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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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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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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

茶庄的大门刚刚落了锁,我按灭了门口的小灯,熄了那支将要燃尽的檀香,而后收起钥匙,把脸往围巾里埋了些,转身离开。人行道的绿灯终于亮起。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我大步走过斑马线,踏上人行道的那一刻——就像用完了周身力气一般——疲累地卸了劲,独自慢行在空旷的街道中。身边的机动车道上偶然有几辆快速掠过的私家车,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土,混在刺骨的风中,扑上我的小腿,带来一阵无法抵挡的寒意。

       这冬夜已然很深。

       周遭几乎不见几个行人,抬眼看,视野里仅留的那几位也都步履匆匆,低着头用耳机隔绝这夜的呢喃,孑然地、毫不留恋地去往他们的目的地。

       会有几个人如我一般,在这夜色浓重的街道上缓步游荡呢?

       幼时那次被刻意遗忘的落水事故落下的病根使我的身体底子不比常人,故而无论夏冬,手脚始终都是冰凉的。大衣裁剪合身,而恰好的袖长就代表它无法为我的手抵挡冬夜的低温。把冻得发红、快要麻木的手放进大衣的衣兜,我的双腿只是一步一步地兀自向前迈进着。累月来的习惯使我清楚地知道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在十分钟后会路过最近的站台,按照现在的速度,走到那里的时间绰绰有余。迟缓地动身,不消几分钟我便已在站台下站定。

       分针逐渐走向十一点一刻。我抬眼扫视了一圈,视线里没有出现熟悉的车辆。

       也许是迟了些?

       十一点过半,没能等到那辆末班车。此刻我才意识到,也许不是它没来,而是我错过了。末班公交不会延迟发车,若是在规定的时间内等不到,除了提前,我想不到任何理由。长出一口气,看着呵出的白雾逐渐消散在空气中,我费力地操控自己冻僵的手指,夹出手机,给家里去了电话。

       嘟——嘟——

       听筒里的等待音自顾自地响,电话那头却无人接听。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一起,我挂断电话,重新拨了一次。

       同上次一样,同样的等待,和同样的结果。

       茶庄地处偏僻,向来是打不到车的。若是靠双腿走回去,一个半小时已是十分快的速度,夜色浓重,行人寥寥,我不敢冒这样的险。后退两步,我歪在站台的木椅上。低头看,脚边有几粒石子,卧在地上,缄默着。鬼使神差的,我将它们用力踢开。石子在路上飞速滚远,它身上的棱角敲击着地面,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递着萧瑟的回响。

       无处可去,我只好转身回程。来时的路不长,回头也无需耗去太多时间。再站到茶庄的匾下,一阵风过,身边空荡荡的,只剩下风过树梢后悉簌的响。我的眼眶和心底涌出的那一股酸涩打着配合,也变得有些滚烫。放弃了打开大门的想法,我拐进幽深的小巷里,径直往前走,而后在侧门前停下脚步。茶庄侧门是依着老板娘的心意,特意请了师傅来做的。两扇古朴的木质门,色浅漆清,光线使它的面上斑驳出深浅,在那些纹路里沉淀了时间。门边的水泥墙嵌入了一块沉色木台,却不很和谐地托了一盏现代化的小灯。只有暮霭都沉入西山后,那盏小灯才会被打开。它并不晃眼,每夜都只是自顾自柔和地投射下光束。那光束映在充当画布的地面上,铺出一幅纹路清浅的山水画。

       走近到门前,门环上那个装饰意义更大的古锁安稳地挂着,大抵并不乐于迎接我的到来。这把锁的钥匙和它出自同源,也都按古法打制,向来被我小心放在盒子里,躺在包的底部。我喜爱它们的心情不弱于使它们出现在这世上的老板娘,即使侧门不常使用,我也会每天用细绒布将它们擦拭干净。

       取出那把钥匙,我打开锁,将它握在手里,推门进了屋。开关在进门右手边的墙上,零零碎碎十几个按键早已烂熟于心。我随意点开几盏小灯,将锁和钥匙都放在小柜台抽屉中的绒盒里,开了暖风,回身将里面的玻璃门推合,上了锁。穿过大厅,手机被我掷在茶桌上,砰咚一声闷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扎耳。摔进主位带着软垫的椅子里,四下扫视,展柜上的茶杯白天都已经洗净了,茶巾和茶席也都撤换过,现下都是干净的。环视了一圈,我竟找不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桌上的手机丝毫没有电话回拨的迹象,整座屋子霎时间沉寂下来,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太静了,静得有些冷,又有些恼人。

