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生孩子那年,我刚刚上大一,姐夫让我这个文化人想个名字。这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孩子,我第一次肩负这么重要的任务,要决定他的名字,于是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叫家睦。我第一次见到家睦的时候是大一寒假,那时他已经三个多月了,母亲抱着他在马路边上等我。我一下车便看到了他们,家睦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小舌头不时地从嘴巴里伸出来做出吮吸的动作,这个可爱的小生命,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新的角色,父亲母亲成了爷爷奶奶,姐姐姐夫成了爸爸妈妈,我成了小姨。
等我大二寒假回来的时候,家睦已经一岁多,能到处走了,成了一个调皮贪玩的小孩。那一年父亲决定把养家的重任交给姐姐姐夫,他不再杀猪卖肉了,于是母亲也不再是父亲的助手,她专门照看家睦,父亲则去各地找副业,姐姐姐夫跟着打工的潮流去了深圳。那年过年,姐姐姐夫没有回来,我们四个人在家。家睦虽然调皮贪玩,母亲一点也不觉得累,从母亲跟我讲家睦的那些趣事时,我感受母亲那种隐隐的自豪骄傲和喜爱。母亲养育了姐姐和我两个女儿,在那时也是被别人鄙视过生不出儿子的,姐姐招郎上门生了儿子,母亲格外开心。我寒假回家,母亲便给自己放几天假,她喜欢跟邻居打跑胡子,带家睦的活就交给了我。刚开始我还是挺喜欢陪他玩的,以为他玩累了就会睡觉,没想到他有超乎我想象的精力,把我搞得心力交瘁。于是我用母亲教的招数,把他放在摇篮里摇他睡,他也不睡,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毫无带孩子经验的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大三暑假的时候,我去了深圳。那年姐姐姐夫把父亲母亲还有家睦接到深圳去了。父亲在深圳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母亲则带家睦,顺便给他们三个做饭。我按照姐姐给的地址,从北方坐火车四十多个小时到广州,再坐大巴车到深圳,再转了几趟公交车到了龙华大浪的万盛超市,来接我的还是母亲和家睦。母亲要在超市买菜,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逛超市。小家睦还是那么活泼,他甩着小手在超市里跑来跑去,母亲担心他跑丢,总要在后面撵着他,把他的小胳膊抓住他才老实些。但只要母亲开始挑选东西,他又趁机跑起来了,于是我的核心任务就是牢牢牵着他。
我们从超市出来开始往姐姐姐夫的住处走,我原本有一袋行李,母亲则买了很多东西,手上拿的也不轻,家睦刚开始还能走,走了百来米就要母亲抱着,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回去的路我以为不远,但是总是走不到,我便觉得很远。母亲所住的地方叫罗屋围,他们住在一栋出租屋的八楼,房间是一室一厅,有厨房和卫生间,厨房也是在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上搭了个灶台。客厅的二分之一是一个上下铺,父亲睡上铺,母亲和家睦睡下铺。客厅对着上下铺的角落放了一个电视机,靠着墙有一排凳子,一个折叠的桌子,在客厅里坐下才看到,客厅的门后面还有一个小冰柜。我的到来,让这个房间更加拥挤,我睡在哪里呢?晚上我把凳子挨着母亲的床边,睡在凳子上。那时的居住环境很差,但是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是段美好时光。
姐姐让我进来她和姐夫的工厂,做暑假工。工厂离住的地方不远,早上我们三人一起走路去上班,中午一起回来吃午饭,晚上一起下班。上半个月的白班,我们转成了夜班,吃完晚饭去上班,母亲给我们准备了饭盒,我们可以带宵夜,有时我们特意不带宵夜去吃路边摊。这里的工厂大多是人休息机器不休息,两班倒,所以晚上十二点跟白天十二点差不多,很多人摆摊,很多人吃东西。第二天早上回家时,父亲已经出去做事了,我便在父亲的床上睡一觉,等父亲回来,我们又出发上夜班了。工厂没有周末,白班和晚班交替的时候会放一天假,对比在学校读书,暑假工的生活有点艰难,虽然我的工作是整个生产线上最简单的工作,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上手。