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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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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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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爷爷离世后的第十一天,我的女儿降生了。

孩子乳名果果——是爷爷生前,就和奶奶一起想好的名字。

果果、果果。这两个字承载了多少重量,只有我知道。

中国人讲究因缘、际遇、轮回。

有人说,老天爷安排爷爷和小家伙不见面,自有他的原因。

天知道我用了多长时间来(被迫)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后来我只能宽慰自己:也许爷爷和果果之间的缘分,本来就相差不止这十一天,爷爷已经很努力抵达,但没能成功,我们不该对此苛责。

人人都说,道听途说。我更愿意相信:果果是爷爷生命的延续,爷爷把他一生的福祉都转交给了我的女儿。生命有时,爱却无尽。

从我在病床前最后一次见到爷爷,到现在鼓起勇气写下这些文字,中间差不多隔了已经两年半的时间。

比起回忆感伤更让我难受的,是我更害怕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有关爷爷的记忆只会越来越不分明:那些沉重的,欢愉的,严厉的,可亲的,特别的,平常的……

太多画面跃然纸上,思绪杂乱无章。

张老师

爷爷生于1939年,家中姊妹众多,爷爷排行老八(关于这个排行还有一些我并不完全了解的故事)。战争岁月,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情,在那样的年月和家庭背景下,爷爷靠自己的信念和双手,成了读书人,成了大学生,再后来成为了学生口中的“张老师”。

我印象中,爷爷不喜欢吃包子;奶奶隐约跟我提起过,因为爷爷小时候时常吃不饱饭,一顿饭菜不够家中姊妹分,还吃过发臭发酸的肉包子,爷爷心里是有一些酸楚的记忆在的。

但这也只是奶奶跟我说。爷爷从来没跟我提过半个字关于他年轻时候是怎样地艰难过。

事实上,我脑海中的爷爷永远都是七十多岁头发半白的样子,节俭到些许抠门,朴素到令人心疼。衣服永远只穿那么几件,衣柜里边衣服不少,但都并不是新的,只是舍不得穿,更舍不得丢。

爷爷是数学天才,大学时候学数学,毕业以后被分配到高中教数学。尽管我的爷爷奶奶都是非常出色的数学老师,但很遗憾,优良的数学基因和空间思维并没有随血液流转到我爹和我的身上,真的很遗憾。从小到大,我的语文和英语成绩就非常出众,但一碰数理化就很感人,大概就是:一直持续到高考考场,我都是见着立体几何就立马建坐标用向量法的程度,辅助线是什么?只能说我们彼此都互不认识。

果果有没有隔-隔代遗传爷爷奶奶的数学基因?我很好奇,且拭目以待。

我小学四年级以后,以及初中有一阵子是住在爷爷奶奶家的。那时候爷爷就已经从原本的高中退休,然后又被私立高中返聘去授课了。我早起出门,爷爷比我更早。周末时,爷爷会给我讲奥数、讲函数、讲几何,不厌其烦、乐此不疲,一遍接一遍、一题又一题。我没见过张老师站在学校的讲台上是怎样的神采飞扬,但我从小便知:张福照是南岸区出类拔萃的数学教师,在学生里边也是名声赫然和备受敬爱的。

好想告诉张老师,即使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站上讲台了,即使他当年教过的学生都已经当爷爷奶奶遍布祖国大地了,但他们依然记着他、依然想着他,不然不会一波接一波地来到现场为他送别流泪。张老师内心一定很骄傲。

张老师不知道,即使他的孙女当时没听懂他讲的数学题目、多年以后也依然不会解那些题,但不妨碍她至今都好好保存着那些年张老师给她讲题时写下的数学笔记,那些弯曲如蛇颇具辨识度的草书字迹,她都如数家珍。

我早已经习惯父母以外最亲的家人就是爷爷奶奶,习惯到,我自以为他们会陪伴我一辈子,所以才会在有人突然离开的时候,那么愕然且长久都难以相信。

他们是不会陪伴我一辈子,但却一辈子都陪伴着我。

男人大多沉默,女人喜欢倾诉。正因为这样,所以很多关于张老师年轻时候的趣事,我都是从张师母口中得知的。

张老师除了教得一手好书、深受学生爱戴,年轻时候也因为不凡的长相和个人魅力,广受学校老师的欢迎(尤其女老师)。一体两面,有人爱就会有人恨。学校里边嫉妒他的才能、嫉妒他受欢迎的人也不占少数,在工作中寻是非穿小鞋是惯用伎俩,大则上纲上线搞批斗……这些陈年破事张老师从来是不屑于和我说起的。