       身体的确被热风烘得勉强有了些暖意,手脚却依旧像是置在冰窟里,任我怎么动都暖不起来。

       我燃起茶台上的茶炉想要暖手,却在看见边上置着的煮茶壶时忽然心念一动。大厅的展柜边有一扇乌漆的内嵌木门,推开小木门,扭开小灯,下了几级台阶便是存着茶叶的地下室。这间地下室里存放着老板娘收藏的各品普洱茶。她习惯将生普和熟普分开放置,左边按年份摆着生普,右边按品类放着熟普,品级越好的,放的层数越高。我下了阶梯,取出右手边架子上的一品熟普,熄了灯将门带上,转身回了茶室。回到主位坐下,我用茶针取了些叶,放在茶托上,又回身将架子上的老陈皮端来,夹出两三块搁在碟子里。封好茶叶,我将它和装陈皮的罐子一起放回架子上。将茶托上的茶叶投进煮茶壶里,注水,把煮茶壶坐到茶炉上;再拿出另一个壶,加了水放在电炉上,一气呵成。之后就只要等待两边的水都煮开。茶炉凑得近些便能感受到十分的暖意,但热源挨得久了难免倦怠。我看着壶里翻滚的叶片,思绪逐渐开始游离。

       入职一个月满那天,老板娘在天擦黑时来了茶庄,我本以为她取了包好的茶之后就要像往常一样离开,她却留下了,还任性地闭了门谢客。引我到茶桌前坐下,她又去取了地下室架子上的熟普,煮了一壶,挑了几块老陈皮搁进去,也不像往常一般认真做茶道,只是随意地沏出两杯,将其中一杯缓缓推至我的面前,而后靠在椅背上,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像是有什么烦心事,却并不打算说的样子:“喝吧,专门为你煮的,加了陈皮,疏气润肺,止你的咳嗽。”我有些怔愣,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捏起杯沿,左手指腹托着杯底,呷了一口。这一口就能感受出来,老板娘取的茶必定是层数高的那一品。将将举杯就有柔和的茶香浮起,入口就是浓郁厚重的口感,茶汤甜润顺滑且润度极高,并没有因滚水煮制而发酸发涩。她看我品得认真,轻笑两声,慢慢饮尽了杯里的茶,待我喝完放下杯子后,又为我重新注了一杯。“以后我不在庄里的时候,想喝茶,就去地下室取,只要不是最上面两层,其他的想喝哪个都随你。天气凉,别总把自己冻着,多穿些,你身体垮了,可就没人帮我看着茶庄了。”她并不看我,只是自顾自品茶。我乖乖点头,端起那杯茶小口地品着。


       “做什么呢,还在发呆。茶开了。”

       忽然有人声在我耳边炸开,我瞬间惊醒,回头去看,却没想到会是熟悉的面孔。

       老板娘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和田玉的手持,歪着头看我。“老板娘?这么晚,你怎么来了?”我仍旧有些心惊,从主位上站起来,潜意识里依然感到恐惧。

       自我放空到有人进了茶庄都没发现,若来的是歹人……

       “想喝茶就来了。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偎在茶炉边上发什么呆呢,连我进来都没发现。”老板娘敲了敲我的脑袋,而后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下煮茶壶,娴熟地滤出茶汤,又提起另一只壶,将滚水重新注进煮茶壶中。

       “……没什么。今晚不回去了。”我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停顿,一时暗暗感叹,不愧是专业的茶艺师。

       茶杯规矩的立在茶席上,茶炉上的水冒着小泡,在我耳边咕嘟地响。眼前的一切都透露出恰到好处、点到即止的克制与平和,脑中混乱焦躁的思绪逐渐被壶中溢出的蒸汽轻柔地理顺、抚平。趴在桌上,实在不想再顾及那些礼节与规矩,我只是把脸埋进臂弯,另一只手摩挲着茶席边的盆景。老板娘似乎拿着手机在给谁拨着电话,茶室太安静了,以至于我把听筒里传来的机械女音都听了个干净。