最初两三天,因为不知道保护手,手就磨起泡了,后来姐姐给我用胶布缠了几个手指套,借指套的力手就没有那么容易磨损。上夜班的头两天,也是特别新奇,到第三天就感觉自己坚持不住了,特别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整个人想梦游了一样,只能去洗手间用清水把自己唤醒。让我影响深刻的是蚂蚁,它们真的非常折磨我。从住处到工厂有一条小路,没有用水泥硬化,这条路去工厂要省五六分钟时间,我们又是三个人,所以总喜欢走小路。大家都穿拖鞋,我也是,但是偏偏蚂蚁只爬到我脚上。刚开始被蚂蚁咬,我是不在意的,直到后来,痒得很,最后整个脚脖子都肿了。后面我就再不敢穿拖鞋,巧的是姐姐姐夫没事,所以他们始终觉得我被蚂蚁伤得有点不可思议。
父亲母亲早已经习惯打工的生活,以前他们起早贪黑总是要为自己的生意发愁,打工反而让他们不那么担心了,只要有事情做,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比在家里还踏实。母亲虽然没有进工厂,但是她也找了一个非常划算的兼职工作,房东让她帮忙打扫楼道,每月可以免掉我们的房租钱。小家睦似乎也很适应深圳的生活,夏天他穿着短裤背心,跑起来非常轻松,热的时候就在澡盆里面泡个凉水澡,深圳的太阳很大狠毒,也晒不黑他,他看起来依然白白嫩嫩,在太阳底下反而更白。晚上我们总喜欢吃西瓜消暑,家睦也喜欢吃,冰凉的西瓜剩个瓜皮他也不扔,拿着瓜皮在身上搓,想要让身体也感受一下西瓜的清凉,浑身湿哒哒的母亲也不责骂他,反正凉水一冲又是一个干净的宝宝。晚上我躺在床上,家睦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要家睦背唐诗,家睦也能背出几首来。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去深圳,我去了长沙,在我看来,深圳不是一个大城市,或者说它太大了,而我们只是生活在它的外围。在长沙,我们住在步行街附近,那里是正儿八经的市中心,你能真切的感受到城市生活的热闹和繁华。后来我回老家生孩子,生完孩子的我特别想念娘家,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又去了深圳。这次来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已经搬到同一个楼层对面的单间住了,平时做饭吃饭就还在原来的一室一厅,洗澡睡觉就在单间。小家睦上了幼儿园,母亲也去了父亲的保洁公司,和父亲一起做清洁工的工作,大部分时间,母亲还是顾家多一点,父亲会帮她扫完她负责的街区。
也是在那个夏天,这个家庭走向了不可逆转的破裂。我也说不出这里面具体的原因,我只是看到了事情的结果。事情的结果是姐姐姐夫大吵了一架,姐姐离开了姐夫,去了其它地方,一去不复返。家睦那年准备上一年级了,父亲母亲想着回老家也做不起生意了,不如在深圳混几年,等家睦读完小学再回家,于是他们爷孙三人就留在了深圳,或许他们还盼着姐姐哪天会回来呢?姐夫依然住在对面,只是他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每天喝酒打牌,不上班被工厂辞退又换工厂,上几天班又打牌不上班被辞退。后来他就没有钱打牌了,但是他依然到处借钱,我们在深圳的熟人都被他问了个遍,没人愿意借钱,后面他眼里再也没有这些人了,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
姐姐的出走,对父母打击很大,原本一个和谐的家庭就这样破裂了,父母失去了女儿女婿,孩子失去了爸爸妈妈,父母不是担心女儿女婿的将来,就是操心孩子的将来。后来,我和朱去了深圳,虽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什么,与其给父母依靠,我们反而依靠着他们。家睦上小学后,成绩明显跟不上了,特别是英语,一窍不通。刚开始朱还有时间辅导家睦,后来朱去了北京又去了广州,我也去了广州,在家睦的学习上,父亲母亲便慢慢接受了无能为力的现实,混一天是一天。其实总体来讲,我的父亲母亲对家睦也并不算溺爱,但是这个孩子也并不乖巧听话。父亲捡垃圾卖废品总有些零钱,他也没地方放,就放在床铺上面的月饼盒子里,等父亲母亲出去做事情,家睦就喜欢偷偷拿钱出去。起初拿多少钱,父亲是没有察觉的,估计是拿得少。后面有一回,父亲卖了很多铜线,得了五百块整钱,中午放在盒子里,下午回来本想拿给我母亲存起来,结果钱没了。那时朱还在深圳,他抽了皮带狠狠打了家睦一顿,让他保证再也不偷东西,然而这种事情后面还是时有发生。如果家睦听话些,母亲也不至于那么焦躁,每每家睦不听话时,母亲的焦躁就如狂风暴雨般发作,后面母亲病了。