深水静流。我知道,张老师身体里面,住着一个又一个不可战胜的太阳。

张老师跟我说,他们那个年代俄语才是必修,他和师母都没学过英语。所以遇上药品说明书或者电子产品上边有英文单词,张老师就会第一时间来问我这写的是什么,一方面是虚心求学,另外一方面也是试验我的英文水平。

在不教学生以后的很多年,每年高考结束,张老师都会托我帮他打印下当年的高考数学试卷,空白卷子上他拿着笔一道道计算描画着,然后再对照标准答案检验。年复一年,直到他离开的头两年为止,因为那时候痛风石已经在他手指关节膨胀,握不住笔,也没有力气握笔了。骄傲的张老师不是败给阿尔兹海默症,而是败给了小小痛风石。

……

以上,是张老师对我提出过的不多的几次希求和嘱托,也是张老师和小张学生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生要强、一生体面的张老师,你的学生非常想念你。

张老头

爷爷和奶奶是大学同窗,都学数学;本科毕业后又被分配进同一所南岸区的中学,都教数学。

爷爷奶奶生活极简,不喜一切铺张浪费的人和事。

早饭是千篇一律的大白馒头、纯牛奶、煮鸡蛋,佐以早晨刚泡的花茶、刚送来的晨报,人间纷繁尽在眼底;

午饭晚饭经常是煮一碗简简单单的佐料面条,放一点爷爷炒好的肉沫杂酱,便是人间绝味……

这样的清简步调,时不时地会因为我和家人的造访而被短暂打破:奶奶知道我一向挑嘴,不吃煮鸡蛋和白馒头,于是就把馒头切片再裹上蛋液烹炸;我不喜吃干瘪无味的猪肉,于是她就不时做一些肉丸子,又是一顿猛炸。我吃得不亦乐乎。

客观说,奶奶拿手的菜色并不多。论下厨,还是爷爷更胜一筹。

尚老太性子不急不徐,凡事更理性,生活习惯上也更自律。尚老太就时常念叨张老头:你这样叶子菜那样叶子菜都不吃、每顿必有肉,不是烤鸭就是烧鸡,长久下去对你身体没有一点好处。然而就算没有一点好处,也这样长久了下去。

在这方面,我倒觉得张老头没啥大毛病。喜吃大荤,本就是人的天性;况且,张老头每次兴致一来,做的那些芋头烧鸡、干烧耗儿鱼……每一样都不同凡响。后来,后来是我上大学那几年吧,突然发现,尚老太和张老头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并不完全在于白发,而是一种,肉眼可感的疲态。好像也是那时候开始,张老头就鲜少做菜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也越来越少回家里吃饭的缘故。

热辣的夏天,只要我去看他们,张老头总能从那台陈旧的冰箱里边掏出根雪糕递给我,或者端出一盘切好的冰西瓜放我面前,整齐有致。这样的动作和情景,二十多年不曾改变。

当然,张老头也并不任何时候都是正面形象;我前边忘了说,虽然没有遗传到数学基因,但是张老头一点就着的暴脾气,还有刚正不阿的耿直人设,倒是被我爹和我复刻得淋漓尽致。

蛮多难以并行的兴趣爱好,都能同时出现在张老头身上:

张老头订阅每一期的《参考消息》(蓝白色的封面,里边大概是定期的数学题解析?我从来也没打开看过),书柜里边放满了几毛钱标价的《高等数学》和古龙武侠。枕头边,也永远放着一本武侠小说或者侦探轶事。

让我想起,我小学时候因为想要一个MP3,把张老头许多废旧不看的书一股脑拿去当废品变卖了;张老头大发雷霆,吓得我好一阵没敢在他面前出现……那是唯二的,他对我大发脾气的时刻。另外一次,后边说。

