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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群(笔名若水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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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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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三寸金莲

           文/王群

时光如水,往事模糊成碎片的记忆,唯有祖母扭着小脚,晃晃悠悠的影像,在我眼前如此地清晰。祖母陪着祖父,早已长眠于老屋后的坟莹里,头枕泥土草木,耳听山风水韵。清明时节,我站立墓前,芳草萋萋,高大而苍翠的松柏在风中低沉耳语,似在叙述着从前。

祖母五六十岁的时候,模样依旧很美。她脸庞白皙,鼻梁高挺,眼睛明亮,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皱纹。她脑后挽着一个发髻,即使一头乌发变成银白,那发髻永远圆而整齐。祖母穿着干净合体,一年四季深色的裤子配着立领盘扣的斜襟上衣,月白、浅蓝、灰色,偶尔穿黑色的夹衣或者棉衣。这衣襟和发髻搭配得如此诗意和谐,使她的气质里融合了庄重古典的韵味,体现了一种别样的美。我想祖母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祖母始终用布条紧紧地扎着她的裤脚,这是她本就高翘的身材愈加修长。而她走起路来轻摇碎步,写意着“娉娉婷婷”之势,这姿态源于她的那双小脚,因为祖母是旧时代出生的人,当然不能逃脱缠脚的命运。

我从小跟着祖母睡,她睡觉从不解开裹得严严实实的脚布,幼小的我总是对小脚充满着好奇。

太阳照在小院暖烘烘的,叽叽喳喳的鸟鹊聒噪在枝头,苹果树下的小花猫,伸开四爪,打着呼噜。祖母从屋里出来,提着半桶热水,她扭动着小脚,走到院子的中间,把水倒进那只木盆里。霎时木盆四周氤氲着一缕缕水汽,祖母小心地蹲下,坐在木凳上伸开双腿,把裹布一层一层的解开。我扯着脖子注视着她的小脚,那双脚白白的,嫩嫩的,皱褶不平,只见大拇指尖尖的,旁边蜷曲着变了形的趾骨,像风雨中蜷曲在墙角的乞丐,可怜兮兮,只有从指甲才能分辨出是四个小趾。脚背圆圆凸起,像祖母纺线时的纺锤。

祖母惬意地坐在阳光里。她双手搓着小腿、脚踝、脚背,搓了左脚,再搓右脚,仔仔细细,水的轻柔舒适,从脚心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一绺一绺的白云,如祖母洁净的裹脚布,飘在静谧的蓝天上,祖母时而望天,时而俯首盆里,轻轻地抚摸,在哗哗哗的水声中,那扭曲了的双脚似乎舒展开来。祖母听着脚下特有的天籁之音,感到一种绝妙的舒坦和诗意的美。

小猫睡醒,“喵喵”地蹭在祖母身边,水汽渐渐地消散。约莫半个小时,她把脚洗好,拿个小剪刀慢慢地修剪指甲,再轻轻地刮脚后跟那层薄薄的茧皮,然后又一层一层裹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布条,穿上特制的小尖布鞋,颤巍巍地走动在院子里。

祖母洗脚过程比常人要慢得多,她的洗脚很琐碎,这琐碎是解开布条裹上布条。这琐碎对祖母来说也是一种奢侈,因为她的小脚坦然地享受了清水的抚摸,接受了阳光的温暖,更是自由的放松,同时也是精神的放松。祖母洗脚时是否忆起幼年缠足的痛苦?我没有问过也不敢问。

关于缠足的只言片语,祖母从未提过。我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要缠脚?母亲说,旧时女孩脚大难看很难嫁。母亲出生后不兴缠脚了,小脚的外祖母给母亲讲过缠足过程,母亲粗略地讲给我。

女孩三四岁时由其母亲缠足,开始先把四个小趾往脚心稍微扭曲,在指缝间撒上明矾,以防感染。把一层一层布条裹紧,用线密密地缝起来,以防止松脱。十多天后解开裹布,把四个脚趾向下绻曲,布条再缠紧。再后来就把脚尖压在脚底用力勒,反反复复拉紧,直至扭曲变形,成“菱角”的形状。有些女孩受不了疼痛偷偷解开,被母亲发现要打駡一顿,为未来的“幸福”只有忍。母亲说,有人给孩子缠脚力气太大,关节扭伤,留下病根。我现在想母亲说的病根可能是血液循环不良,脚趾溃烂,形成慢性骨髓炎吧!

