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滥情,一点也不。”
我对我的女伴冷静的辩解道,尽管是在手机上,在社交媒体里,用电子交流,我依然尽可能的用三言两语去展现自己的坦诚。但她好不买账,这不用说,又有谁愿意知道自己被远在千里之外的男朋友给带了个绿帽子呢?但我依旧不依不饶的向她解释,虽然这些解释听起来软弱无力,好像二月中旬一只在楼道里徘徊的病猫一样,连骨头都是软的。
“这不是滥情,这是一种感情的过剩,然后刚好被我导向了她而已”
她看了这句话后突然大为光火,被打错的粗鄙词语一连串的出现在了屏幕上,我像是被警察抓住了尾巴的小偷一样,名不正言不顺的道了个歉,就将她的好友删除了。事已至此,我并不后悔,甚至可以说是无耻的问心无愧,可是事情为什么变成这种地步呢?我把手机随意扔到床上,把自己扔到椅子上,椅子载着我沉重的转了一圈后,停在了窗边。窗外的景色正是四月初七点多墨色的夜晚,很可惜的是,我和那个人是在下午认识的,眼前的一切不能帮助我的回忆一分一毫。但我根本不需要帮助,我一闭眼,那些日子就像潮水一样进入了我的脑海。
“那个人”,话说在前头,也是一个女生。这么说有点监守自盗,但是她就是我严格意义上的出轨对象,并且更严格的来说是出轨未遂对象。她和我同岁,但比我小两天,因为我比同龄人上学要早一年,所以在我高三的时候仅仅是个高二的学妹。她在我眼中拥有着典型的东方美人的长相——脸略微有些长,长发光滑而柔顺的披在脸颊两边,内双眼皮,眼睛狭长而有神,眯起来的时候让人感到温暖,鼻子却偏西方,线条分明笔直,好像用尺子小心的量过一样,嘴唇薄而细,总之是一个看上去很不赖的女孩。
一般而言,我不至于对这种人一见钟情,事实是我也的确没有。去年秋天,我和她选了同一节英语文学,从此每周有五次见面的机会。但是往往留不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高二的勤奋学习的孩子们扎堆的坐在教室前两排,他们都来自一个尖子班,上课的时候对我们年老而精神炯烁的老师说出的话时不时给予积极的反馈。而我们一群堕落的,因为即将毕业而失去了干劲的高三学生就像是懒散的鼹鼠一样在剩下的几排零散的坐着。认真听讲的并非没有,只不过除了几个人际圈遍布全校的顶尖学生以外,大部分的高三对那些好学的高二的印象都是极浅的——当然也包括我。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刚刚开春的日子里,我都只是对这个一看就是个才女的女生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知道她的喜好,唯一知道的是她托福竟高达118分,和她是香港人这一足以解释如此高分的事实。
课上,她的表现堪称低调,很少主动发言,就算被点到也会腼腆而快速的用地道的美式发音说完答案后安静下来。她的语气中总是带着一种从容的笑意,一如她的双眼。在浮躁的人群中,她是一颗冰,虽然语速总是快而紧凑,但是毫不影响我给出如此的评价。有时她会懒散的趴在桌子上,露出半幅被埋在臂膀里的脸,尽管她总是穿着黑白灰色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衣服,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会一闪而过“那硬硬的壳子下必然隐藏着柔软的肉体”的诡异念头。诡异的既非肉体,也非壳子,而是一种在能维持住形体的最低限度下的最大限度的“柔软”。
真奇怪,那个时候我这么想到,明明只是普通的灰色呢绒卫衣而已,怎么会用如此的功效呢?
正式打算认识她是在三月份,三月下旬,春天姗姗来迟。大地仿佛苏醒了一般开始回暖,看不见的土地下的血管缓缓涌动,将热烈的能量输送到每棵树每一株灌木里。万物复苏,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依旧平平无奇的过着每一天。走出室外,就为初春的微凉的气息深吸一口气,目光朦胧的注视天空,心怀一种虔诚的感激。我对季节,人,事物的气息是深有研究的,尽管鲜少与人提起,但我可以通过人身上微妙的体味,不同季节的空气进行分辨。这的确很抽象,有时我甚至会想这是不是因为得了癔病。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确认我的确有这样的才华——哪怕它之前从未有人拥有过。
在初三的暑假,我参加了一个赴美的夏令营。本质上是一次竞赛,但这方面的要素无疑就是个幌子。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孩,为了方便暂且叫她凯丽。凯丽也是夏令营的一员,来自武汉。大我两岁,单马尾像是思维的触角一样在脑袋后面轻轻地摇晃。我奇妙的喜欢上了她。我们一起在旧金山的一座山里眺望澄澈夜空上的银河,那些星星就仿佛日光下河流里微波翻涌所闪烁出的金光,令坐在她身旁的我心中激荡不已。每一天我们都呆在一起,就仿佛有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一样,我们总是一同行动。她身上的味道非常好闻(不如说女生身上的气息总是香香的),我难以说清是什么,大概是某种水果。经历了难忘的两周后我们分开了,临走前我问她有没有喷什么香水,她却笑着说我连妆都不化为什么会喷香水呢?我笃定的又问她有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她这一次却说有。
“的确是,我用的洗衣液是紫罗兰味的。”
说罢,她举起自己镂空单衣的领子闻了闻,那一幕令我陶醉——我从此确信,那绝对是紫罗兰味,而我之前的那些也绝非臆想。
所以,如今我也能大言不惭的说,眼下我所闻到的气息就是春日的气息。大地因为苏醒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因此会振出过了一个冬天的尘埃,这尘埃与校园花坛里新翻的土一结合,便有一种在微观层面直冲大脑的强烈却细微的气息。日光在雾霾下发白,我看见她正穿着学校的冬装大衣,手中抱着一本书在操场上寻找着什么。都说季节会给人一些启示,比如被夏天的热烈所启迪,或者冬天的萧瑟所触动。我觉得春天恐怕也想给我些什么,但它最引以为豪的气息早就被我的小聪明给发现了,所以只好将这种启示放到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上。就仿佛一支箭射穿了我的脑袋,我觉得头部一阵钻心的凉意,但并不疼。我一摸,原来是出了汗,回过神来,那女孩已经开始往教学楼走了,徒留我一个黑色的背影。这就好像一个陷阱——纨绔子弟和情场老手会对富有魅力的女人如此献殷勤“你仿佛是一个在诱惑我的陷阱”之类的——但这陷阱绝对是无意的。她并不认识我,也没道理做出这种欲拒还迎的举措,这么想,心中就不免失落了起来。
总而言之,我意识到我是非得认识她不可了。当时我还在网络上谈了个女朋友,是去年的圣诞节前夕在一起的。我们之间是否有真正的爱情暂且不提,我们恋情的开端就是一次愚蠢的吊桥效应。我因为遇到了一个满嘴胡话的精神病人而向她寻求安慰,误把寂寞当做缺爱的自己突然就糊里糊涂的表白了。这种错误的举动所带来的错误的后果根本无法在道德上约束我冲进这无意中为我准备好的陷阱。那天下午,我找了宋荣,一个英语文学课上我比较熟悉的高二女孩,一阵顾左右而言他后要到了她的微信和一些信息。她叫吴子月,高二二班,据说有轻微抑郁症,还有就是,和我很像。最后这一点是宋荣一脸认真地补充的,她从高一的时候就在校刊编辑部和我一起实习了,算是我在高二里面最好的朋友。看她这么说,我不由得好奇的追问。她双手贴住自己有如标准的圆形的脸庞,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思索着,随后她说
“吴子月她,比较喜欢读书,而且非常的多愁善感。”
“我是喜欢读书不假,但我一点也不多愁善感”
“我说的气质,还有就是她蛮敏感的……我说不清,总之我觉得你俩很像”
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好继续下去,只能作罢。用微信加她好友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愚蠢的兔子,正使劲的往树桩子上撞过去,连看都不看一眼,还以为那里是自己的窝或者是别的什么好地方。或者被一只猎人无心中忘记收走的陷阱上的诱饵给引诱的不可救药的野兽——我被自己心中爆发出来的莫名的欲望驱使的样子难道不是野兽一般令人不齿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又为自己辩解。我都能想象出心中的自己正满脸堆笑,微微弯腰,双手拘谨的握在一起的一副讨好样子,害怕的望着另一个一身正气,怒发冲冠的自己。啊,活脱脱一副奴才相,上世纪的那些汉奸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我无不悲哀的想。但嘴上还是在狡辩:这只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和异性接触所导致的一种触底反弹罢了……还请不要见怪……
住口!我听到正义的那个我暴喝一声,将奴才一样的我给惊吓的不胜惶恐,立马换上一副苦脸,开始打苦情牌:大人您真别生气,这真的怪不得我啊。您想想我上次恋爱可是前年的国庆节,而且就只拥抱了一次,约会了一次就不了了之了啊。我甚至连初吻都在,您看看现在高三还有几个有初吻的男孩子啊……说着说着,那奴才样的我便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正义的我走到他面前,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上去:你可真是个无耻之徒!就凭对别人的幸福的嫉妒,便有这种不道德的想法和做派!你可真是该打。
