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死了,是在昨天。
我现在还算冷静,于是准备写点什么来悼念——记下我的百感交集。现在是他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的第八个小时。道士在里面唱,我在里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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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说,她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阿公躺在血泊里,血已经凝固了。阿公之前提过,说想修屋子上的缺角。他是个绝不想麻烦别人的人,所以就算星期日我爸放假他也不会劳烦他。星期一下午,在阿公踩上梯子后,后脑着地摔了下来。阿婆说,她把阿公扶起来,满手都是血。都是血。后来医生来了,说已经走了很久了。做了心电图也是直直一条线。阿婆说,后来她挨着阿公那么久啊,靠得那么紧,脸贴得那么紧,手也握得那么紧,好像吵了一辈子,这是他们最和谐的时候。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
2
阿公对我很好,家里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我现在就想写阿公。他接我放学接了9年,小学初中。最怀念的是路上买文具或者是关东煮和手抓饼。他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就算是上天揽月、下洋捉鳖,只要我开口,他就会尽全力办到。我小时候在作文里面编,家里有葡萄架,上面装了秋千。我告诉他,那是我的愿望,于是这也就成了他的愿望。他是带着这个愿望走的。我要把这个愿望加入我的人生愿望清单里。
3
阿公经常跟我讲他的早年经历。上学上到初中就遇到文革,后来去考了农技员,全市第三。再后来就当了村长,成了党员。那时候他云游全国,在海南观潮,在戈壁看月。他年轻的时候好玩好赌,放浪不羁,知道中老年才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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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19岁嫁给阿公,在那个差不多都是同村人结婚的时代,两个人家的距离差了十万八千里。阿婆据说是为了躲避一个不喜欢的追求者才逃到我们这里来的,机缘巧合就遇上阿公了。他们经常吵架拌嘴,年轻的时候甚至会打架,给我爸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吵,吵到下世纪,下下世纪,却在没见证到社会主义中级阶段的时间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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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阿婆一生都在劳作,退休了也不停歇。阿公退任村长之后,变成了普通农民。后来本地发展工业,他和阿婆就去干高速纺。阿公之后成了装丝员,一装就到现在。装丝就是装高速纺的丝,开的是三轮摩托,接我放学也是开这个。车开坏了三五辆,行程有三四十万米。他们两个用赚来的钱造房子,一辈子造了两次乡村别墅。我刚刚整理遗物的时候,翻到了好多旧账本,一笔一划写得很分明。
你们也能猜到,阿公是个很健康的人。除了胃不好(家族病史,我跟我爸也是),他真的很健康。怎么吃都不胖,70岁了还精瘦,跑步跳绳样样都行。就是这样的他,身体健康,手脚麻利,干什么都neat & clean,被发现的时候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身穿单布衫和围裙,裤子都是我爸给他的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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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烧饭很好吃,阿婆则很会种东西(其实他们俩都很会种东西,但是阿公烧菜真的太好吃了)。我暑假减肥,他就每天换菜色,于是狗也跟着每天换菜色。他对狗也很好,暑假结束前,我嘱咐他们要把狗养好。于是他一个从来不关心狗生不生病的人,竟然带着狗去了镇上的宠物医院。几个月的时间,狗就成了我陌生的白胖的样子。现在狗在他的灵柩前守夜,别人见了以为是养了三四年的,其实只养了半年。狗今天没胃口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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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想不到,阿公劳碌了一生,却在享福的前夕去世了。我本以为他能再活20年,可是生死就是如此无常。他的死给家里人、村里人带来的震撼,就好比听说战无不胜的阿基利斯被箭射中后脚跟死了。我周日时还跟阿公阿婆视频通话,阿公说我变漂亮了,我说微信自动美颜的。我之前一直介意他把我的年龄算大一岁,但是现在无所谓了。他没能等到我20周岁生日,就差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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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写,人死了,就会变成一颗星,给走夜路的人照亮前路。可是天上那么多星星,哪一颗才是阿公呢?我一直想,死者可为生者提供坚强,但也需要时间。从今往后,阿公这个称呼又意味着什么呢?
今天的晚饭,我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桌子,一碗凉掉的油泡,一碗上面浮着油的炒虾仁,一碗很烫的饭。突然我发现角落的玻璃罐里有一些快吃完的花生,像是下酒菜。我吃了,那些花生很咸,咸得我泪流满面。真的咸死了。
2022.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