为了脚缠得更美,用一些辅助工具。比如用竹片夹在脚掌左右脚骨关节上;用铜钱压太突出的脚面;用石板压来矫正内弯的脚形;更残忍的是用破的杯瓶碗盘的碎粒,垫在脚掌上,这样筋肉溃烂,关节韧带容易折弯。母亲说个别继母或婆婆用此方法,有的童养媳受此酷刑。亲生母亲不忍心这样做。

后来我从书上得知,缠足要达到“瘦、小、尖、弯、香、软、正”的标椎,还要二次裹弯,把脚掌折成两段,脚底裹出一道深深的凹陷,小趾夹在里面,前后施力,大拇指向下低垂,脚背膨起,弯脚缩短成三寸。书上叫“三寸金莲”,就是母亲说的“菱角”形态。

据说,缠足的始作俑者是南唐李煜的一个宫女。诗人刘大白曾考证过,他的《缠足苦》里写道“ 追原此祸起南唐/种弱形残毒未央/二万万人齐望赦/好宽束缚踏春阳。”一个十六岁的采莲女被选入南唐宫,李煜见其双目深凹而顾盼有情,为她取“窅娘”之名。窅娘脚小善舞,李煜令人在宫中造六尺高的金莲台。窅娘以帛裹足,裹成月牙状,穿上白色袜,常于金莲台上翩翩飞舞,飘然如云中仙子。诗曰“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故美其名曰“三寸金莲”。

窅娘迎合了男性的审美,因此得到帝王的宠爱。此举由宫中传到宫外,女子效仿,足以纤弓为美,缠足由此而生。自古歌颂女子身材娇好,步履轻盈的诗句不胜枚举。《诗经·月出》有“佼人僚兮。舒窈纠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曹植《洛神赋》“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杜牧有“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更有美句“一弯软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地轻”。古代女子美的定位标准似乎是轻如飞燕,弱柳扶风,纤细的小脚会婀娜出娴雅的倩影。从“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荒唐,可见统治者的推崇,所以到了宋代,民间女子普遍缠足成了一种社会风尚。这恶习一代一代延续到满清王朝的覆灭,直到五四运动彻底废止。中国妇女才摆脱了缠脚的命运。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一块狭长的布条,就是摧残女子身体的刑具,更是封建礼教对女子束缚的精神枷锁。缠脚是旧中国妇女地位低微的见证,更是一个扭曲时代的印记。

祖母在世的时候,常会讲起,解放前世道混乱,村庄时常有大批队伍走过,他们纪律严明,不骚扰百姓。而那些零零散散的士兵和土匪闯入家中,抢人抢东西,这时要给女孩脸上抹黑灰,赶紧躲起来。

那是一个冬季的傍晚,天色灰暗,冷风呼呼地吹,一阵一阵的枪声从风中传来,祖母赶紧带上姑姑,从岔路口跑向山林,她背着小姑,手上拉着二姑,大姑跟在后头。她们一口气跑到山坳里,“嗖——”的一颗子弹落在脚旁,她冷汗涔涔瘫坐在地上。枪声远去,山间静寂,她们才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到家里。祖母说那次很险,差点就被打中。

我至今想不明白,战乱年代,小脚的祖母常常带着三个姑姑上山下山,躲过一次一次的危险,她的那双小脚是如何飞快地跑动的?非常时期,没有读过书的祖母,沉稳机警,处危不慌,何以如此聪慧?