奴才的我被打的一时缓不过气,只能双手捂脸,呆呆的望着正义的我。那正义之士于是乘胜追击:你不过是害怕寂寞,贪恋肉体之亲罢了。还不是异地恋让你无法感受这种体会,于是就要另寻他人?不过为他人温暖所倾倒的登徒子,还敢大言不惭!奴才的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啜泣了。正义的我大获全胜,但好友申请已经发出,正义既然已经缺席,就没有再出现的必要了。想到这,奴才的我便在心中小人得志的笑了出来,引得正义的我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我只感觉胸中一阵苦闷的涟漪,带着凉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一波又一波。看样子卑鄙小人又一次胜之不武,可我又能如何呢?春天根本不是想给我启示,她是在嫉妒自己的宝物被我所偷走了,所以才要如此惩罚我吧。
下了最后一节晚课,她总算是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她的头像是一只只有一个钳子的螃蟹,我很意外她会用螃蟹做自己的头像,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的空间里竟然真的出现了她的宠物螃蟹的身影。我从未想过螃蟹也可以当宠物——猪牛马羊已经算是非主流,不曾想过螃蟹也可以成为寄人篱下的生物。而且和这种经常出现在餐桌上的宠物朝夕相处,虽不至于对它食指大动,但恐怕生活中就不能再吃螃蟹了。这么一来,我就觉得有些可惜,用花椒和重油腌制的螃蟹可是人间绝味,若是如此而不能吃到这种螃蟹可就得不偿失了。但是已经没工夫想这些了,我必须得将所有的经历投入到走钢丝一样的对话之中。
“你好,我是高三二班韩思。”
驻足在宿舍门口的路灯下,我迅速的发出一条信息。这算什么,犯罪者的开场白吗?我越想越觉得诡异,急忙把手机关上,忙不迭的爬上楼梯,跑回了自己的宿舍。我脱下鞋和袜子,换上睡衣,又去了一趟厕所,然后拉上蚊帐,喝了口水,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着打开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正是我与吴子月的对话窗口。
许久,她连发了两条消息。
“我知道是你啦”
“我是高二二班吴子月”
哦,我不由得心中狠狠地颤动了一下。第一句话中包含的潜台词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认识我,会不会也像找个机会加我好友但是苦于没有理由呢?会不会从他人那里听到了我的些许丰功伟绩呢?我的精英朋友们是否在她的面前夸赞过我,认可过我呢?这么想,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上涌,之前心中默念的不要太主动不要说太多的准则也被扔到脑后,就仿佛被坐在对面的人所不可救药的吸引一样,我开始不按套路出牌。我说:
“你的头像是螃蟹吗?”
我不敢直接面对她的回答,急忙切出软件,开始看随便挑的视频。不一会,她就回复了:
“是的”
“我有养螃蟹哦”
“你下一句是不是它好不好吃啊?”
我眼前仿佛展现出了她的笑容,虽然她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我笑过。这恐怕是个陷阱,心中最后的预警还在无能为力的嘶吼着,但我已经什么都不管了。就算是陷阱我也要使劲的冲进去。于是接下来我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寻找话题。从学习到课堂到我喜爱的文学老师再到一些无所谓的话题最后到文学上。我将“寻找同样喜欢文学的人”作为一个拙劣的借口,想以此来获得她的注意力。我似乎成功了,她积极地回应了我对于文学的热爱,仅仅这一点就让我的心热泪盈眶。但还不够,我问她是否喜欢日本文学,结果却得到了否认的答复。正当我打算从村上春树开始向她推荐时,她便巧妙而婉转的以学业繁忙回避开了。我急忙话锋一转,开始装模作样的向她询问关于村上的一部作品里面的某句话的看法。
“对了,你对’生与死从来不是对立面,死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这句话怎么看”
我想让这句话作为一个脆弱的联系,确保我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往后的每一日能有一个和她开始聊天的正当理由。
但她又一次看破了,并化解了我的攻势。
“不太懂,但我觉得生比死更伟大一些吧”
她掐死了话头,并且在接下来半死不活的聊天中开始高频的使用“伟大”这个词。我不由得感到十分诧异,因为她不像是会将这种略显浮夸的词汇大张旗鼓的使用的人。
最后,还是我主动偃旗息鼓,选择在对刚刚自己无所谓的问题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后,无声的道了晚安。我把晚安放在一长段言之无物的话后面,期望她看见,但不会为那有些越界的亲密而不快。
那一夜我难以入睡,一种如同丝绸一样的香气从窗外飘了进来,钻进了我的脑海,让我无法保持清醒,却也无法舍弃意识。我好几次下床喝水,但是总是感觉干渴难耐,而躺下不久便感到尿急,如此往复几个来回,我睡意全无,神经质一样的把灌满水的水杯放在枕边,心里想的都是真该买点成人用的纸尿裤。到最后,我不得不站起身到阳台去,将开了个小缝的窗户关上。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我竟然无法把窗户推到位,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出了一样。我使劲,又使劲,最后甚至将窗户拉回来一点后用力的砸上去,却依旧无法严丝合缝的卡上去。夜晚在窗外冷静的看着我,那如同嘲讽一般的眼神从星星和月亮的光芒里传进我的脑海,我心生一股无明业火,不由得想将面前的窗户砸个粉碎才好,这样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挨吹了。
我实在是被困意和半死不活的头脑折磨的快疯了,满脑子都是明天肯定起不来了混沌思考,根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控制自己拿起水瓶走到窗边狠狠地往下砸了过去。第一下没有砸到玻璃,似乎砸到了窗框,发出了一声难以辨认的闷响。我却没有因此而清醒一些,只是稍微挪了挪窗户的位置,准备来第二下。
这时,接着窗外的街道上未灭的路灯,我看到窗户不知怎的,被我无心的一碰给完美的关上了。我仔细端详那个窗户,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虽然心中想狠狠地嘲讽自己,甚至于拿水瓶给这个脑袋结结实实的来两下,但是困意实在是抵挡不住的袭来。我踉踉跄跄的拿着水瓶回到床上,连蚊帐也没拉就如同一块生铁一样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之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难以辨认的人影在我的思绪中走过,我只当那是一个未成形便胎死腹中的梦罢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额头上多了一个蚊子包。虽不至于被一下子看出来,但还是瘙痒难耐,我只能满心期待着下午的英语文学课去见吴子月,因为我昨晚说了今天会给她带过去标准答案——其实就是《挪威的森林》罢了,村上春树写出这本杰作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会被我这种居心叵测之徒给利用吧。但是想到这,我就开始畏首畏尾。每当我翻阅我们昨晚的聊天记录,我就悲哀的发现我们发的消息数量根本不对等。她说一句我说五句,而且每句话都很长很长。这明显犯了大忌,让自己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但我根本无法做任何弥补,除了永久的闭嘴,用时间去稀释那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热情。
不过下午见面的时候,我猜想吴子月大概早就忘记的昨晚那一点也不公平的聊天了。她正和我们班最擅长学习的张轻天坐在一起,共享同一本教材。不,说是最擅长学习是一种低估,他还擅长演说,唱歌,与人沟通,公益活动,平权运动和一大堆我从未涉猎过的区域。而眼下他大概忘带书了,只能和永远都会带书的吴子月坐在一起了。我才想起来,之前吴子月的空间里有张轻天的点赞,一如张轻天的空间里有吴子月的点赞。他们的关系远远在我之上,之前,我从心底顿时生出了一股绝望的意味。张轻天长相俊朗,脸庞丰润,身材高大,活脱脱一个古时代君子的长相,又身负才华,女孩子们想不喜欢都难,更不用说吴子月了。
我连忙走到自己的座位,在班级的左下角,孤零零的一个座位,鲜少有人坐在我旁边。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刻意让自己变得孤单好去孤芳自赏似的,可是转念一想,我又能坐到谁的旁边而不显得突兀呢?
