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10日,农历二月十九,我的外婆结束了她的一生。我不知道她自己怎么评价这一生,在我看来,她是我见过最苦难的人。这些苦难一部分是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的,还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的母亲是瓦乡族,养育她的外公外婆也是瓦乡族,他们住在洪山界的深山里。洪山界是一座非常高的山脉,在我的童年认知里,它就像世界最高峰一样存在。这座山也被叫做界山,站在山顶能看到从西南流向东北方向的大河——沅江,能看到繁华的沅陵县城,能看到起伏的丘陵,能看到丘陵与丘陵之间平坦的田野,能看到蜿蜒在田野与丘陵之间的319国道线,以及在国道边散落的村庄,其中有一个村子就是我居住的地方——千丘田。翻过界山,则是更多的山,这些山没有界山高,但是山更深,林更密。深山上长满了很多野生的栗子树,深山里又很多细细的水流汇聚成了一条小溪,瓦乡人叫它栗子溪,瓦乡人居住的地方叫栗溪乡,所有他们也被人称之为栗溪佬。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栗溪佬是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称呼。这些把瓦乡人称之为栗溪佬的人其实也是正儿八经的跟在水牛屁股后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但是他们就是要显露出与瓦乡人不同的优越感。我们居住在千丘田,千丘田听起来是一个良田肥美的地方,实际上我出生的地方并不在这里。父亲也是农村人,家里父母残疾,姊妹多,条件非常差,找不到附近的女子做媳妇,所以娶了我母亲。我出生后,父母为了做生意,在国道边的千丘田村住下了。
在我孩提时,外婆看起来瘦瘦黑黑,她的脸圆圆的,颧骨有点高显得眼窝很深,她总是一身瓦乡人的打扮,穿藏青色斜开襟的粗布衣服,腰间系一条长长的黑色腰带,这个腰带有时候也会缠在头上像一顶帽子,背后背一个竹编的背篓,最早脚上是草鞋,后来就是解放鞋。
一年当中,外婆总会来看我们几次,她给我们带来的东西,几乎都是现成就可以吃的。夏天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新鲜玉米,一定要在夜里煮熟,第二天装在背篓里背出来。背篓上面还有放一捆百来斤重的棍子柴,外婆背着背篓翻越界山,我不知道她的出发时间,走路快还是慢,但我知道一定很辛苦。因为每年过年,父母带我们翻越界山去外婆家拜年基本是是早餐后出发,晚餐前抵达。
外婆也很傻,也不知道送新鲜的生玉米,偏偏是饱吸了水分的熟玉米,一路上玉米的水滴下来,把她的衣服裤子都打湿了。等玉米收完,外婆就给我们送玉米粉粑粑。用手把新鲜的玉米外皮分开,用力下拉,露出玉米饱满的颗粒,先把玉米挂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挂不了的就搭在柴火堆上,剩下的就丢在竹垫子上。玉米晾干后,外婆就开始掰玉米棒子,磨玉米粉,做玉米饼。春天的时候,外婆给我们带萢子,这是她在路上摘的。那时没有塑料袋,外婆用两片大大的桐树叶把萢子包起来,再用一个细针一样的细枝把叶子缝起来。拔掉细枝,红彤彤的萢子略微有些爆汁,但也不影响口感。
我现在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虽然印象中外婆是个老人,但是她也有跟我一样天真的时候。有一回我被一些喜欢逗小孩哭的人逗哭了,他们说我不是父母亲生的,是从沅江河边捡到的。我一个人哭,父母也不当回事,只有外婆坐在我边上,认真地跟我说:别信他们的鬼话,你是你妈妈生的。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我来送鸡蛋,我可以证明你不是捡来的。还有一次我给外婆吃巧克力,她拿着巧克力,也是很认真的跟我说:你是头一个给我吃这个东西的人。
小的时候感受到的都是外婆对我们的爱护,长大后从母亲那里得知外婆的经历,才感受到外婆的苦难。
外婆和外公的结合是她的二婚,外婆的第一任丈夫是病死的,给她留下了一个儿子。外公年轻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后来在共产党的队伍当过兵,解放后他就退伍还乡了。外公退伍的时候已经三十大几了,于是也没有嫌弃外婆是二婚便组建了家庭。外婆和外公一共生育了5个孩子,我母亲是老大,下面是三个舅舅,还有一个小姨。
外公的性格是很暴躁的,几乎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唯命是从。就像母亲当时是不愿意嫁给父亲的,外公一阵怒吼之后,给她的选择就是绳子和刀,如果不嫁就让她自己去找路。找路这个词在我们那边的意思是选择一种死的方法。外婆在外公面前也是不敢言语的,但是外婆也会把她的怒气释放到子女身上。母亲回忆说,外婆最让她无法忍受的就是骂,会破口大骂,骂各种脏话,不堪入耳的话。
