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笔名若水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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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群
这个夏天，我慈祥善良的老父亲走完了人生九十个岁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阴阳相隔，只能在梦里相见。
父亲，您走得太快，让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直至今日，我还固执地认为，您只是累了，睡着了，挂几瓶营养水，过几天就会和我们说笑拉家常。每天我看着厅堂上放大的照片，您戴着那顶蓝色的鸭舌帽，穿着蓝色的制服，白色的衬领露出来，显得精神矍铄，总是微笑着看我，似乎和我说话。
小院里这几丛月季花前几天还肆意开着，这几天也枯萎了，似乎也去追随您的足迹。父亲，这是您辛勤栽种的花呀！我蹲在花旁，用手捡拾起掉落的花瓣，一片一片，把它埋进土里，我的泪水也滴进了土里。来年花儿还会开放，父亲啊，我永远看不见您了！恍惚中，您右手提着洒水壶，左手托着壶底，还在为花浇水，您躬腰曲背，家里的那只大花猫还跟在您的身后……
那棵冬青树，是您何时栽的？
球型的树冠，枝叶密密麻麻地，新枝旁逸斜出，还在等待您的修剪。
夜色中，虫子啁啁啾啾，猫头鹰不停的鸣叫，四周显得格外空寂。我坐在小院的台阶上，仰望星空，天上的星子密密麻麻，眨着眼睛。人常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父亲，您的在天之灵究竟是哪颗星宿在闪灼？茫茫苍穹，浩瀚无边，父亲，您是否看到了地上正在想念着您的女儿？
我把目光从天上移到小院。小院灯光依旧，那棵冬青树孤独的站着。几个新枝在风中揺曳，我想起了过去您常坐在树旁边给我们姊妹讲您战争年代的故事，您边讲边用手拽着冬青枝，有时停下来还干咳几声，这情景就好象在昨天……
父亲，您和妈妈一生辛苦地把我们养育成人。五个儿女都在外工作，—年四季，兄弟姐妹与您相聚的时间很少。我知道，我们在家的日子是您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您话最多的时候，您会常唠叨那些过去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妈妈会责备您话多，有时我们姐妹没有听完会离开，只有三个女婿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现在想起来我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耐心，不能理解您的孤独。退休离开单位，您少了讲话的机会，儿女应该是您最好的听众，我多么后悔没有用真诚的倾听接受您对孤独的排解……我现在多想和您坐在院子里，和兄弟妹妹围在您身边，听您—遍又一遍的唠叨，再听那重复多次的战争故事……
夜已深，我无眠，睁着干涩的双眼。我陪妈妈睡在您睡过的床上，盖着您盖过的被子，枕着您枕过的枕头，我似乎听到了您微微的鼾声，我下意识的用手抚模您的额头，就像您在我生病时您抚摸我的额头一样，我试图找回儿时的记忆。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那时医疗条件有限，听说，一周岁时我不知得了什么病，医治无效，病危休克，妈妈哭着把我放到床下，准备找个老人把我扔了，父亲是您带着医生及时赶回，女儿才有了第二次生命……从此我成了您眼中的娇女，您宠我疼我，理解我，支持我。虽然彼此工作很忙，沟通不多，但我的心总是逃不过您的眼睛的。我也是您的小棉袄，走到那里都牵挂您……
您对五个子女的工作生活，从不用世俗的眼光去对待，而是站在子女的角度去考虑。
—九九五年，我在家乡的市立高中教书，工作顺利，生活优越，这时正好遇到杭州在全国引进中高级以上人才，我犹豫是否南下？心里想，如果您和妈妈坚决阻止的话，我会考虑留下。但是没想到的是，您知道这个诮息后，非常高兴，说您在上海当兵时去过杭州，杭州是人间天堂。听了您的话我才下定决心。当妈妈不舍得我离开时，您给妈妈做了许多工作。您的开明，您的善解人意，是一般的父母做不到的。从您对儿女的婚事和儿女在工作中遇到的波折以及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您的表态都可以看出。
从我记事起，一直到您的老去，从未听见过您责骂儿女，尤其对三个女儿没有说过重话，即使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也是说服谈心，没有溺爱，也不训斥，只有平静地言传身教，大多数家庭是严父慈母，但您是我们的慈父。
父亲您宽厚仁爱，从不斤斤计较。听奶奶说，爷爷过世早，您是长子，在家里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替叔父当壮丁，在国民党的军队—呆就是十几年，后来集体起义在陈毅的部下，为了奶奶叔父和三个姑姑，您放弃了留在上海的美好前程，转业回到家乡工作。每次省吃俭用，把节约的钱粮拿回补贴家用。常听您的同事和长辈涚，您很豁达，从不与人争。虽然家庭负担重，但把钱财看得轻。别人借钱不还或者贪您便宜，您从不过问。听他们常说您在政府工作工资最高，六十年代大家都没饭吃，您常被下属开玩笑把工资花掉，还集体证明您把工资领回家了。您回家问我妈，被我妈责备一顿，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您也不敢问我妈了。而我妈给您洗衣服时，经常在您口袋掏出十几元。那时干部工资普遍只有二三十元，妈妈也不清楚您到底把工资是不是领回家了。