想到这,我的肩膀就不由得如同落水狗一样痉挛了起来,心中泛起了一阵阵苦涩的波浪,眼角简直就要挤出几滴眼泪来了。多可怜的样子,我带这些侥幸的抬头看向吴子月,然而他们和我仿佛两个世界的人一样,中间隔着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透明而坚硬。我手中一直攥着那本《挪威的森林》,等待着下课的时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从容的走过来,带着招牌的笑容对我说:
“诶,对了,关于你昨晚的那个标准答案,带过来了吗?”
我不能再主动出击的,否则与自掘坟墓无异。同样的错误我是不会犯第二遍。不如说,当时主动加她就已经是一种偶然的不能再偶然的兴之所向。
但我过分的高估了这一切。直到下课,她甚至没有往我这里看一眼。只是标准的回答,微笑,思考(如果那不是走神),然后起立收拾东西,离开教室。我故意慢慢的收拾,大开大合的反复举起手中的书,却仿佛被冷落的吸尘器一样,在角落里无不心酸的看着她离开。
带着货真价实的悲伤叹息了一下,我慢慢的走出了教室。文学课的教室和主教学楼以一条玻璃长廊连接着,两边可以清晰地看到校园内的景色。时值初春,正是个微妙的季节,树上的叶子还没有从小小的胚胎里面开放,而有些迫不及待的花已经开放了。窗外有严重的雾霾,这雾霾就仿佛笼罩在肺部的一层保鲜膜一样,让我难以呼吸,连神经也感到被捂住了一样的闷热。雾霾中隐约可见一点远方的绿色,那是山上提前开放的灌木丛和一些早熟的杨树。我看着他们,心中却满是失魂落魄的感觉。不!韩思,你不该如此!我义正言辞的呵斥自己,上课的时候我看到张轻天和吴子月不经意间肩膀相触的时候甚至打开了手机备忘录如同发疯一样连续输入“冷静冷静冷静”,如今又开始吃一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的醋,真是不可理喻。
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春天激发了我身体内的某种东西,她又对我共享了她的宝物而心怀怨恨,于是选择对此推波助澜。我根本无法反抗,犹如季节手中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棋子,僵硬的执行着季节命令我执行的事情。如果不是春日那新生的气息刺激了我心中被搁置了太久的那个落满灰尘的部分,我又如何会这个狼狈样呢?
吴子月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处,高二和高三不是一层的,我浑浑噩噩的走进自己的班级,下节课是体育,万幸,我现在可是什么课都听不进去。
拜春天所赐,我现在正沉浸在自己无法停止的,卑劣的狂想之中而无法自拔。这激流怒涛一样的自暴自弃会将我带往何处我根本无从得知,我深知对这一切的起因心知肚明绝不能成为我的免罪符,到最后还会因为知法犯法和罪加一等。
多半我会被卷入无底深渊,或者在自己内心搭筑的迷宫中万劫不复的迷路,作为一个无不富有教育深刻的结局。然而我没有想到,这以自我为中心狂热的混沌,竟将她也拖了进来,加入了这宛如大麻上瘾者眼中毫无道理的世界。
这得从周五下午放学时候说起,那时我照常拎着箱子背着书包坐着出租车回到了小区。小区内充斥着春日的气息,我竟然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那气息是多么温柔,多么美妙!古典派的极乐暂时让我放下了对于吴子月的忧愁,满心是春日到来的喜悦,和照常一样的对无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这种喜悦的哀伤。我看向那些在枝头绽放的花朵,和满地的落英,不由得感到一种虐待的美感。简单的呼吸便能品尝到花的香气,一蓬蓬的粉红或白的色彩如同茶叶中氤氲的茉莉一样,肆意的将自己的香气的光彩融入进这热水一样生动刻骨的空气里。太浓厚了,以至于我都无法通透彻底的呼吸了——那保鲜膜紧紧的笼罩着我的五腹六脏。
抬头看去,云朵在天边氤氲,然而头顶却是被撕裂开的蓝天,就像破冰船驶过北极的冻洋,开出了一片无冰的乐土。我的思维因此被牢笼一样的云朵死死的困住·,双眼却解放了。我看向那小区中层层叠叠的树木的树冠,那里尚未茂盛起来,仅仅是气味的胜出了些绿色的浅雾而已,就仿佛一阵似乎有颜色的风挂过一群湿润的棉花。虽然有了颜色,枝干相互如同血管一样交错,却依旧可以看到小区对面的高楼大厦,依然可以看到被割裂撕碎的蓝白相间的天空。这就是一种奇妙的和谐与平衡,仿佛有枷锁狠狠地困住那些被唤醒后无法控制自己力量的生命,不让它们一夜之间就爆炸开来,不让它们迅速而蓬勃的生长。这种枷锁是必要的,就用太阳来举例,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锁链困住它的阀门,恐怕在太阳诞生的第一天就会将所有的能量爆发出来,就不会有苏格拉底,美索不达米亚,更别提一个在寻常春日里矫情的男孩子了。
北京的这种枷锁脆弱,所以春天很短。现在,我仿佛听到了那锁链在地底被松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可以预见的是,经过春天这宛如为了心上人而不得不禁欲的男人最为挣扎的那段时日后,到了于爱人相会的夏日,那无边的热情,浪漫,温度,便会犹如海啸击溃沙滩上的城堡一样一泄而出,直至千里。到那个时候,我要么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把灰尘啊花香啊水汽啊都来者不拒的吸入肺里,要么就狠狠地被勒住脖子,干脆的窒息。我想被那看不见的生命的力裹挟着在无边无垠的海洋中随波逐流,但我的肉体如此沉重,只能背负着书包和箱子亦步亦趋的走入单元楼的电梯之中。
刚走入电梯,一种异样感便轻易地将我从难以收住的思绪中拉扯出出来。我茫然四顾,这才发现电梯里的广告牌子被撤了下去。上周还好好的,这周就突然消失,恐怕是有什么缘由吧。看着光秃秃的银色的墙壁,我那一瞬间产生了幽闭恐惧症一般的害怕。
好在电梯门很快就开了,我忙不迭的走出去,摁响了自家的门铃。门内传出了闷闷的脚步声,随后门开了。老妈正领着两岁左右的弟弟来迎接我,小男孩天真的说着哥哥哥哥,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从玄关走进客厅后,我就笑不出来了。“吴子月”,正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她的箱子和书包冷静的躺在脚边。绝对是她——头发,双眼,眉毛,嘴唇,鼻子,乃至那件有些过季的大衣。可正因为如此,我竟生出了转身逃跑的念头。完了,我心中闪电般划过这个想法,犹如另一个世界的我拼尽全力发出的危险讯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发现了我,她找到了我,她抓到了我。我后退两步,正想开口,她却先声夺人:
“我不会反抗,请不要伤害我。”
这时我才发现,她本应光滑的额头上有一块狰狞的淤青。她楚楚可怜而故作镇定的样子固然令我心生怜爱,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回头看向老妈,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自顾自的从我的箱子里取出要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
“老妈?”