母亲同母异父的哥哥的日子更是难过,他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对待妹妹弟弟十分关爱,从不跟他们争抢什么,有什么东西他都是最后伸手拿,如果没有了,宁愿不吃也不会吱声。母亲说,他那时十几岁已经能帮外公做很多的事情了,种地放牛砍柴样样都行。有一次上山砍树,一颗颗看到的大树,从上山往下放,他在躲闪的时候脚底一滑摔了一跤,头上摔了一个口子。外公下山后看到他那个流血的口子一边开口大骂,一边把自己的白色发黄的汗帕缠在他的头上。
母亲回忆说:没过几天他就开始发烧,说自己很冷,要外公外婆抱着他。外公外婆抱着他还是觉得冷。外公就在火坑里烧了大火,把床铺在火坑边上,他还是冷。他嘴里说着一些胡话,说小鬼要带他走,他害怕惊慌,大声地哭着让外公帮他。母亲那时已经懂事,她只能默默的看着这些事情发生。母亲的哥哥最后还是走了,死于破伤风。外公也非凉薄之人,他自己也一样,跟随自己的母亲改嫁到了这个村子,他理解作为养子和外来人所有的痛苦。外公给他做了一身新的衣裳,埋葬了他。写到这里,我的眼泪还是会掉下来,就像我当时听母亲讲这个事情时一样,母亲泪流满面,我也是。以前我流眼泪更多的是感受到这个舅舅的痛苦,感受到母亲的痛苦,现在我流眼泪,更多的是感受到外婆的痛苦。
外婆还有三个儿子,我从二儿子说起吧!外公在隔壁村有个没有生养的兄弟,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但兄弟情谊非常铁,铁到可以把自己的二儿子过继给他。我二舅十七已经长成小伙子了,外公用一根扁担打得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此二舅成了别人的儿子。二舅也跟我父亲学做过生意,他在我们家住了很长时间。二舅是个头脑灵光的人,他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给我们出很多谜语,我还记得猜一个四字成语:人王面前两盆花,王后面前一盆瓜,三十夜下大雨,和尚师傅吃泥巴。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好奇问,和尚师傅为什么吃泥巴?后来二舅成了家,他在村里开了小卖店,远乡近邻都非常认可他的为人,只是他对外公外婆还有点怨恨。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喝醉酒的时候问我父亲:为什么是我?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三,偏偏是我?逢年过节二舅还是给外公外婆置办东西,但从不登门。外公外婆走到他那里买东西,他也不多说什么,东西照给,钱不收。
我三舅是一个非常活脱的人,三舅比我们大不到十岁,很能跟我们玩在一起。暑假我们去外婆家,三舅就带我们到溪里面抓螃蟹,然后把螃蟹炸了吃,我忘记是什么味道了。村子里建房上梁日,我们都去抢梁粑粑,到了那里才发现丢梁粑粑的人是三舅。只见他先把衣服扎进裤带子里,扯开衣领,把四五个梁粑粑灌到衣服里,然后才开始丢给其他人,看到我们后,又努力抛给我们。后来三舅也跟我父亲学做生意,他总是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比如他会给我们表演空杯来酒,把一个洗衣粉袋子洗干净装了点米酒,用草绳扎起来绑在手腕上,再用衣袖遮起来,一个空酒杯被他拿在手里扭来扭去,但不管怎么扭,酒没来。他跳脱的性格也让父亲担心,比如骑自行车的时候疯骑,陡坡不刹车,两车相会时他会从路基边上溜过去,而不是停车等待。三舅后来出去打工遇到了他的妻子。女方父母嫌弃他的家境,提出了高昂的彩礼,三舅又是个爱玩的人,自己是没有钱的。他找外公要钱,外公没钱,他问我母亲借钱,我母亲也拿不出他要的数目。
三舅来借钱那天,我是看见的。他坐在门口不说话,看起来不高兴,我就问他:小舅,你今天怎么不开心,你看起来好无聊啊。我看到三舅的眼睛红红的,他说没有钱当然无聊了。后来三舅就做了上门女婿,和我们所有人断了联系,直到外公去世,我母亲去世,他都没有出现过。
我的大舅长得像外公,个子高大,没有外公的暴脾气,是个老实人。大舅的婚事是外公一手安排的,娶了邻村的漂亮姑娘,这个漂亮姑娘成为了我的大舅妈。大舅妈并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但这些对勤劳外公外婆来说也无所谓。大舅妈一连两胎生的都是女儿,这一点让外公很不满意。在计划生育十分严格的时代,大舅妈又生了三胎,还是女儿。三女儿生下后,大舅和大舅妈就开始逃难了,被计划生育的人抓到是要坐牢的。三个女儿留给了我外公外婆。两个大孩子有口吃的就能养活,小女儿还是襁褓,如果命大也能活下来,偏偏命不大,没多久就夭折了。计划生育的人也终于找上门了,他们惯用的手法就是抓人,抓不到人就抄家,于是他们把外婆家属于大舅的那一半拆掉了。后来大舅妈再也没有回来过,有的人说是跟别人跑了,有的人说是被人贩子卖了。大舅开始了常年打工的生活,两个小孩只能由外公外婆抚养大的。大舅的大女儿比我小一岁,每次外婆来我们家,我都会习惯性的把我和姐姐不要的衣服翻出来,让外婆带走。