那些书页早已经泛黄易折,在张老头离开之后,他们依旧完好地躺在那片渺小的天地里面,固执地守着某些一去不复返的时空碎片。我不敢走近,我怕嗅到张老头残留的气息,然后再度被提醒:他已经离开很久的事实。

(听闻)张老头早年间痛恨打麻将和赌博,但从我有记忆以来,张老头就活跃在众多的麻将桌上。主要是参与尚老太家族的大小聚会,以及,三五邀约下,头顶烈日也绝不劝退的麻将馆日常。很厉害,张老头虽然都是小赢,但从未大输。

另外一个坚持半生的爱好,是买双色球福利彩票。每周固定买几次未可知,但每次买彩票的零钱、以及中小奖赚回来的零钱,都是从张老头自己腰包里边出和进;这些钱和打麻将的钱一样,隶属同一个池子:直白一点——私房钱。

后来我问张老头,他买彩票最多一次中过多少?他回答:没多少,五十(满脸笑意)。

这两年,不知道我是被生活所迫,还是说突然领悟了生活的真谛,竟然也开始鬼使神差地偶尔买买彩票,还是双色球,因为看不懂大乐透的玩法。

张老头一生中中过的最高金额,我连续中了几次(不费吹灰之力),但也没有中过比这更多的了。

尚老太喜欢看中央八台,我迄今的回忆里,都满是我陪着她一起看的《金粉世家》、《乔家大院》、《橘子红了》……那是我心里的文艺启蒙和瑰宝;

张老头只爱中央五台,一年四季,总有他关注的各项体育赛事;他观赛的时候,谁要是在边上叽叽喳喳或者想换台,无异于摸老虎屁股;

张老头看完比赛,睡个短暂的午觉,然后起身出门,步行去图书馆借书和碟片。井井有条,每一样爱好都互不影响。

仔细一回想,这些矛盾冲突实则也并不冲突。

打开壁柜,盛满了张老头各式各样的杯子,很多是罐头吃完了洗干净留下来的玻璃容器(严格说来都不算是个杯子),早年用来装葡萄酒、或者常年喝茶用……

张老头最喜欢把A杯子里边的茶水倒进B杯子,又把B杯子里边的水掺点热水再倒进C罐子……如此反复折腾。我们看不懂,但他自有他的五光十色。

张老头走后,尚老太有次跟我说:你爷爷年轻时候可没闲着,那时候流行去舞厅跳交谊舞,他从学校下班回来,几乎天天都去,惹我生厌。但自从你出生后,他就一心一意守着孙女,再也没去跳过舞。

听到这些,我内心像有巨石沉海。

我知道,张老头和尚老太,年轻时候是非常喜欢旅游和拍照的。那时候的旅游不像现在这么复杂,飞机到不了的地方,双脚也能到。不用做什么攻略,学校一组织,背上背包就出发了。没有数码相机,只有富士胶卷。

于是我儿时的所有照片,不夸张,所有,都是出自张老头和尚老太之手,也是出自同一台相机。

我经常翻看那些老照片,年轻的张老头是真帅啊。

年轻时候,张老头对尚老太的爱,是我和你一起去看世界;是家里边的每一寸装潢、每一样摆饰,我都依着你;是你要珍珠,我就送你星辰。

后来老了,都走不动了,张老头对尚老太的爱,是我为你多煮一碗面、多晾一件衣服;是尚老太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张老头下救护车,张老头嘴里的那句“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十年”。

六十年一甲子,虽说没能陪你一起四世同堂,也没能挨到看孙子高考,但我完完整整地爱了你六十年,无人惊扰。

屋子里的主卧墙上,还挂着张老头和尚老太年轻时、育有一双儿子的黑白合照。像翩翩惊鸿梦,不忍唤醒。

张老头庄重一生,恬淡一生。

我想象,如果他能为自己书写墓志铭,内容大概如下:

“我这一生稀松平常,携手挚爱,平静如常”。

我的爷爷

我对爷爷最后的记忆,是停留在他走之前,他的两位学生(都是和我父母同辈的中年阿姨了)来医院病床前看望他。

那时候爷爷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头脑也已经有些糊涂了。爷爷撑着不多的力气坐起身来,努力压抑着疲惫和无力,点头赞许着学生们让他好好恢复的话,脸上的笑容是难得的精神。我站在爷爷床头,和爷爷面对面。他艰难地给两位学生挤出几个字,语重心长:好好生活。