“诶!干嘛”
“咱们家有人进来过吗?”
“没有啊,你有快递吗?”
“没,就问问。”
一种不美妙的预感从我心底浮现而起,我扔下书包,快步走到“吴子月”的面前。她明显畏缩的往后靠了靠,意识到自己背后就是沙发,已经退无可退了之后,就使劲的闭上双眼,一副认了命的样子。到底是谁对她干了这种事情?满心疑惑的同时,我又产生出了一种义愤填膺的正义感。
我先看了看她对面墙壁上的液晶电视,电视没开,黑黑的屏幕借着午后四时暧昧的光线隐约反射出两个影子。
我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得自己幼稚至极——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鬼魂呢?但若不是,她又是什么?
“呃,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礼貌而温柔,但她还是条件反射一样的使劲摇了摇头。简直像我那个弟弟不想吃饭时面对老妈伸出来的勺子的反应。
“放松,这里没人会伤害你”
我换了一种CIA探员的口吻,小心翼翼的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她多少察觉到了我的善意,眼中却出现了更加令我不安的情感。
她在困惑,这种困惑更甚于我的。而且不是无辜的,置身事外的困惑,而是对于我的行为的困惑。就好像我不应该这么好声好气的问她,而是应该粗暴,毫无底线的虐待她一般。心中有两股复杂的情感缠绕在一起,这种情感的流露确认了我与“吴子月”之前绝对有过一些交集不假,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符合罗曼蒂克情节的那种交集。
“那个,到底有什么事吗?”
我又一次询问,但她眼中的困惑已经如同闪电般的消失了。她又一次摇了摇头,我只好作罢,去自己的房间换完衣服后开始坐在沙发上玩游戏。她就像木头人一样,未曾对我的任何行为发表过任何评论。我期待着游戏可以稍微刺激一下她,或者起码吸引一下她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将声音调的多大,自己刻意为之的惊呼有多自然,她都丝毫不看我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电视上自己的倒影,一言不发。我也好奇的试了试,但是仅仅过了一小会就无法继续了,电视中的自己的眼神简直不像是我自己的一样,如同一根粗糙而结实的富有杀意的绳子,狠狠地勒住我那虚浮的目光。
吃晚饭的时候,“吴子月”倒是老老实实的走到了餐桌上,我也特意多拿了一双筷子。然而直到我们都酒足饭饱了,她依然没有动筷子。帮老妈收拾完桌子后她就去洗碗了,弟弟在沙发上神采奕奕的看着已经是第七遍播放的《太空总动员》(刚刚到伊娃与瓦力第一次见面的那里),而我在明亮的橙黄灯光下与“吴子月”不发一言的对视——不,只是我在一厢情愿的看着她,她在凝视着自己的大腿——好一副后现代主义画卷,更别提眼前的女生除了我以外没人看的见。
长久的沉默,背后传来了浮夸的爆炸声,大概是伊娃一气之下炸了那艘在干涸的海洋里停泊的船。随后是沉重的撞击声,那些船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的倒下了,而她就仿佛创伤应急综合症的患者一样,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身体如同在风暴中一样剧烈的颤抖着。
这种让我无不感到心痛的柔弱反应提醒了我。从玄关处的柜子里取出小学时购置的急救包,我从中轻车熟路的拿出小型的跌打创伤药和一个棉球,用药液浸湿了棉球后,征询的望着她。
“那个,吴子月,用不用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我担心她拒绝我,我更担心她身上会不会有更多的伤口。
出乎意料的是,她微弱的点了点头。依旧没有直视我,但这已经足够了。我绕过桌子,走到她的跟前,然后轻轻地用手撩开她的头发。那个伤口近距离一看要更加恐怖,一道月牙形的淤青中夹杂着红色的内出血点,就好像夜晚中的星辰带着黑暗一通冲进了一弯新月中。那新月又是如何暴力的印在如此光滑而被黑发恰到好处的包裹着的额头上呢?我不敢继续深入思考,即便是如此浅尝辄止的妄想,也让心中产生了禁脔被人不客气的攻击的悔恨感。
我尽可能轻的捏着棉球在那受伤的皮肤上涂抹药液,她明显吃痛了,但是不发一声。我涂抹的很细致,来来回回很多次,就好像要将这个伤口一劳永逸的擦掉。上完药,我收起急救包,又扔了棉球。正当我准备继续舒舒服服的在沙发上玩游戏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
我不发一言,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心中反复思考着这句话的目的——为什么给她上药?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还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你指什么?”
