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儿时无数次走过的那条小巷。
一切仿佛还是当年的样子,一如十几年前离开时那样,如果不是腮边野蛮生长的唏嘘的胡茬子提醒着快奔三的事实,我真的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下午,回到了背着双肩书包跟小学哥儿们疯着闹着跑过的那个少年。
县城这些年变化不可谓不大,以往半小时就能走到头的小城大了一倍,钢筋水泥的丛林疯狂伸展着它无孔不入的触角,幸而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铁蹄还没来得及踏破这条小巷硕果仅存的宁静,但墙皮剥蚀的旧公告栏上,鲜红的“拆”字早已醒目地宣示主权了。也是,这条小巷实在太老了,老得几乎和它鸡皮鹤发的居民们一样。正对巷子的斜坡旁,过去那家洗肉烧肉的铺子还开着,蒙着厚厚油污的液化气罐,铜绿斑斑的架子,简陋的喷枪,一如从前,只是老板不知换过几任了。这里是爷爷接我上下幼儿园的必经之路,原因无他,主要是近。那时的我很文静,却也很调皮,站在长满青苔和地衣的阶沿上,挥舞着小手又哭又笑地闹着“爷爷背,爷爷背”。他就会一脸无奈又宠爱地蹲下身,弓着腰,兜起我这个身量还不到他膝盖的小不点儿,一步一步,稳稳地,讲着故事回家去。现在我和爷爷的身高几乎掉了个儿。老家人土话讲“长老还小”,人上了年纪背佝偻了,我们年轻娃子正抽条儿,此消彼长,轮到我拉着腿脚已不再灵便的爷爷,避开湿滑的青苔,慢慢地下坡去。他不时甩开我的手坚持自己走的倔强,像极了当年放学途中坏小子们欺负我时,一只手就将我护在身后的样子。
回忆里的路可能总是比现实中长。扯直走没几步,友谊超市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就静静在那里迎接了。被雷劈过的断口,大窟窿小眼儿的叶子,如老人脸上的暗斑和缺口的门牙那样苍老清晰。我记忆中它好像一直这么老。午后的阳光犁过老树稀稀拉拉的发梢,甩下斑驳的光点,有风的时候,偶尔会落得你一头一肩的槐花。这是花瓣仅有小指甲盖儿大小的带刺小花。听爷爷说,摘下的槐花用簸箕晒干,掺上细苞谷面一起蒸,很香。然而吃槐花饭的具体情形我已记不太清了。说起磨苞谷面的铺子,顺着老树对过儿就有一家。小时候家里吃的苞谷面、苞谷浆基本上都是这里打的,早上吃腻了绿豆稀饭,就会盼着奶奶熬点苞谷浆糊糊吃。苞谷浆不兴吃新鲜的,最好先搁个一晚上发酵,早起小火灶上咕嘟到冒起一个个小泡泡,吃的就是那个酸不啦唧的味儿,打开了胃口,再就上陈家店里全县城独一份的千层饼,好吃,热乎。偶尔巷口还有拎着篾筐卖苞谷浆薄饼的,晌午加点青辣椒下锅扒拉几通就又是个新鲜菜。那时候爷爷常哄我说千层饼是“鳄鱼皮”,苞谷浆薄饼是“鸡蛋皮”,几年我都没能改了口。回头想想,真傻。现在老磨坊关门的时候已经比开门多了,要舂米磨面得上河那边,价钱自然也涨多了。米舂和碓嘴这老两口儿还是在店门口歇凉,大石磨却不知哪儿去了,估计锁在堂屋里吧。陈家店一开始是原班人马夫妻店,去年腊月间丈夫脑溢血走了。小店生意一如从前,可喝豆浆吃饼子过早的人却换了新面孔。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又熟悉。自不必说两边矮瓦房的小子姑娘们三五成群的捉迷藏、打毽子,懒洋洋的大黄狗悠闲地躺在大树荫凉下打盹儿,连道旁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蔬菜摊上,小贩们也吆喝得格外老练和善,“早起新搬的嫩笋子拿一把?”“掐得出水儿的大萝卜!”三三两两的菜摊至今还在,不同的是收钱多数改成扫二维码了。
那时小学放学早,没有家长来接的时候,多半是不耐烦排成路队打大路走的,宁肯绕远点,大家伙儿也欢喜从小巷慢慢晃上去。一来距离远车少人少,能多说会话撒撒欢儿;二来免了替班上“扛把子”背书包的苦役。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的嗲嗲嬷嬷们一来,空旷的巷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有扯着脖子喊“磨剪子咧戗菜刀”的,有拖着溜光水滑的长腔唱“卖打糖”的,最吸引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莫过于电喇叭吆喝的“川味卤鸡蛋,味道好滴很”,趁热买上一个拎着,边剥边吃边聊着就到了家。小孩子零花钱都是五毛一块的,大抵也就够买这点零嘴打打杂。要是有家长来接就阔绰了,可以到小吃店买上个热乎乎的白面馍馍拿起。馍馍就是常说的包子,一般是豆腐萝卜掺上炼过油的细肥肉丁包的,一个比巴掌还大。现在个头缩水不少,肉丁也基本绝了迹。东西少,可是哥们儿义气第一桩,谁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主动共享,一根卫龙的辣条恨不得掰成几段众人分。大家一个袋里抓吃的、一路勾肩搭背蹦着回去,活生生一群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有时呱嗒着闲话忘了形儿,已经送到了人家楼门底下,还总是磨磨唧唧捱个几分钟再走。时间再长就不行了。——过了饭点没回家,家长知道要骂的。万一以后家里一直来人接送,见缝插针挤出来玩耍的机会就没了。