我内心一阵痛楚,那种命运使然容不得人半点挣扎的感觉。也许是亲人之间才有的预感,抑或是我从来都不是个乐观的人:我知道,爷爷的生命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三月的阳光从病房的窗外透进来,赤诚光明。那句“好好生活”,更像是爷爷对我说的。

成长至今,我最大的几件憾事都与爷爷有关:

其一:二十六岁那年,我因为追随自己的感情和工作,突然之间跟家人们告别,宣布要暂别重庆,去北京工作几年。那时候,爷爷因为痛风的老毛病,腿脚已经很不利索了。临走前的某一天,爷爷竟当着我和奶奶的面哭了起来,爷爷从来不哭:“婷婷,二十六年,你在爷爷奶奶身边二十六年,除了大学四年,从来没有离开过。爷爷真的好舍不得……爷爷会好好治病,等你回来。”一边流泪,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给我当时的男友、现在的丈夫用手写键盘编辑嘱托;具体内容我已经想不起了,只记得爷爷抖动的手,以及他后来,并没有真的听话和好好治病;

以至于,我怎么也没有想过,中途十一月我回重庆的时候,他还精神矍铄,但后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肾脏的情况就飞速恶化;再见到,是我挺着孕肚从北京回了重庆,在家闭关隔离完以后,冲去医院看到奶奶推着睡梦中的他从检查室出来,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重庆,那短暂的八个月就守在爷爷身边,至少能弥补那段空白时光的痛;又或者,后期如果不是爸妈飞去北京照顾怀孕的我,爷爷的情况会不会好一些,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从住进医院,到爷爷离世,也足足经过了三十多天。这三十多天的时间,是我迄今最为艰难的时光。坦白说,爷爷已经给我们留足了心理铺垫的时间。但当那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依然悲痛欲绝,无力还击。

遗憾之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的听力就不大好了;奶奶经常需要隔着房间,扯着嗓子跟他说话。又或者,我们一群人围坐聊天、聚餐吃饭,爷爷都只会自顾自地夹菜吃饭,不会加入我们的话题,因为他压根听不清我们具体在聊些什么。

我的爷爷,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和奶奶说话,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静静走进自己的房间,对这个家里七零八碎的小事仿佛并不关心。但在大是大非大决策上,奶奶总会找他商量,他也总会掺言几句。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用不多的月薪,在爷爷生日的时候带着他去苏宁买了一部三星的智能手机(那是智能手机已经全面普及的第五、六个年头了)。我给爷爷下载了血战到底、象棋、微信app,爷爷自己摸索,很快就都上手了;偶尔需要网购个小东西、或者哪里需要系统升级又弄不明白了,就会向我求助。那部一千出头的手机,中间换过屏、边角碎得稀烂,一直用到爷爷离世,不偏不倚五个年头。

但我甚至没有去了解过,一个助听器的价钱是多少。

最难过的不是没有做那些无心去做的事情,而是你明明一直有心,但是要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走在街头巷尾,突然之间生出许多卖助听器的店家,我每次路过都是一阵翻江倒海。

再是第三件,严格说来也不能称之为“遗憾”,可能更准确地说叫“某种变化”,这种变化,或者这些变化,起源于爷爷的告别。

“相依为命”是一个特别浪漫凄美的词,但一定有那么一天,这种浪漫凄美会被生离死别所打破。

我陪奶奶再回老房子去拾掇衣服的时候,奶奶哭着跟我说:你爷爷走了,我再也没有家了。我说不出来安慰她的话,因为我连我自己都无法安慰。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在问我:“告诉我应该如何继续启程,如果他带走了另一半的车票?”