“我不会因此原谅你的。”
我愣了一下,头脑死机然后迅速的重启。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
万箭穿心,最先感到的不是疼,而是一切休矣的毁灭感,其次才是那些肤浅的、足以共通的感受——谁又愿意被自己所倾慕的女孩说出这种话呢。但是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简直就像给了我空气中除了氧气以外的气体占比后氧气的占比一样简单。
毫无疑问,那个新月形的伤口是我造成,就算不是,我也一定对她做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已经无法确凿的向自己证明这件事了,头脑宛如被枪响惊醒的鸽子群一样混乱,我没有开口,机械的走向自己的房间。她那终于清醒的视线带着仿佛化成实质的怨恨给我的身躯射了个对穿,我是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此刻和她对视的勇气。我只能用一个干枯的背影做无声的反抗和否认,告诉她我这靠不住的大脑里没有任何伤害她的记忆。有的是一些我永远无法告诉她,却一遍一遍的在心中演练的词语,和扭曲的春日里被月亮照耀到而显得癫狂的感情。
那一夜我恐惧的几乎难以入睡,各种荒谬的可能性在我的脑海里接二连三的登场,但最后又被理智一一否决。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和“吴子月”之间有一个人疯了。
到底是谁呢?带着对于结论的疑问,我终于无法抵抗睡意的侵袭,沉沉睡去。
次日一大早,我醒来后就看见“吴子月”婴儿似的蜷缩在沙发上,她盖着自己的大衣,四肢却完美的没有伸出来一点点。头发有些散乱,大概还没醒。我们吃完早餐后,她才慢悠悠的从沙发上抬起身子。那一刻,她睁开自己朦胧睡眼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出现了蠢蠢欲动的欲望。大惊之下我急忙将它压了下去,一遍无不谨慎的打量着此刻毫不设防的“吴子月”。她狭长的双眼因为眼袋和黑眼圈的原因而显得更加丰满,头发凌乱的在脸上黏连着,汗水的痕迹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美感。只消片刻,她便反应过来了,刚刚准备开机启动的瞳孔中的笑意和温柔倏地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坚毅,冷漠,与愤怒。活脱脱一副村上春树笔下动了怒的田村卡夫卡,但我此刻根本没这个心情去做进一步的联想。浑身肌肉都紧紧的绷了起来,我随时准备应付下一句“我不会原谅你的”或者其他什么毁灭性的话语。
可她再没说什么,除了鼻翼为了证明呼吸而细微的颤抖,她没有任何生机可言。这僵硬的姿势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又在沙发上睡去——当然这是我推断出来的,只要我还醒着,她就正襟危坐,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我不由得十分失望,心中算是终于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最后一点的侥幸也被扼杀殆尽。
可她从未想过逃走,令我诧异万分。直到周日返校,她都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背上书包,拉上箱子,逃走了。但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容我有逃跑的余地,学校也不安全。这几天下来,我早就将“吴子月”视为催命鬼了,好似想让我屈打成招的酷吏,用那鲜少移动的目光做鞭子,狠狠地抽打我不住发抖的灵魂。奴才的我和正义的我都瑟瑟不安,奴才的我哭着扇自己巴掌,正义的我的双手也在出汗。
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向自己发问,这简直是无耻的不能再无耻的问题,可我却毫无头绪。若是可以给自己定罪,我早就一锤定音了。
更令我亡魂皆冒,险些魂飞魄散的场景,是来到学校后,恰好和我一同进入校园的吴子月用她招牌的笑容跟我打了个招呼。这是自那一晚上过后我们第一次交谈,但我只感到浑身上下再没哪出有温度可言。
班里一切照旧,周末晚上来的人稀稀拉拉,加上班主任有事请假,所以一副完全放养的样子。我却有些忧心忡忡,本来指望从老师那里问出些消息,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我去找消息比较灵通的叶子阳询问这两天学校内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他的家不在北京,所以选择周末也住在学校宿舍里。他没有回应,沉默的将手指放到嘴唇上,然后摇了摇头
“没,怎么了”
“有人失踪了吗?”
“有人失踪了?”
“不是,我就突然想起来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
叶子阳刚刚还瘫在座位上的身体一下子直了起来,手指也放了下来,认真的看着我。
“没事,就是我昨天看见一个咱们学校的人”
“你认识?”
“不认识。”
叶子阳凝视着我,透过他的金边眼镜,我不由得害怕被他看穿。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这个周末遇到了什么,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谁叫叶子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良久,他确认我脸上没有什么隐瞒的阴影后,才叹了口气,然后狠狠地给我大腿上来了一拳。
“扯什么淡呢,又发疯了?”
我连忙换上一副笑脸——脸上的皱纹一动,我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表情恐怕严肃的不得了,叶子阳多半也是因为这个才采用了与我所对应的神态。
“你懂个屁,这叫魔幻现实主义”
我回击了过去,然后从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这话一点不假。
“哼”
他不屑的从鼻子里喷出一个音节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对文盲而言这个有难度”
“行行行,我是文盲,你是大文豪,行了吧。”
“谢谢谢谢,对了,你认识吴子月吗”
我的转折生硬到足以拿来削苹果皮了,叶子阳又如何听不出来?但他只是克制的扭了下头。
“认识啊,怎么了”
其实到这里就够了,如果吴子月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是必然会因此而想起来的。可这远远不够我安心,我根本不相信潜台词的力量,非得有一个干净利索的“标准答案”充满着仪式感的降临在我眼前才可以。
“她最近怎么样?”
叶子阳一脸诧异的看着我,那张不知道蛊惑了多少懵懂的高一高二的小女生的脸上分明写着“就算你想套话问情况也不能这么明显吧?”。
我只是挥了挥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吗,虽然他这种反应挺正中下怀的。但到这种方面,我反倒又开始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我没别的意思,我和她一节英语文学课,突然想起来了,就问问。”
“哦,哦,哦好啊”
叶子阳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一边笑一边眯起眼睛凝视着我。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出差错。啊,叶子阳,我的好朋友,我多么想直接告诉你这个周末发生了如何令我肝胆俱裂的事情,但我不能,因为一旦这么做就相当于承认了一个在你看来已经显得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这件事情对我而言至关重要,不如说如果我承认了这件事情一切都说的通了。我在心中无力的喊着,那些话语就像第一次上台的芭蕾舞者一样,颤抖的兴奋地在我的舌尖上跳舞。
“不过她最近真没啥,她又没男朋友,不过这周末倒是去了一次南锣鼓巷”
叶子阳取出手机,刚要解锁又愣了一下。
“不对啊,你没有她微信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急忙打开微信查看她的空间,但是网速出乎意料的慢,空间里除了一只螃蟹的头像以外就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灰色圆圈。我忍住对这网速和自己一周末的不作为破口大骂的欲望,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周末我的确是被恐惧给搞晕了,思维被麻痹,要做出了冷静的选择多半是一种奢求。
“你手机怎么这么慢啊,你直接看我的得了”
“我回头冲下话费,估计是欠费了”
现在是三月底,有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厚非,我又特别喜欢熬夜用流量看比赛,不欠费才怪。叶子阳把他的手机塞给我,我二话不说,直接点开最近的一张照片。他的手机贴着厚厚的膜,保护膜上还有很多的裂痕,简直惨不忍睹,好在照片还是看得清的——少女手持手机,背着小而精致的包,站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尔后是几张既无亮点,也无创意可言的单纯的记录用的照片,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滤镜,单纯的春日里一处商业化严重的旅游景点的景色罢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个人的微信里出现类似的照片,但第一张照片确实的震撼了我。并非因为朦胧的光将她的头发照亮,也不是她微微低头时的笑容更显温柔,是这张照片的日期,分明是这周六的下午三点发出的。