您在单位一直当领导，但与人为善，从不争权谋利整人。从参加工作到退休几十年中，您生活安稳，身体无恙，即使在文革中也躲过了几次劫难，这是您的修为得来的福报。您六十岁离开单位，避开闹市的喧嚷，和妈妈在家乡的青山绿水中，过着田园生活，五个在外工作的儿女劝说您住在城市，您说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山水。您和妈妈养着一只小猫，几只母鸡，种些疏菜和粮食，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吃着原生态的食物，喝着清泉，呼吸着山野的负氧离子空气，身体一直硬朗。几个暑假，我从江南回来，几次给您洗脚，您的脚板竟然像婴儿的肌肤，摸起来如绸缎般光滑柔软。从人老先老脚的常理看，我常想您越过百岁不成问题。心里很是欣慰。近年，每到仲夏，您胃口不好，到医院住几天就完全康复。谁知您刚过了九十岁生日的第二十六天旳下午三点多，您走了！悄悄地走了！走得是那样干净利索，潇洒从容，毫无牵挂，就像您生前一样，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五个儿女都没有在您身边作最后的生别。只有陪伴您六十多年的妻子一一我的妈妈，陪着您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我在遥远的江南，从电话中得知您离世的噩耗，我不相信，再打一次电话确信您永远离开了。我呆立原地，两腿如灌满铅水，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无声的泪如决堤的江水……我后悔在春天时没有回家看您；我悲伤在您九十岁生日准备回家时，我生病住院，耽误了归期。
在您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故乡的家中来了很多人，您穿着那熟悉地中山裝，戴着那顶蓝色鸭舌帽，面容红润白皙，微笑着和我说话。清晨，我六点醒来，马上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您是感冒了，过几天就会好起来。让我不要操心！我信了妈妈的话。其实妈妈这样说是安慰我，担心我刚出院，身体受不了。那天下午，我在杭州图书馆看书，三点多突然烦躁不安，心慌意乱，我不耐烦地把手上的书页哗哗啦啦地翻来翻去，对面读书的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自知失礼赶紧离开。到家里给手机充电马上打电话，堂哥说您三点多钟刚刚离世。现在想来那一刻，我的不安和慌恐，正是千里之外女儿的心灵感应，而梦中见您的情景，正是您与我在人世的告别。这不是什么唯心主义者的理论，而是世间的亲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感应。
听妈妈说，在您最后那段时间，您在我哥家斦在的医院住了半个月，在我两个妹妹家住了三五天，回家后不太吃饭，思维清楚，还在小院转悠，沒有任何要离去的迹象。四年中，我在电话中听到您的声音有比较足的中气，在视频上看到您的容颜并不很苍老，都让我自信地认为您不会很快地离开亲人。如果您病在床上躺上几天，让千里之外的我，回到您身边侍候几天，作—段陪伴，我心里也好受些，不至于这样的悲伤。父亲！您太争气，走得太急，让我没尽孝道而留下终生的遗憾。我确实体会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真正含义。
当我有时间陪伴您的时候，您却已离去……
当我急匆匆坐上飞机赶回来时，却看到的是您慈祥的遗容……
父亲，您的脸色还是像生前一样，只是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就像您生前风雪归来，我递给您热毛巾吋碰到您冰凉的脸一样。我用手轻抚着，想找出一点儿温度，我甚至幼稚的想，我用手抚摸您脸庞的时候，您会突然坐起，就像童话里的故事，起死复生。我想起了您的外孙女常说的话:妈妈，我给您找长生不老药！让您永远不要离开我。此刻，我的心境和我的女儿一样。世间的儿女，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年龄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婴孩，都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要离开。
在灵柩前我陪伴了您两个晚上，我在心里—直对您默默说，父亲，请您原谅我，原谅女儿的不孝。我眼前总是出现四年前您恋恋不舍送我回江南的情景，您年纪大了，我们不让您下楼送我，您站在小妹家的四楼上，头从窗户伸出往下看，直到小车被楼房挡住看不见为止。四年中我没有回家看您，我想您能谅解女儿在现实生活中的苦衷的。
按照故乡的风俗土葬。入殓那天，我—直站在棺柩前看您，把我生前买给您的那些质地较好的品牌旧衣服和我带给您的新衣服，—并放在您的身旁。那件真丝白衬衣和我新买的一条红色真丝围巾，是我特意带给您的，我把红色丝巾叠得方方正正铺在您的忱头上，听人说，真正的好丝绸保护皮肤。这是您最后一次穿我买的衣服，最后盖上我买的温暖的羊毛被，棺木太小了，帯的太少了。就是放下多少名牌衣物也放不下儿女—颗思念的心！父亲……
父亲，您的坟茔倚着青山，淸清地河水从对面流过去，四周绿草丛生，野花摇曳，苍松翠柏勃发生机。墓地座落于自然的风水宝地，就像胡同里的“四合院”，安静朗然。每次回家离开，我都不由自主地看上几眼，但这次，我竟然真的送您走进空荡的墓地。
昨夜星汉灿烂，天空朗朗，分明是晴日。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铺天盖地。父亲，您是一个普通的老共产党员，在生活和工作中处处以老党员旳标准要求自己和儿女，您的地位并不显赫，也不是什么权贵，您的一生没有什么憾天动地的事迹，但您仁慈，善良，宽厚、德高望重，这些足以憾天动地，上苍也在哭泣。大雨中，亲朋好友和远近旳邻都来送您。走过田间的小路，越过弯曲的河水，我觉得路好长好长，心很沉很沉……
我们跪在雨中，泪水和着雨水从面颊流了下来，墓地上无数小花小草也泪流满面。您的棺柩安置在修好的墓碑里……青山绿水陪伴着您，这正合了您的心意。父亲！愿您的在天之灵如这山水一样，在我们心里四季长青！千言万语道不尽，唯有泪水沾湿衣……
---此文发表于《中国散文家》2016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