生与死的界限难以跨越,那从此以后,就全凭一方意念,来维系彼此之间的半世牵连。

……

后来,奶奶在我爸妈家、以及幺爸家轮换着住,我对她有求必应、也时常电话,但事实是,我们再不如从前那样亲密了。

后来,我把北京的工作辞掉了,在重庆找了一份薪酬还不错的工作。因不因为爷爷,我都会守着这座城市,不走了。

后来,我带我的丈夫回去看过我童年时期、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多年的筒子楼(那是高中学校修的教师住宅,爷爷没过问奶奶意见,直接选了个带屋顶花园的顶楼)。奶奶之后也抱怨过顶楼日晒雨淋和漏水,但是随着一家人在屋顶花园一起种花、打牌,看我撒欢、给我洗头和剪发,那种怨念也渐渐消失殆尽……

楼下不过六十来平的两室一厅(两室是指:一间卧室和一间中庭的书房),就是在这样狭窄的一方天地里,爷爷奶奶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教养规矩,让我知道,人生的每一寸敞亮,都来自于自己。

前边提到的,唯二两次,爷爷对我发火的经历,还有一次就发生在这幢筒子楼里:后天就要开学了,但我的寒假作业还没有写完——准确说是厚厚两本数学练习册(海淀试卷),我还没怎么动笔。爷爷在检查作业的时候,气得一跃而起,抄起“黄金棍子”就追得我满屋跑;战况很激烈,好在过程短暂——以奶奶庇护我、爷爷把奶奶推倒、奶奶捶腿哭骂告终。当然,作业写到半夜,爷爷陪着。

长大以后的太多事情,是比解数学题、迎战高考还要困难的,因为生活中的谜题大多无解。后来有几次遭遇婚姻中的矛盾争吵、工作中的是非曲直……我总在想,如果我问爷爷我该怎么办,爷爷会怎样回答我呢?

他是不是会说:婷婷啊,爷爷就送你到这里了。至于以后,凡事不必死磕一个答案,像爷爷带你打超级玛丽一样,冲就对了。

……

无论如何,我只想告诉爷爷,我生命中每一个细小或者重大的时刻,他都从来不曾缺席。

爷爷临走前的两日,奶奶把我叫到跟前。奶奶把一个黑皮笔记本递给我:你看看吧,里边是你爷爷十年前就写好的《遗书》。十年。

打开本子,是爷爷一贯的墨蓝色钢笔字体。第一行端正写着两个大字“遗 书”,天呐,可不可以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哪里有勇气读下去?

映入眼帘的只有中间醒目的一句“婷婷、中昱(我堂弟),爷爷非常爱你们……”飞速合上。

过往教会我一件事:那些释怀不了的人和事,就不必释怀。

爷爷走了,在三月和煦的春光里。

那个烂熟于心的八位数座机号码,恪守半世,终于寿终正寝。

对我来说,仿佛一个时代结束了。而我,也该长大了。

我们总是不满足于眼下平静的生活,以为瞬息万变才是理应追求的人生;到头来发现,一成不变的安稳究竟需要多少力气去守护。

中国人挺奇怪的,既唯物主义又迷信,既敬仰鬼神又惧怕鬼神。

爷爷走后,家里人清理掉了爷爷生前的衣物,还煞有介事地把爷爷的床单一剪为二,寓意:爷爷和奶奶从此阴阳相隔,不必纠缠。

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说来也奇怪,爷爷走后,这两年间我梦见过他少数几次,但都已经是爷爷生病或者已经离开的状态了,大概在我内心深处,已经不再有虚妄。

后来奶奶跟我说,我毕业前面试工作那会,她和爷爷散步去家周围的某处空地,远观附近的轻轨线,和爷爷一边打着赌:如果轻轨驶来了,那孙女就能面试上。

轻轨不来,就一直等……

从前慢,爷爷和奶奶,都有他们那个年代独有的虔诚与笃定。

写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

清理爷爷衣物的时候,他们从爷爷所有的衣兜中,零零总总翻出来人民币现金,合计一万九千元左右。奶奶均分为二,给了我和堂弟。

我小心翼翼放在书柜的某个夹层,像生怕弄丢了某样信物。那是爷爷一生的圆满。

他应该是想表达:在你任何需要的时候、在你任何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爷爷希望能微弱地帮到你。

爷爷清简一生,富足一生,体面一生。

在病床前面对老学生时,是体面的;连离开之前,都特意叮嘱:不要穿俗气的寿衣、要穿有样式的中山服。

“爷爷,我想吃你做的凉面了”。

“好”!

恍惚中,那个手摇蒲扇,穿着白色汗衫子的老头,一开门便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别来无恙。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敬爱的爷爷。思念无边,文不及义。平行世界,永远是家人。>

2024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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