这条动态明显是属于刚刚在校门口跟我打招呼的吴子月的,那个她微微笑着,或许有过轻微抑郁症的经历,额头光滑又白净,但是就仿佛春天一样在矛盾的内核外披着一层令所有人都愿意接受的奶油糖衣。
那么我家里的那个“吴子月”呢?刚刚在校门口的一瞬间又从不深的心里如同不顾自己死活一样飞速上浮的潜水员一样冲破了脑海海平面,一双寒冷潮湿的双手握住了我的脑袋,逼迫我和它直视。我僵硬的和她打了招呼,浑身冷了下来,随后便绝望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挪动脚步了。我骨折了?还是说高位截瘫?难不成是心脏麻痹?我脑袋里迅速处理了几条信息,然后得出结论——因为太过紧张,我抽筋了。这真的太丢脸了,当着一个女生的面,因为一声招呼而两腿抽筋。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在太空站中对全地球直播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电脑上的情色图片能与之一战了。问题是那样还能得到些开放的人的支持和会心一笑,我这种情况就算是懦夫都能吐口水。走不动路,我立刻感到了吴子月的奇怪眼神,她在想什么,她多半在想为什么这个学长一和我说话就走不动路了?我只能挤出一脸歉意,跟她说
“啊抱歉,刚从车上下来,头有点晕”
她理解似的笑了一下,然后自己先走了。我看着她拎着自己的箱子和包(与“吴子月”的自然是一模一样)走到校门口,向保安出示自己的学生卡,然后走了进去。脑袋里反射出周五的晚上,她说完“我不会因此原谅你”后,我那写满了逃避的背影。那时她的目光此刻穿越时间又进入了我的体内,我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顿时一丝不挂,连皮肤都没有,肌肉和血管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冷意深入骨髓。
温暖的教室里,我狠狠的打了个寒战。叶子阳已经开始看视频了,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我看了看他一副因为游戏和熬夜而倦怠的样子,没有选择回到自己的座位。家和我之间那密不可分的联系此刻变成了一个隧道,那“吴子月”的存在与预言一样的新月伤口时刻从中传递着不安。
唯一让我稍感慰藉的是,之后来的同学也没有人带来任何诸如“女高中生突然失踪”之类的消息,我感到身上的负罪感正逐渐的转换成一种活见鬼的猎奇心态。虽然放松下来,但心中的某一处依然沉重。没有如同结婚典礼一般郑重的定论之前,哪怕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心理学家和神学家都无法让我冷静。唯有在楼道和教室里弥漫的淡淡的花香可以让我的身体不至于再抽一次筋——大概是有人用热水频繁的冲泡茉莉花茶,但闻起来又不像茉莉花。校园里的花又离教学楼有些远,我不由得在被妄想塞得满满的脑子里生生开辟出一小块思考这种香气来源的部分。那香气清冽而透明,仿佛只添加了一丝蜂蜜的水,连甜味都算不上,然而却有植物的茎叶的精华凝结而成的味道。我尝试用鼻子进行品尝性质的呼吸,却也想不起来是什么花,甚至都不能确定到底是茶还是花的气息。
这是春日特有的,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从何而终的事件。一如我初见吴子月时便开始的,宛如癫狂的狂想。
如果可以的话,此刻我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我得去找吴子月。找她干嘛倒是不得而知,不过这种事情如果不找到当事人的话,恐怕就永远无法有所进展。只是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她,该如何开口,我现在才想起来,我们其实一点也不熟。我们仅仅是认识彼此,只是一个周末的奇妙经历令我产生了一种我们彼此纠缠已久的错觉。
韩思你可得好好记住了,其实你和吴子月并不熟,自然她也不会憎恨你,不会像额头上有新月伤口的女生一样在灯光下恶毒的凝视着你,不会对你说“我不会原谅你”,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你的家里。真是一团乱麻,我竟然开始思考如果两个吴子月相遇的情景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重复着告诫着自己。既然眼下已经知道要找吴子月,并且最好是那种面对面的交谈的话,今晚就相当于从梦魇中解放出来了。仔细一想,“吴子月”虽然别人看不见,但似乎也对除了我以外的别人熟视无睹。老妈和弟弟的安全不用担心,她大概也不会从我家直接走到学校。
明天上午有两节连在一起的英语文学,必须得好好地加以利用,我定下计划,然后打开手机里面的游戏。
次日的英语文学课上,吴子月却没来。我大为诧异,她并非高三,还没到可以从容的逃课的地步,人也是很认真的性格,不至于无故旷课。我偷偷的戳了下坐在我前面的宋荣,她受惊了一样的转过头来。
“诶,那个谁,吴子月呢?我看她以前一直都来上课的啊”
“她好像生病了,在宿舍里”
“这样啊”
我不由得有些焦虑,目前来看,自然是越早见到她越好。
那两节课我有些心不在焉,但好歹还是挨了过来。下课后我给吴子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啊”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妥,加上一句
“老师留了作业,把上周发的教材的第一章读完”
我希望我是第一个告诉她作业的,否则可就弄巧成拙了。好在她接受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善意。
“有点感冒,谢谢关心”
“没事”
谢谢关心,我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这是礼貌的送客托词?还是仅仅因为没有加拟声词而有些突兀的谢意呢?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只能恋恋不舍的关上手机。
宋荣突然从我身后出现,我们顺路回教室,只不过她的教室在二层,而我的在三层。她好奇的看着我,我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件事挺好奇的”
“咋了”
“你是惹了吴子月了吗?”
我的精神立刻凝结成一根针,驱使我带着惊恐的注视宋荣。
“怎么了!”
“诶?你别激动”
宋荣被我的过激反应吓到了,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就是我今早起来看到吴子月脸色很难看,而且听她说好像做了个噩梦,然后你问我她的事,我就以为你俩有什么矛盾之类的”
“没有,完全没有,我和她其实没那么熟”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宋荣的嗅觉实在是敏锐的很,怪不得我问她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些微妙。
“哦,那抱歉啦,她今早突然就感冒了,昨晚虽然是没关窗户,但是也不至于让人感冒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一股阴风给吹着了呗”
一放松下来,我就从容许多了。宋荣无不赞同的点了点头,又附和道
“不过确实是,晚上还是有点冷,每到早上我都压根不想出被子。太冷了”
“而且暖气也停了,真的顶不住”
“要是能晚点起就好了”
“我高二的时候也有这种想法,不过反正也快毕业了,就这么着呗”
“你说的可真轻松,我们还有一年多呢”
“哪有,五月份毕业,刨除寒暑假,你们也就不到一年了”
“不到一年?你们都不到两个月了,就别说风凉话了”
“行了行了,得过且过吧,再说了马上就是夏天了,到时候你们嫌热还来不及呢”
我们闲聊着,在楼梯口处分开了。
周二没有文学课,我照例在下午去操场上跑了十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跑步由原来我心目中最难的事情变成了最简单的事情。只需迈出两条腿,有节奏的交错前进即可。不用考虑什么技巧,也没有什么门槛可言,只要有两条健全的腿就可以毫无负担的开跑。至于那些跑得比较多的所谓的专业跑者所说的什么“足以区分外行和内行的呼吸方法”根本就是危言耸听,不过能让人跑的更久一点罢了,对于跑步的内核没有任何的影响可言——甚至在成为肌肉记忆之前会是一种负担。畅快的一圈一圈的跑下去,除了偶尔的胡思乱想和自我打气以外什么都不想,除了跑以外什么都不干。长跑就仿佛干燥的采石场上被挖掘下来的一块毫无惊喜可言的石块,一坨没有处理过的生铁,一大桶过滤后的纯净水,没有意外(除了飞来的足球),没有乐趣,然而足够简单粗暴的填补内心的空洞。从去年夏天起,一种细微的空洞就从我的心中诞生,仿佛有一只小虫子在那上面咬了一口一样,随后这个小孔开始以夸张的速度扩大,最终变成了一个自称一体的空空的圆球。每当我思绪触角上的薄膜黏上这些缺失的地方后,就会感到一股针一样的刺痛感。我寻找填充物——恋爱,游戏,打击乐,却都无济于事。
直到高三下学期开学,我才发现跑步和阅读是最好的填充物。汗水和文字组成的沉重的石块被空洞中的引力吸了过去,就仿佛那里要诞生一个星球般。我得到了满足感作为回馈,身体也变得愈加结实,这就是我最渴望的东西。能跟偶像村上春树有同样的爱好到后来才发现,纯属偶然,不过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奇异的共同之处呢?