       “又这样。这次还关机了,”老板娘扔下电话,将手里的手串盘出了喀拉喀拉的声响,“今晚你在楼上客房睡,明天起来给我收拾了就行。”

       “习惯了。刚才打了两个,没人接。”我抬眼看她,一幅知晓结果的模样。

       “你啊你,受这么多委屈还忍气吞声的,要气死我。”她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我的额头,摆明了拿我现在的样子毫无办法。

       “虽然对我不好,但他们毕竟也是养我长大的人。回不去也没事,至少不会被锁在家门外。”我坐直了,用手拄着下巴,嗓子有些发涩,却仍旧故作轻松地开口。

       我能感受到,老板娘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很久。安静的茶室里,时间像是被无限延长,长到我那些一入深夜就会从被捂紧的心脏里逃出来的糟糕情绪都快决堤。可我还是选择不去抬头看她。

       静默良久,直到煮茶壶里的茶汤又一次沸腾起来,我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抬头。”她唤我。我应声抬头,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她的视线经过了岁月的雕刻与打磨,变得太过于精准。只需要一眼,就能轻而易举看破我所有的壳。那种无处可藏的窘迫,使我恐惧。

       “其实人和茶是一样的,”老板娘又捻起了那串和田玉,声线变得轻柔而缓,“茶就是人,壶就是生命,而那些注进去的水,就是人短暂一生里所有的经历。”我随着她的话语,将视线移向煮茶壶。玻璃制成的壶壁十分通透,能让我毫不费力地看清里面的一切。

       “从树种还未钻出土壤的那一刻起,树上的茶就已经有了自己将要去的归处。它们在漫长的黑暗里等待着破土而出,得见天光后,便开始汲取养分,向自然借来光、风、雨,慢慢生长,伸出枝条,直到长成成体。从茶树上被采摘下来,那些叶片被送往各处不同的工厂,或者工坊,以不同的工艺炒制、发酵,成为不同的茶。绿、白、黄、青、红、黑,六种茶,六种滋味。同一种茶,用不同的方法,也能出不同味道的茶汤,散发不同的香气,”老板娘打开壶盖,浓郁的普洱茶香和陈皮的香气交织在一起,瞬间弥漫了整个茶室,“跟着我学茶道的那些时间里,你有没有认真的看过,茶叶在注水时的样子?”

       我有些愣神,只是木讷地摇头。

       “你很聪明,心思也灵巧。只消多看看它们,就会发现,不论是煮还是冲泡,是高冲或是低就,手法都不重要。因为水一旦注进去,茶就会随着水流,在小小的壶里浮沉。对它们来说,那就是它们的使命与归处。”

       煮茶壶里的茶汤沸腾着,而那些被浸润的茶叶都已经舒展开身体,不知疲倦地在水中翻滚。

       她取下壶,将茶汤滤进公道杯中,复又将它放了回去,而后她坐直了身体,认真为我倾了一杯茶。我举起杯,小口啜饮着。明明是和那时一样的材料,却煮不出相同的味道。比起那天的甜润,此刻口中的茶汤,回甘多了几丝苦涩。我搁下杯子,望着她,并不言语。

       “茶汤有香甜,就必定会有酸涩。如同冲茶的水,高冲的水流急且汹涌,携势而来,往往难以招架;低就则水流和缓,润物细无声地使你融入进去。茶叶跟着水的流向,在壶里翻滚着,不断浮沉、摇摆,最终与水相交融,出了这一壶茶。或许这其中有些反应并不被人所知晓,也有可能,哪一样质不好,最终只能泡出一壶不那么美好的茶。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它要学会接受,学会在已经被给出的条件下,尽全力展现出自己的本质,让自己不被完全埋没,散发出本该有的香甜。”她饮尽了手里的茶,放下杯子,直视着我,眼神柔和。


       “我知道,你听明白了。”

       她起身,踱步而来,挨着我的身边坐下,手覆在我的头顶,轻柔地摩挲着。

       手心是暖的。

       “每个人都是壶里的茶。我也一样,陪着你浮沉在这世上——”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如同哄着自己的孩子。


       “所以,不要害怕。”


       我靠着她的肩膀,泪水断了线般滚落。

       茶室里的茶香仍旧弥漫着,暖意也烘热了我的身体。

       昏黄的光线投下,把这一瞬间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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