2016年的冬天,家睦还在读六年级,父母决定回老家了,这次姐姐回来了,她不是孤身一人,她和我的新姐夫。他们把爷孙三人送回了老家,母亲在家养病的情况并不理想,2018年秋天,母亲去世了,家睦和爷爷留在家里。家睦从深圳回来后,又多读了一年六年级,后来去镇上寄宿读初中。我上初中时也见识过班级里面那些吊儿郎当的人,拉帮结派,抽烟打架,敲诈勒索,虽然在父母眼里还是十来岁的孩子,但是他们浑然觉得自己就是大哥大,家睦便成了这样的孩子。成为大哥大的人,基本上手里是要有钱的,有钱请他的小跟班吃喝玩耍,小弟才愿意跟着他。家睦的钱从哪里来呢,只能是偷咯,最熟悉的路子就是从爷爷那里偷。我父亲不会用银行卡也不会存钱,他的钱基本上都是放在口袋里的。钱被孙子偷了,他也是心寒愤怒,但是又没辙。于是他就藏钱,但是不管怎么藏,都能被家睦找到,而且家睦还死活不承认,父亲也打不动他了,也不想气坏自己,只能提高自己警惕。最让父亲生气的还是家睦被勒令退学了,被退学的家睦只能躺在家里,不知道他从那里搞到了一个手机,于是天天看手机,玩游戏,我父亲天天看着他也是心焦,任凭父亲怎么说怎么劝,家睦好像对爷爷的话免疫了。
2020年的时候,朱已经在邵阳做了两年厨具用品了。与其看着家睦在家躺成废材,不如让他去厨具厂做学徒,于是姐姐把他送到了邵阳。刚开始几天他还是非常老实的,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想一些名堂了,比如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痛,不想做事情。刚开始学裁剪,他不知道角度和尺寸,师傅怕他剪坏材料不敢安排。他想出去学维修,跟着师傅出去,做事情的时候师傅又找不到他人。不到一个月,厂里的工人都开始取笑他调侃他,这让朱有点难堪。朱已经不再拿皮带打他了,只能跟他讲好话,让他踏实做事情,然而没有效果。厂里是管饭的,有他一口饭吃,饿不到。厂里也有住宿的地方,家睦有一个室友,室友对他也是厌恶至极,因为他不爱干净,不洗澡不洗衣服,刷牙洗脸估计也是糊弄一下,自己的个人物品都堆在床上,房间里面都是烟头和垃圾。迫于压力,学徒的生活坚持了两个多月告以段落。
我在邵阳见到他的时候,他跟乞丐没差多少,头发长长的,除了脸上白一点,从耳朵后面到脖子都是黑泥,显然他没有收拾自己。到了他住的房间,果然跟别人说的一样,乌烟瘴气跟垃圾堆差不多。我瞬间理解了朱的心情,恨不得快点带他离开那个地方。
临近过年,于是就带他到我们娄底农村过年。邻居嫂子走来问这是你姐的孩子啊?这么小就不读书了啊?这么小还抽烟呢?我也只能尴尬笑笑。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废了呢?春节跟他相处了几天,也注意观察了他,除了抽烟打游戏,其实也不坏,叫他做事他还是会做。去邵阳学徒是我的想法,毕竟厂里管吃管住,又有姨夫在,我本来的想法就是不管能不能挣到钱,能做一点是一点,从简单的事情开始。但是朱的想法不一样,既然让他做事,就要用钱来激励他多劳多得,不要让他觉得是混日子,所以朱对他的要求就高些,厂里的人对他的要求也高些,所以后来大家就开始说闲话了,说靠关系,说用厂里的钱养废物。我也问朱,你为什么不打他了,他最怕你打了,狠狠揍一顿看他敢不敢较劲。朱说这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万一有什么事情担不起责。我父亲,我和朱,还有很多亲戚都觉得这个孩子要我姐姐亲自来管教,事实上我姐也管不了。疫情那两年我姐在家,也被班主任请到学校,也对家睦暴揍几顿,没有效果,好话讲完,也没有效果,我姐反而对他失去了信心,也不想管他。最后家睦无处可去,又在家里趟了两年。
2023年我回家参加外婆的葬礼,家睦十六岁了。他长高了很多,比我还高,顶着一头蓬松的长发,父亲说让他剪头他不肯剪。他的脸从原来的圆圆脸变成了长长脸,整个人显得很单薄,加上经常躺在床上玩手机,他的头是偏着的,背是驼着的,走起路来就感觉手也不是他的脚也不是他的,整个人看起来怪怪的。我回去的那几天他早上起来了,也主动帮爷爷切菜炒菜,父亲说我不在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我想家睦十六岁了,长大了一点应该能懂事一点了。于是我又决定带他回广州。