没法继续想了,此刻我已经走到了操场上,脱下了外套和卫衣,仅留一件短袖,在球门处放下水瓶,然后开始做伸展运动。我的内心无比激动——虽然已经跑过十次有余,那种如同小学时接种疫苗前加速的心跳和不住颤动的双手还是没有变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真的感觉自己变成了胡人拉开的弓上的利箭一样,必须射出去,必须跑,必须踏上这我已经绕过百次操场。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后,我将它扔到了衣服上,然后一路小跑到了跑道上以后骤然提速。什么吴子月啊都先扔到一边去,眼下跑步最要紧。春日和煦的风带着些逆反的情绪挂过我的身体,听话的带走了身体里的思绪和一部分的灵魂代为保管。
等到我如同强弩之末一样喘着粗气跨过终点线后,这托管的物质们又随着风顺着耳朵和喉咙回到了我的体内。我挎着腰,拿起自己的水杯,又看了眼时间:用了二十七分钟,平均水平。抿了一口水在口腔里,我像是醉鬼一样拎着水瓶开始慢慢走路。跑完之后要走一圈拉伸,这是我每一次的定则。
这个时候是不能随便闭上眼睛当一个试图融入自然的虔诚的人的,不然我就会感到昏昏欲睡,要立刻晕倒一样眼冒金星,视野也会被看上去就很危险的蓝色的勾勒出边框。有点出汗,我又喝了口水,满脑子被刚刚回归的寄存物塞得满满的,这回是连跑步时偶尔出现的碎片的思绪都容不下了。
快要走完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吴子月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她依然穿着她的大衣,看上去就觉得胳膊上开始氤氲汗水。她似乎是出来散心的,因为和我第一次在操场上看到她不同,这一次她两手空空,似乎也没有在找什么人。我装作没看到她一样,视若无物的按照自己的路线走去。
“啊!韩思”
最终她看到了我,挥着手向我走了过来。我松了口气,也和她打了个招呼,向球门处走去。我的衣服还在那里,而足球队的队员们已经接二连三的跑到了操场上,他们一会要训练一个半小时。吴子月跟了过来,看着我在那里拉伸双腿。她今天依然穿着大衣,里面则是灰色的卫衣,裤子则是学校的灰色校裤。由于颜色太过相近,每当她在文学课里脱下大衣,就让人有一种成套睡衣的既视感。
“诶,你的感冒好了吗”
我一边很用力的拉伸着,一边风轻云淡的问她。
“没那么快,不过头已经不疼了”
她的语气照常。
“嗯,那就好”
我们随后陷入了默契的沉默。她似乎看向校门处的方向,而我仅仅是机械的拉伸着——脚腕,腿,腰,胸,手,脖子。我尽可能的做的慢而用力,感受着关节处传来的爆响。多好听,就像着春日里的春雷一样——那就是生命复苏时骨骼所传来的喜悦的弹舌。
她先开口了
“你每天都来跑步吗?”
“也不算,每周二和周四跑,这两天我下午有很多自习课”
“每次跑很长吗”
“十圈”
“这么厉害”
“还好,跑的不快”
一边说着,我一边偷偷观察她的表情。
“你也是来跑步的嘛”
“不是,我来散散步”
她将头发拢到耳边,而我终于是找不到可以拉伸的地方,不得不站了起来。
“散心?”
我尽可能的将话题往我想问的地方导去,不过吴子月根本不领情。
“不是,就是出来走走,在教室里有点闷”
她对我笑了笑,就好像要证实自己刚刚说的一样。但我直觉告诉我吴子月有所隐瞒,除非她和我一样喜欢矫情的在某个无人的中午绕着操场漫无目的的行走。
宋荣的话不合时宜的进入脑海,我和吴子月大概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像。
“行吧,那我先走了”
我决定欲擒故纵,穿好衣服后我拿起水杯,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吴子月并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校园的大门,然后不着痕迹的叹息了一下,开始沿着跑道内圈亦步亦趋的走了起来。
刚跑完步就遇到这种事情实在是令我难以释怀,她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分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就好像我在向她暗示着一些秘密。但我们彼此似乎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潜台词。就好像我们错过了彼此。
眼下,除了进一步接近吴子月,在心中用“搞清楚周末到底怎么回事”当幌子来掩护借着单方面的吊桥效应去完成心中滋生出的卑鄙念头以外别无他法。
奴才的我对正义的我说,你也不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毕竟这是为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正义的我极尽不屑之意的瞥向奴才的我,却再也没说什么。他心中也知道,若不能问出来吴子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到底有没有发生),就找不到答案。
那对新月形伤痕的负罪感还如跗骨之蛆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寄宿着,然而一旦以此为界将“吴子月”与吴子月分隔开来,这种负罪感也只能像在虚拟机里运行的病毒一样束手无策了。
次日清晨,我从一片红色夹杂着土黄色的混沌中醒来,浑身发热,床单黏黏的,嘴里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处如同被蛇咬了一样狂野的疼痛着。视野疯狂旋转,蚊帐里的星星都成了一个个飞镖来回来去的晃悠。我心中一阵恐慌的电流窜过,急忙用酸痛——浑身没有一处肌肉不疼——的右手贴在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左胸上,检测自己的心跳是否还在。事实证明,我还活着,但心脏跳动的速度和声音仿佛刚刚跑完马拉松一般。
我想下床,但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好在手机就在枕边。入手时金属的凉意让我的意识总算是清醒了些,我从床头的水瓶里勉强喝了些水,然后颤抖的从床上爬了下来。头疼欲裂,双目浑浊,但我依稀可辨床单和被子上一个被深色所勾勒出来的人型。
那耶稣裹尸布一样的床单简直成了我的梦魇,那天中午我就因为高烧离校了。老妈来接我的时候满脸都是焦急的神情,但我脑子里只是盘桓着一件事——“吴子月”还在家里,而今天晚上有一节英语文学课恐怕我是赶不上了。
这是春天的报复,无情的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隔离带摧毁的渣都不剩,狠狠地将两个吴子月用藤条捆绑在一起,直到两个人如同灵魂和肉体一样合在了一起才作罢。
去医院打针的时候,我才发现今天的天空阴郁的可怕。空气质量堪称极佳,天上却被厚厚的泛着微弱橙光的灰白相间的云朵笼罩着。温度凉爽,我一边按住肩膀上止血用的棉球一边吸了口浸满酒精味的空气。简直就像品鉴冰镇后的白酒一样,只是我猜白酒都是热着喝的。老妈坐在我的旁边,拉着我的手,漫无目的的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医院走廊上设置的色彩鲜艳的座椅最适合观察人间的苦难具体呈现。浑身脏兮兮的男人女人冷漠的靠在墙壁上,身下是绣着花的毯子;偶尔呻吟一声的病人躺在可移动的病床上,身边是难以看清表情的家属;更多的是和我一样坐在座位上的人们,面庞上弥漫着不安——我敢说他们都巴不得自己只是发烧了而已。
这里的人有多少会在明天死去?虽然很想同情的给他们些安慰,但我自也没好过到哪去。大家都很辛苦,我沉默的将棉球又按了五分钟,然后和老妈开车回了家。
我没有拿走自己的箱子,只背了个包。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回家有些不太习惯,就像在周三或者周四的早上拎着个箱子去往学校一样令人不适。就如同自己被时间的潮流所抛弃,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脱离了同龄人的群体。在路上被路人投以奇怪的目光,同时也被自己飞出体外的魂灵一次又一次的审视着。
“吴子月”不再像个木偶一样坐在沙发上了,她的箱子和书包被整齐的放到了我的卧室里,她则冷漠的端坐在椅子上。她在读书,但一看到我回来就迅速的将书合上,放到身后。我没有管她,将书包放到床边后直接躺倒了床上。吴子月饱含敌意的望着我,我权当没看见。发烧让我的头愈加疼痛,打的疫苗和乘车的四十来分钟让我昏昏欲睡。
“诶……你在看什么书呢”
我将双手枕到脑后,嘶哑的问她。这种声音明显让她往后退了退。
“没什么,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看了”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搞不懂你一直在说什么”
她的身躯因为愤怒而颤抖了起来,说那是恐惧和屈辱也未尝不可,但我的意识连维持清醒都很难,更不用说运用什么“CIA探员话术”了。
“你真是无耻!”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的,就好像在使劲的撕咬我身上的肉一般用力。
“对不起……但你不说清楚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知道那有多疼吗!”