这样的一个家庭在那个时代,已经是非常艰辛,但是生活中总会有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事情。我上初中的时候是寄宿在学校的,周末回家。我回家时,我的老爷(爸爸的爷爷)跟我说,你外婆又来我们家讨米啦。老爷就是众多鄙视瓦乡人的一员,他特别不喜欢外婆来我家,我小的时候,他还叫我把外婆用来探路的棍子折断丢掉。在我们那里,把客人的东西丢出去的意思就是把他扫地出门。那年外婆家遭遇了火灾,木房子半夜着火了,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包括外公外婆的棺木。外婆一家像乞丐一样住进溪边的岩洞里,大舅只能回来重新修房子,好在计划生育的人也不再找大舅的麻烦了。钱不多,房子只能建一半,先解决住的问题。
后来我外公放牛的时候,摔断了腿,他在床上趟了一年多,最后只能瘸着腿走路,除了做手上的功夫,其他的农活都由外婆的负责。大舅的两个女儿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两个小姑娘读书不行,放牛砍柴是个能手。后来两个孙女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了外公外婆。我的外公活到了九十多岁才过世,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母亲从深圳赶回家的时候外公已经入木了。外公最后被埋葬在一座高山顶上,他想眺望他出生的地方。
外婆比外公小十来岁,在外公过世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两任丈夫离开了她,子女离开了她,两个孙女也出去打工了。我的大舅呢?也算是漂泊一生,好不容易把两个女儿养大,他又梅开二度,重新娶了老婆生了两个孩子,一女一儿。在拥有了三个孙女之后,能拥有一个孙子,外婆是满意的,只是她再也没有能力抚养孩子了,她的眼睛已经几乎失明状态,耳朵也听不见了。后来大舅被迫结束了打工生涯,一是因为老母亲,二是因为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要回家读书。
大舅回家的时间,跟我母亲从深圳回家的时间大致是差不多的。感觉一切要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时,生活再一次打压着外婆——我的母亲,她的大女儿病逝了。大舅不敢告诉她实情,外婆却已经知道了。她说:女儿来跟她告别,说她要走了,让她好好生活。
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们的遗愿是找到三舅。也巧,大概半年的时间,三舅找到了,我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他不再是那个帅气跳脱的三舅了,他老了,他长得很像我母亲。那年春节,三舅终于回家了。看到现在人非物非,他也老泪横流,他能想到外公外婆可能会不再了,唯独想不到自己的姐姐不再了。
我不清楚外婆是什么变得不清醒,2022年国庆节我回家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无法跟我们交流了。还不到深秋,她穿着厚厚的裹了油腻子的棉衣,戴着毛线帽子,帽子上面落满灰尘,一双被火烤得发黄的破棉鞋。外婆的眼睛已经深深的陷入了眼窝,雾蒙蒙的,她已经看不清了。她的颧骨显得更高,原本圆圆的脸颊已经被岁月消磨掉,只剩下两块充满褶皱的皮肤。吃了一辈子苦的牙齿也没了,少了牙齿支撑的嘴唇扁扁的。她很兴奋嘴里说着什么,我听不懂,有些口水喷出来,落到她的衣服上。
2022年春节,一场大火,再一次毁掉了大舅的木屋。不一样的是,这场大火的火源来自别人家,火势非常大,把这个院子的所有木屋都毁了。我看到大舅给我拍的视频,伴随着大火的吱吱啪啪声,他喃喃自语:又什么都没有了,全烧了,全完了。这场大火终于让这个山窝窝里的人们意识到要换砖房子,大家都开始重建自己的房屋,大舅又开始四处借钱建房。为了建这个房子大舅也是内心纠结,手头上的钱只够建个平房,但是其他村民都是建两层楼的小洋房,大舅觉得在一堆两层小洋房中间的平房让他没有底气,于是也借钱建房。房子第一层完工的时候,外婆去世了。
我参加了外婆的葬礼。我在去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个葬礼我不能流眼泪,我第一次觉得死亡是一个完美的归宿。棺木放在新家的堂屋中央,我在灵位上看到外婆的姓氏才知道她姓谢,小姨告诉我外婆今年95岁了。讽刺的是外婆生前都没有这么多儿孙在侧,死的时候大家都来了,念经的道士夸我的外婆好有福气,我对这个福气无法理解,外婆的痛苦就像棺木,黑黢黢,沉重,没有声音。外婆跟外公一样,她很早也说过要埋在看得到她家乡的地方,她的那座山不高,她的家乡不远。
当我写完这些事情,我之所以觉得外婆是最苦难的人,是因为这些苦难被我知晓,如果经历她这一生苦难的人是我,我会痛不欲生。外婆她怎么想呢?或许在这苦难的一生也有让她开心和快乐的时候,只是苦难太深刻,我看到不到那些短暂的欢乐。又或许作为从苦难出生的人,她对自己的苦难已经习以为常,即使苦难不停来袭,她的生活依然继续。我觉得外婆是后者,从她长寿就能看出,她是驾驭这些苦难的人,那么瘦小脆弱的一个人,坚强的活着。
我从埋葬外婆的上山带了一块小石头,放在我母亲的坟前,也放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