那个狂热的年代,两派斗争很激烈,父亲是军人出身,在地方武装部工作有枪支。有天夜半更深,“笃笃笃”的敲窗声,响在祖母的窗外。祖母问,“谁呀?”窗外回答“我是香莲。”祖母问:“半夜三更你来做啥?”“姨,我们夫妻吵架,让我哥去调解一下。”祖母很机警,坚定地说:“你哥很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在哪里。”祖母穿好衣服,打开门,她的外甥女进屋。那个叫香莲的女人仍巧言讨问父亲的去向,祖母未来得及告诉母亲,十多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就闯了进来,又冲到母亲房间逼问,母亲坚定地说父亲未回。其实那晚父亲就睡在伯父家里。祖母和母亲都沉着冷静。那帮人翻箱倒柜,在楼上楼下没有找到枪支和父亲,气急败坏,用枪托打母亲,还恐吓与他们辩解的哥哥。他们枪了家里一些值钱东西才扬长而去。那时母亲怀着小妹,手上抱着大妹。而年幼的我深睡不知,避开了恐怖的场景。祖母伤心气愤,从此与她娘家亲戚断绝了关系,不相往来。我听她常唠叨:我儿那晚在家就会被害死。一抹灰色萦绕在她的心里,深爱儿孙的祖母始终没有释怀。

勤劳而慈爱的祖母谨言善行,我从小就看见她帮母亲打点生计,一双小脚展示了无穷的能耐。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灶膛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柴火声音,祖母起得很早,为一家人烧开水做饭菜;清澈的河边,祖母和母亲揉搓着衣服,木槌轻打着石板,白白的皂沫从脚边流去;纺车嗡嗡地响着,祖母右手转着车轮,左手高高抬起拉着棉絮,纺锤由瘦变肥;唧唧复唧唧,祖母的小脚上下一踩,梭子左右翻飞,经线和纬线交织成密密地布匹,温暖了我们童年的世界。

冬天寒冷,穿上祖母做的猫头棉鞋很温暖,猫头用白线做眼睛,黑线做眸子,黄线绣成大鼻子,嘴和胡子用绿线,猫耳朵竖起来。形象逼真,纤巧精致,简直就是精美的民间艺术品。我穿着漂亮的猫头鞋在雪地里玩,冻红了的双手被祖母揣到怀里。夏日黄昏,祖母踮着小脚,抱来了一大堆艾草,放在堂屋地上用干叶点着熏蚊虫,烟雾袅袅,一股股草香的味道从窗子和门里飘出,我们姐妹躺在院子的凉席上,望着天空,星星变得稠密,烟雾散去,祖母叫我们回去睡。放学归来,祖母看我饿了,她脱掉小鞋,双膝跪在床上,揭开床头大木箱盖,从里边取出饼干点心,塞到我手里。我考上师范到外地求学,临走的时候,祖母把钱装到我口袋里,她泪眼婆娑送我到路口,千叮万嘱我不要饿着。走了很远我回头看,她撑着小脚还站在那里。

古稀之年的祖母,头发疏落,发髻变小,衣着仍旧干干净净,只是那双小脚不比从前利落,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天冷受凉夜里经常打嗝,是因为旧时常闹饥荒,祖母生养儿女常以玉米糊糊来充饥,留下严重的胃病,后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母亲给她梳头洗脚。那年冬天闻讯她病重,我独自坐在校园外的大树下,哭红了眼睛。放寒假回家,祖母脸色灰黄,混沌的眼睛慢慢睁开看我,低喃着我的名字,我眼泪簌簌而下。几天后祖母离世,我悲痛至极,泪水如堤坝决开。父母给她穿上长短厚薄不一的新衣,还有丝绸上衣和一件蓝色的裙子,而穿在祖母脚上的鞋子比平时宽松,白色的棉布鞋底,映衬着黑色丝质鞋面,祖母穿着华丽的衣服和那双光亮的尖鞋,走完了她普普通通的一生。几十年过去了,祖母迈着小脚仍旧行走在我的梦里!

----《三寸金莲》首发于公众号《作家在线》,后刊发于《华夏散文》201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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