂里的领导面前放下话:“陈菊香一个在厂里干了那么多年的老员工,竟然到现在还连间屋子都没分。我这件屋子,除了给陈菊香,其他人谁也不许要,否则我就不搬了。”领导们在张姨面前也只能连连点头。于是,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女孩和妈妈终于搬进了新家。女孩十六年来第一次这么激动。十六年,她终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她收获的另一个快乐,是学校里的一群朋友们。那个瘦瘦小小的女生叫金晓梅,她是那种又聪明又勤奋的女孩子,在班里总是考第一。晓梅的个子只到女孩的肩膀,她瘦得轻飘飘的,像田地里细细的水稻苗儿。有一次,女孩骑单车带晓梅回家,经过一块石头磕绊了一下,晓梅就被颠下了车,女孩却丝毫没有察觉,还在前面骑了好一段距离呢。

郑婷是女孩的同桌。这个女孩子留着剪得不太齐整的短发,眉毛拖得长长的,很果断地挑向上方。她有着小男孩一样的性格,胆子大得很,有一次还徒手生擒过在校门口顺走了班主任钱包的小偷。郑婷是女孩在高中最好的朋友,高考填志愿时,俩人还商量着填一所学校。郑婷提议第一志愿填四川大学,因为据说川大靠近峨眉山,而峨眉山上有猴子玩。

还有一个人,女孩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想起了哥哥。他有着同样的清瘦,同样的冷静,与同样的勤奋好学。他叫徐闻。女孩与他熟识起来,是因为两人在班上成绩差不多,做功课时遇到什么问题呀,便经常聚在一起讨论,考完试后也常常一块对答案。女孩和徐闻大多数时候在二三名轮流打转,总体而言徐闻考第二名的次数多一点。但女孩也一点不羡慕,毕竟徐闻肉眼可见的比她刻苦得多,她却好几次能考在徐闻前面,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聪明。

十六岁,多好的年纪。女孩已经到了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美丽的时候。她的口齿皓白,头发乌黑,双颊润红。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那双大眼睛,明亮透彻,装进了整个梅岭的起承转合。她晚上从学校骑单车回家,总是会有一群男生跟在后面唱着当时费翔最流行的歌:“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这时候,女孩就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顾自地加快了踩踏板的脚。她的马尾辫在身后摇摆着,摇曳了整个小镇的黄昏。

女孩的抽屉里总是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信封,信纸上的内容却尽是大同小异,表达喜欢的词汇原来也是这样的贫乏。同桌郑婷却对此大有兴致,每次有了新的信,总是抢着在女孩之前做第一读者。结果往往是郑婷对每封信的内容如数家珍,女孩则将一封封信纷纷锁进了盒子里。

但信件的主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女孩的眼前总是晃荡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和哥哥一样,在宽大的白衬衣下的清瘦身影。徐闻。女孩在十七岁零五天的时候发现这种感觉叫做喜欢,在十七岁零九天的时候发现喜欢一个人是从他走路的姿势开始的。就比如说,他走路的时候,右肩会微微抬高不出一厘米,自然下垂地双臂会随着肩膀的摇晃向外摆,小腿肌肉的轮廓会在双腿交替迈出时显现出来。他穿着校服走在前面,只是放学的校门口前无数穿着相同校服身高相似的普通高中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名,但女孩却能在三次眨眼内认出他,认出他走路姿势里携带的风。

十八岁前的喜欢,女孩从没有说出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的尾巴依然拽得那么长,秋天永远赶不上夏天的脚步,在梅岭,在南雄,在那条连接着家与学校的小路上,一切都还正在进行,一切都还在等待着发生。


在梅岭的另一侧

高考出成绩的前一天,女孩没吃下一口饭。

  妈妈将白粘米磨成浆熬熟,拧成金灿灿的圆形薄片,在里面塞上满满当当的酸菜,做成了一盘溢着香气的饺俚糍,放到女孩面前。女孩提起筷子,拨了两片,就推开了。她从未这样紧张过,她的肚子时不时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了似的悬浮在半空中。

  晚上睡觉时,她躺在床上,翻转了一次有一次。也许就在十二个小时后,成绩榜上的一个红字,就能使她翻越整座梅岭。

  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她从床上一股劲地弹起来,匆匆地套了件校服,便迈开步子往学校跑。才跑到半路,郑婷就从前面远远地挥着手向她奔过来:“上啦!我们俩都上重本啦!”女孩的眼泪哗地一下蹦出来,两个好朋友紧抱在一起打转,又接着往学校的方向跑。到了校门口,大大的红色喜报上写着女孩的名字,还有晓梅、徐闻和郑婷。女孩像是被一片巨大的快乐砸在了头上,也不管昨天一整天没沾一粒米,拉着郑婷便挨家挨户地往要好的同学家跑,一下子向这个道喜,一下子和那个说笑,一上午把整个小镇跑了个遍,完完全全把在家里苦苦等待的妈妈抛在了脑后。妈妈在家门口踮起脚望了又望,却连女孩的影子都望不到,还是邻居家的伯伯从不知谁那里听到了消息,第一个向妈妈来道喜,妈妈这才松了口气。

女孩正好压着线进了四川大学,郑婷比女孩低了两分,就被录到了第二志愿的北京广播学院,也就是后来的中国传媒大学。两个好朋友一起去同一个城市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妈妈帮着女孩把行李打包了好几个包裹,像当年帮哥哥整理一样,将新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又把做好的铜勺饼和米花糕压进饭盒里。女孩很难想象,她就要离开南雄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梅岭下的小镇。当年,哥哥就是一个人拖着行囊,坐上绿皮火车,前往了一个传说中北方的都市。而如今,女孩也要离开了,但这次她不会是一个人,哥哥帮她提好了行李,要送她一起去四川。

在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徐闻把自行车停在女孩家门口,他穿着那件宽敞的白衬衫,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严肃,和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把三年都没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随着夏天的风飘到女孩的耳边,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银杏叶的微涩。女孩就机械地跟在他后面走,他往哪个方向就跟到哪儿去,整个的感官知觉都要麻木了,甚至连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没了印象。他们要去往不同的学校念大学。梅岭的那边会发生些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预测和保证。他们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在银杏树的底下,在梅岭金色的风里,他们有话要说,有情绪要去表达,有青春印在回忆里。

绿皮火车的鸣笛声响起来,女孩和小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小镇的一切都交还给记忆,那些走过的夜路,大院里掠过的面孔,裹挟着银杏叶的风与饺俚糍米花糕铜勺饼的飘香,前一刻还是活的,这一刻就黯淡了下去,随着绿皮火车越开越远,缩影成了远处山岭下最小的一个点。女孩翻越了梅岭,来到了故事的尽头。


尽头

女孩后来一共回了三次南雄。

第一次是在大学的暑假,她结束了和徐闻没有结果的感情。

第二次是在工作的第一年,哥哥得了癌症。他才三十五岁。女孩就这样看着他眼里的光火一点一点的熄灭了,就像在小镇夜晚逐渐暗淡的灯火。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坚持了一段不被祝福的婚姻,做出了一些残忍带泪的诀别。

小镇真正地成为了她记忆里的一个缩影。但她时常会想起那些闪烁而去的片段与模糊的幻影。她再也回不去了,小镇再也回不去了。于是她决定写下来,写给那些在梅岭雪下平静流淌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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