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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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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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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影子有些远了,从我眼前——清晰地、模糊地慢慢远了,最后化作一个似有似无的黑点,让我再也看不清。

我在梦里第一次见影。那是一个奇怪的画面,妈妈牵着我的左手,而右手被一团人形的黑影拉着,黑影是如此强壮、硕大。四五岁的我在中间欢快地跳着喊着。突然,我试图去看清那个影的脸,瞪大眼睛却震惊地发现那只是一片黑的范围,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鼻子、嘴巴,那张妈妈白天给我看的照片上的男人脸突然在黑的范围中出现,又突然被吞噬,最后留下的还是一片黑。纵使我绞尽脑汁拼命回想照片中男人的模样,再怎么拍打自己的脑袋,那黑影总是黑乎乎的一片,没有脸。

影就是杜云波,那个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男人,我跟妈妈这样说。不然他怎么会在黑夜里、睡梦中莫名其妙地出现,和妈妈一起牵着我的手?不然他又怎会在妈妈讲完杜云波的故事之后,出现得那么及时?不然,我又为何会在没有脸的影的牵扯下,仍不觉恐怖,甚至还跳得如此欢脱?他就是影,影就是杜云波,是那个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男人。我完全可以确认这一点了。

我对于杜云波,不,应该说对于影的印象的构建来自于妈妈的讲述。影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农村男人。这是妈妈对我说的,而且不止一次。时间一长,在我回忆用什么来描述他的时候,我能想到的也只有“憨厚老实”这个词。妈妈跟我说他们当年是怎么相遇的;是怎样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后来有了我;后面的生活又是怎么怎么样……在妈妈动情的回忆中,我发现妈妈已经变成了一只遨游晴空的飞鸟,可是影呢?他终究只能是一只深潜海底的鱼了。太多繁杂的叙事我因那时年幼已经记不清,但我却能异常清晰地察觉到妈妈的情绪——她描述这个男人时总是嘴角带着笑,那愉快的漩涡甚至也将我吸扯了进去。她说,连十年、二十年、无数年以后的事他们都曾有过规划,可那终究是未来的事、以后的事,令人不可捉摸。在回忆中,我曾一度有过这个憨厚老实的男人就是那时妈妈的天的错觉,男人在事故中的意外离去,是否造成了妈妈的决绝的伤痛?我不得而知。可我也总是可以听到妈妈挂在嘴边的一句:“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后来,我总是可以看见影了,在我异想天开的童年里。虽然他总是黑乎乎的一片,没有脸,没有照片上男人的模样。他总是在我的眼前来回走动。有时,他从厨房接过一杯水来问我喝不喝,在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时他就转头回到厨房里;有时,我又看见他与我擦肩而过,我喊过他很多次,可是他从不肯回头;有时,我听见他与妈妈在客厅里亲切地交谈,我跑出去一看,并没有他,往往看见妈妈一个人不是在收整桌子就是在扫拖地板,她又总是会因为我没有穿鞋的匆忙而训斥我。

有一次,房间里响起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他从角落里一闪,带着这些音一同消失,无迹可寻……他从此消失了好一段时间,我在厨房、在客厅角落没有再看见他。他是不是又离开我和妈妈的生活了呢?我不得而知。

妈妈再婚了,在我步入初中的第一年。我接受了那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进入我和妈妈的世界。在他的身上我居然感知出莫名的亲切感,隐隐约约看见这些年影的轨迹与他重合,可他并不是杜云波,他是另一只影吗?我不得而知。我们一起搬入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勤勤恳恳工作,与我们从来都是聚少离多,我很常听到人们说:距离产生美。那时我对这句名言真理深信不疑,其实到今天也并未怀疑过它,这只不过是句老生常谈,叫人没有什么怀疑的兴趣。那时,他一有空闲便长途跋涉往家跑,他跟别人说他有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他有一个家。有一次,他带我去买新衣,店里的老板娘是他多年前的朋友,看见他带着我不以为然,问他:“好些年没见你了,怎么带你小侄子来买衣服了?”他笑了笑才答:“这是我儿子。”老板娘听后一脸震惊,看我的表情就像吃了黄连的哑巴,可她到底不是哑巴,马上向我确定:“他真不是你舅?”我摇了摇头。后来要走,我才听到她小声的一句:怎么我生孩子时你都没结婚,现在孩子都那么大了?他还是笑了笑可没有再回答。距离产生美,美是需要自己体会的,就像那时我满意他是妈妈的好丈夫,妈妈应该也很满意他是我的好继父,这是我体会出的美。从陌生到熟悉,从隔阂到融入,我们一家三口用了六年。再后来,工厂裁人裁去了最后一段美的距离。在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空气中,又一股浮躁的气息升腾而起,差点儿令人窒息。在日日的空气中,从和睦到争吵到不断争吵,也仅仅不过半年光景。最终,客厅玻璃桌响起了婚姻支离破碎的响声。我清晞地看见那个影有些远了,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他又消失了吗?还会再回来吗?我不得而知。

时已大二,我也终于等到暑假。近五个月没见的妈妈额上又多了些斑白。在车站见到我时,她的眼里已然有泪水在打转,我凑过去拥抱了她,她没有说话,只是轻拍我的后肩,接过我的行李就走去了我的前头。

远方的余晖还没有散尽,妈妈的影子被拉展得那么长。在行李箱咕噜滑动的突兀声中,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很多年前,妈妈拎着我的书包,也像今天这样走在我的前面呢?是吗?可我居然想不起来了。那她也是影吗?是那个充斥着我过往时光的影吗?我终究不得而知。

妈妈的身影渐渐远去,她明明是那么娇小,为什么她的影子却被拉展得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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