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岁,上小学三年级。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学校给我们派来了一位新的老师。
老师姓李,看上去约摸二十多岁的样子。她的身材很高大,看上去也十分地壮实。短短的头发很随意 地用橡皮筋束在脑后,看上去有点像兔子的尾巴。老师是武汉人,说起话来就像机关枪一般——不仅快,听起来还十分地刺耳。见到她的第一面,我便不怎么喜欢她。因为她和我心目中老师的样子很不一样。而且她那时候正怀着孕,终日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列宁服,蓝卡其的裤子。衣服有些大,大概是为了遮住她那日益凸起的肚子。
老师有一个儿子,叫李汉,那时候大约三、四岁的样子,跟着爸爸常年住在武汉。学校离老师在武汉的家有好几百里的路程,老师总是在寒假和暑假到来的时候回武汉去。偶尔,老师的丈夫也会带上儿子到学校来看她。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见了面总是吵架,有一次,有人甚至看见他们还动了手,周围的人都说老师脾气大。
可是,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走下了讲台,站在我身边的过道上,她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时,正值春天,窗外轻风拂柳,透过厚厚的衣衫,我仍然能感觉到老师温暖的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好久好久……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只希望老师的手能在我的肩膀上多停留一会儿。
从那以后,我便渐渐地与老师亲近起来。每天早上,再也不用祖母叫我起床了,我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在老师来教室之前,帮她擦干净黑板,放学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一向不爱学习的我突然对学习有了兴趣。
老师很喜欢我。有一天,她在路上遇见了我祖母,她对祖母说了好多我在学校的事情,祖母听了很是高兴。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祖母从自家的菜地摘了一大筐新鮮的蔬菜,让我给老师捎过去。
老师有时候也会送礼物给我,一盒小蜡笔或者一截头绳。有一次,她给我梳了头发,还在我的辫子上插上了一朵红色绢花——是她从武汉带过来的。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得了满分。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帮我把红领巾扯扯正,笑着对我说道:“这次你考得不错,以后还要加油哦!”我看着老师,拼命地点点头。临走的时候,老师指着桌上的一叠试卷对我说道:“这是这次期末考试的试卷,我批改了几份,余下的,你带回家去好好批改”。拿着老师递给我的试卷,我一路狂奔着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批改着我的同学的考试卷,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夜己经很深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在祖母的一再催促下,我才上了床。那一夜,我兴奋得几乎整夜未眠。第二天是星期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又开始认认真真地批改起试卷来。将近中午的时候,我改完了全部的试卷。这时候,我的朋友陵芝突然来找我,看完自己的试卷后,她一声不吭,然后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头。那一次,她的成绩不太理想。她对我说:“你帮帮我!不然,爸爸一定会打死我的!”说完就哭了起来。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知道,陵芝可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拿起笔改掉了她原来的分数。她看过后,满意地离开了。
我把试卷连同登记好的分数给老师送过去,陵芝的试卷被夹在中间。老师只略微看了一下,口里说着好。我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我的两紧紧攥着,手心满是汗水。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终于听见老师让我离开的声音,我便如获大赧似的跑着离开了老师的办公室。接下来的好几天,我甚至都不敢正眼看老师,心里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她。
那年秋天,老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叫李芳。老师白天忙着上课,晚上独自带孩子。那时侯,我们课业不太忙,放学之后,我常常和几个同学到老师家里去玩。老师的家在学校对面的一间平房里。我们帮老师照看孩子,老师便马不停蹄地收拾房子,生火做饭——用的是一只小小的煤球炉子。她偶尔也会坐下来和我们说说话,可是手不闲着,织着毛衣,或是纳着鞋底。——很麻利的一个人。
我很喜欢老师的家,老师的家总是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不像是个临时的家,倒像是一辈子要住下去的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老师会离开我。那年春节过后不久,老师让我到她家去一趟,那一次,她告诉我说,她不久就要调回武汉去了。我听后,心里非常地难过。临出门的时候,老师往我的口袋里装了一大把大白兔奶糖——这可是当时孩子眼中贵如金子的东西。糖被我吃掉了,包糖的纸我一直保留着,夹在书丛中,不时拿出来看看。
老师临走的那天上午,我到她家里去看她,她正忙着收拾一件又一件的行李。我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看着她忙进忙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老师对我说:“你回去上课吧。”说完,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是她在武汉的新地址——汉口临江大道388号。“记得给我写信。”我拼命地朝她点点头,一转身,眼泪便流出来了。
整整一个上午,新来的老师给我们上课,他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不住地飘向操场前面那条通往远方的大道,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老师走了,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拼命忍住泪。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老师已经走了,房门大开着。我走进去,屋里像极了一个废弃的战场。地上满是破旧的报纸,墙的一角有一只己经破碎了的碗,还有一堆没来得及运出去的垃圾。我在地上蹲了好半天,在一张旧报纸的下面,我看见了一截深红色的头绳和一颗深蓝色有机玻璃的纽扣。我小心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里……
那天中午放学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家,径直走进河边的小树林里,想着以后再也见不着老师了,我趴在树干上大哭起来——在寒风中,哭给自己看。
我本来是个沉默的孩子,老师走后,我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呆在教室里,望着前面的黑板发呆。恍惚中,看见老师正笑着朝我走来,还是先前的模样儿:剪着短发,粗声大气地和人说着话……
很多年过去了,写着地址的纸条早己不见了,但那个地址我始终记得。我没有给老师写过一封信,我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师。她温暖的手,还有她看着我时那鼓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