我跟家睦还有我的女儿,我们三个人在广州。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方法尝试一下,让他先做简单的事情。我认识一个档口老板娘,守档口没事时做点手工,是极为简单的穿吊牌,衣服上面的那种吊牌,一分钱一个,一天也可以做五十块钱,于是我让她分了一些拿回来给家睦做。家睦喜欢做吊牌,因为他可以一边穿吊牌一边看手机,但是他做不到五十块钱,一袋吊牌常常要两三天才能交货。等到他结了钱,他会买烟买可乐,于是又开始躺在床上黑白颠倒,玩手机抽烟喝可乐,有时还喝啤酒,直到钱全部花完才又开始动手做吊牌。虽然我不愿意说,但是家睦不管是从长相还是其他方面,都越来越像他的爸爸,我的前姐夫。我想着得忍啊,孩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多给他点时间。后来我还给他找了一个兼职保洁的工作,工作很简单,给地板吸尘、给绿植浇水、倒垃圾套垃圾袋,一个月五百块钱。刚开始几天他总是睡过头,要我打电话叫他,后面有一次,我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很生气骑电动车回家找他,看到他在床上呼呼大睡,拿起衣架子抽了他两下。第一个月保洁的钱我没有全部给他,给他两百块,剩下的等他花完了再给。他果然很爱烟,钱到手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了一整条烟。有钱之后,吊牌他就不想做了,最后老板娘觉得他会耽误交货也不给他做了。又过了一个月,我在仓库给他找了个打杂的事情,按钟点工结算8块钱一个小时,仓库离我们住的地方走路二十分钟,中午他要自己走回家吃饭,我让他去仓库体验了三天,他说自己能行,愿意去做,仓库的人也比较同情他,希望他能认真做事情,也愿意教他。于是在家睦的再三央求下,我给他也买了一辆电动车,骑车更加方便。
感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最后却功亏一篑。去仓库一个星期后,他就开始以前的把戏了,这里痛那里痛,仓库的负责人还带他去看医生,怕他出事。我上班的时间早于他,所以我要先出发,等我到公司后,仓库的人打电话跟我说他没来。这样反反复复搞了几次,我就崩溃了,到最后看到他就有一股无名火,而他并不觉得事态严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也挺失望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三个多月,我依然没有改变他分毫,在做事上是这样,在生活上也是这样,每天交代他洗澡,他不洗澡,玩游戏累了就直接在床上睡。刚来时还可以遵守约定,不再房间里抽烟,后来就放飞自我了,烟灰烟蒂整个房间都是,还有他那些可乐瓶子、啤酒瓶子、泡面桶子,都在房间里排列着显示着他的战绩。最后,我放弃了,决定送他回家,于是他又在家躺着。
在家睦去邵阳学徒之前,我想过把他送到特殊的学校,我们娄底这边有个亲戚的孩子也是叛逆,后面去了河南的武术学校,学校军事化管理,能矫正孩子的不良习性。我姐最终没有同意,她或许觉得家睦不至于此,又或许觉得花钱也拯救不了他,又或是疫情那几年手上没有钱。后来我看到亲戚小孩确实改变了很多,又建议送家睦去学校,姐姐说家睦马上就十八岁了,等他十八岁,就带他出去打工。我自己的内心很矛盾,等家睦十八岁,也只是年龄上的十八岁,他什么都不会,没有自理能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怕吃苦没有血性,没有规律的作息,只怕很难做成一件事情。然而有时,姐姐在我面前诉说对家睦的担忧时,我又安慰她。有时候别人鄙夷地跟我说你外甥天天躺在家里成废人了,我反而要表现得不在意,反问道现在小孩子哪个不是迷上了手机?而看到家睦的这副样子,我又止不住心焦。有时我也问自己,家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会怪我姐,怪她自私,是她把这个家掰碎了,但我又能理解一个嗜赌成性不求上进的丈夫是多么让人心灰意冷。我抱怨姐姐不该把孩子留给父亲母亲,离异了的人为什么不能守着孩子过一生,为什么要另嫁再生?一边是家睦的幸福一边是姐姐的幸福,我也权衡不了孰轻孰重。我也怨过父亲,怨他管不好一个孩子,但我也知道父亲的身体,他是不能受气的。我也怨过朱,怨他冷漠怨他对家睦没有情感没有耐心,而我呢,我也怨我自己啊,我这个亲姨都做不好。怨是没有用的,只能接受现实。谁不是一路从泥泞走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终将背负自己该背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