我一直是个怀旧的人。长年累月敲字码字的爱好,让我极不情愿在文字中剖白自己的怀旧。中文系的敏感告诉我,这是易引起我内心深处哀怜癖和感伤癖的东西。父母因工作两地分居十年,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个性内向又好强的我缺乏父爱和安全感,害怕和同龄人交流,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把最阳光最强大的一面展现给别人。久而久之,我开始讨厌直白谈及或写到一切关于爱的话题,觉得感情这东西埋在心底就好,说出来就成了清汤寡水的矫情做作。严格来说,我在保康这小城仅度过了小学时光,接着就以初一转学为界一截两半,继之以襄阳和老家间的两地奔波。小学通讯录、QQ同学分组里的名字一个个淡出了我的记忆,除了个别还有缘分的,现在有联系的一只手数得过来。本以为小巷也一样会在我心海里溅不起半点涟漪,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像我记忆深处的扁桃体那样熟悉。我从小扁桃体就大,平时不觉得,每次发炎先是像卡了根鱼刺似的别扭,接踵而来的就是充血、发炎和化脓,刺痒和咳嗽会提醒我它从未离开。每次回乡,沿着小巷散步,心总像被揉了一下似的疼起来,过去的一幕幕不争气地涌上心头。我终于明白,无论我承不承认,无论它发作时多么痛苦,它毕竟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我半梦半醒的记忆里不停重复麻木、刺痒再到发炎的循环。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岁月磨平了我曾经的躁动、激情和锐气,和其他“奔三”的人一样。小巷边店铺换了一批又一批,小巷里居民走了一茬又一茬。可我总觉她变了又没变。熟悉的傍晚的烧霞,熟悉的幽静的步道。年迈的小巷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漂泊归来的游子,不管贫穷还是富有,都可以幕天席地恣肆满腔的酸甜苦辣。我们都是彼此长时间相安无事、间歇性疼痛发炎的扁桃体,在反复褪色又翻新的岁月里相看不厌。
在家待业这一年多,让我有更多机会单独看着我的心,以前很多不知道怎么说、不好意思说的话,现在可以如释重负对着键盘敲下。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我变得爱絮叨,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敝帚自珍地摆弄着尘封在床底厚厚灰尘下略带霉味的老物件:大红大绿的挂历纸,绣着暗红色月季花的手工鞋垫,饼干盒里一毛两分的生锈硬币,颇带点洋洋自得的味儿。其实,很多我认为已经离开的从未远去,第一次爷爷背我走过小巷的画面,第一次和相熟的小伙伴捣完蛋哭着鼻子抢着向家长告状的情形,第一次考试不及格在院门口打转,第一次背着行囊辞别家乡独自去到一个陌生的省份……就连当初暗恋过的那个女孩子,也在《童年》“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的歌声中,在过家家式的笨拙表白中,在一次次刻意傲娇的斗嘴中,不知不觉长大了。如今的我们,可以毫无芥蒂地开玩笑,可以在朋友圈中愉快地玩梗,可以在各自参加活动时“侠气满满”地互相帮忙拉票,似乎谁也记不起当年那段说起来有点脸红的过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像一对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的老同学应有的样子,没有怅惘,也没有遗憾。青梅竹马的友情还是懵懵懂懂的单恋已不再重要。这么多年才发现,真正怀念的不是初恋,而是当初那个正当最好年纪的、敢说敢爱的自己罢了。
从摇曳的斜阳里到昏黄的路灯下,我已反反复复几次站在小巷的尽头了。从扯着爷爷衣角怯生生的小男孩到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小巷注定将消失在童年的尽头。可我又总觉得他没有消失,之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同样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熟悉的阶沿上又哭又笑地向爷爷撒娇,在老槐荫里吃着零嘴儿和同伴们打闹,在巷子口歪着小脑袋听来来往往的小车声和小贩的吆喝声……即便有一天小巷本身也不存在了,新的童年、新的故事仍将继续。而上了发条的童年记忆的八音盒,也不会关上喋喋不休的话匣子,会继续循环播放沙沙落下的槐花声,吱呀转动的石磨声,陌生而又熟悉的打闹声,在我心底不起眼的某个角落,直到永远永远……
消失在童年的尽头的小巷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或许,我从来一直都知道。就像《边城》结尾说的那样:
“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