她带着哭腔对我怒吼,我很少见到她的情绪波动的如此激烈,即便是在货真价实的那个吴子月身上也鲜少见到。或许只是那个吴子月所有的情感都不曾显露出来。怒吼让我心生不快,说到底还不是你突然跟个鬼一样的出现在我的家里,然后一口咬定头上的伤口是我造成的吗?
“我没有,你头上的那个伤口不是我造成的”
我说的有气无力,活脱脱一副行将就木的老人被没良心的后辈催着要分遗产的模样。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然后迅速的又把手收了回来。
“我之后都是自己上的药,别想给自己洗白。”
我简直无话可说,以前我一直幻想着可以路上捡到刚刚受伤的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或者是在某个小巷子里英雄救美,可是眼下这个场景可是已经无论如何都激不起我的保护欲了。赶紧把这个人弄走吧:伤口也好,一些藏在潜台词里的施暴也好,都和我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把我牵扯上呢?
“我根本就没想着洗白,咱们俩毫无关系,我也没对你怎么样,你能不能从我家出去呢”
我用难以维持住的焦点凝视着天花板,手胡乱的挥了挥。
“吴子月”突然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韩思。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都让你走了你还要怎样啊!”
“哼,你跟我过来”
她命令一样的呵斥我站了起来,跟着她走到了门口。老妈把我送回来以后就去上班了,弟弟在托儿所里带着,家里除了我和“吴子月”以外别无他人。她伸手拉了拉门把手,门岿然不动。
“门锁着的”
“废话”
脑袋晕晕的,一走到地上就更晕了,我简直就像一个蓄满电的鳗鱼,一旦接触到地面就变成了一块电阻,搞得脑子温度越来越高。但是“吴子月”如同割肉刀一样的眼神提醒着我:把门开开。
我伸手去拧门锁,却被电了一下,手畏缩的缩回来后,我分明感到了“吴子月”嘲讽的眼光。你那是什么眼光啊!我在心中不忿的跳着脚,我给你那也不知道是谁给弄的伤口上了药,对你好言好语,也没干啥出格的事情,而且还让你看了村上春树的书(刚刚从卧室出去时看到了那本《眠》)!你看好了,这下我一定要把这个门开的要多大有多大!什么门栓门锁都给它百分之两百的打开,到时候我非得让大象都能从容不迫的从这扇门里走过。到时候你就可以哑口无言,满脸羞愧的离开,带着你愚蠢的行李,而我舒舒服服的睡一晚上治好发烧,就能回到学校去见真正的吴子月了。
哈!春天!你看好了!
然而门锁丝毫不为所动,无论我怎么拧动它,都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无法挪动分毫,甚至连平日里细碎的金属撞击声也听不见。
“我妈从外面锁的”
我的额头上出现了细小的汗水,一边去取放在玄关处手台上的钥匙。我尽力让自己忽略余光里“吴子月”毫不客气的逼视,一边将钥匙插进了门锁上的钥匙孔里。
并没有很大的出乎我的意料,钥匙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水泥浇筑的模具里面一样,根本拧不动。我不敢用力,生怕把钥匙掰断,只能小心翼翼的把它抽出来,然后颓然的扔回了手台上。我又拉了下门把手,虽然可以正常的使用,也能听到里面金属发出的整齐的碰撞声,可是却无济于事——长方体的铁块正顽固的插在门与门框之中,将我的自由无情封锁。
脑子越来越热,眼下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但是室内的光非常的暗淡,阴影和光彼此难舍难分,我根本搞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一副抽象的画作。
我又使劲的拉了两下门把手,一种类似那天晚上我关窗户的愤怒和焦虑感涌上心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隐藏的偏执的性格让我的一切行为都难以被定论或者被纠正。然而门无动于衷,倒是我过于用力的拉扯害的门把手里面发出了巨大的响声,简直就是在激发我的怒火。
“操!”
我扯着嗓子无能的吼道,然后狠狠的锤了门一拳。木头与金属的内衬让这一声响脆而嘹亮,还带着些铁丝网一样的触感。难以形容其内在组合,但我的大脑中的混乱电流因此而消散不少。其实我更愿意踢门一脚,这样把它踹开的几率更大,不过我穿的是拖鞋,所以作罢了。
我突然意识到“吴子月”还在我的身边,连忙转过头看去,却发现她已经不在我的身边,而是远远的在客厅里惊恐的看着玄关处的我。她双臂屈起,手则放在胸前,腰微微伛偻,两条腿也没有站直。不用说,我刚刚恼羞成怒的失态一定是吓到她了。
“那个,你别在意,我骂的是这个门”
我把放在门上的那只手举了起来,伸向她,一副驯兽师的模样,但她丝毫不领情,甚至还往后又退了一步。
真够蠢的,韩思,好不容易让“吴子月”多少能和我沟通一点了,结果又搞出这么一出幺蛾子。这下可好,不但出不去了,还要和一个更加神经质的人待在一起。我又狠狠地折腾了两下门把手,心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得了,“吴子月”果然闻声而动,又惧怕的向后退了退。这下我的恶人身份算是坐实了,黑锅就是不想背也得背了,那头上的新月形伤口,也越看越像我自己弄的了。
醒醒!我急忙稳住心神,向自己重申“韩思无罪论”。眼下某种神秘的力量把我家的门给封锁住了,由于两个吴子月的经历,对这种无伤大雅的灵异事件我早就见怪不怪。现在只有地球突然说要脱离太阳系可以让我震惊一二。
我走到沙发上,自顾自的坐了下去,丝毫不管电视前的“吴子月”脸上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的明显。我打开手机,打开定位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什么诡异的时空变换,还是在北京海淀区,五环外的一个小区里面的某座建筑物理好好的待着,信号也没问题,不如说正常的有点诡异。“吴子月”看我反倒没有什么反应了,就怯怯的说
“我就说吧……”
“嗯,还真是,也不知道咋整的”
一旦失去了选择,反倒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放松下来了,我将双腿毫不顾忌的搭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开始自顾自的玩游戏。“吴子月”一开始还有些不安的看着我的表情,最终还是相信我不会突然暴起发难,忍者似的悄咪咪的走进了我的卧室,连门也没关。过一会,传来了克制的书页摩擦声。《眠》很短,但是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能真正的看进去呢?
晚上,外面下雨了,不猛烈,但是也不算毛毛雨。老妈发来了短信,说今晚会晚回去一点,让我自己把晚饭解决。门打不开,就没法叫外卖,好在冰箱里还有速冻意大利面,我走进厨房,关上门,然后打开了窗户。雨那浓烈的气息就好像水蛭闻到了鲜血一样沿着凉凉的风钻入了厨房里。我无不惬意的深吸一口气,顿时心旷神怡——这才对嘛,受害者就该有受害者的样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悲惨的读抽象无比的书,而加害者则满心欢喜的从容的在厨房准备煮意大利面——当然,我其实无罪,只不过是在“吴子月”的角度来看,我应该这么想罢了。
我拧开火,打开抽油烟机,然后往平底锅里倒入橄榄油,搅匀后从冰箱里拿出满是水珠的速冻意大利面,首先将一片一片的面饼倒进去,煮熟以后又挤了些粘稠的番茄酱进去。再随便扒拉扒拉,将酱汁那红橙色扩散到每一根面上就行了。尝了一根不硬不软的面后,我小心翼翼的把火关掉,然后将意大利面倒入了盘子中。有点焦了,但是无伤大雅。一袋意大利面是两人份的配给,但对我而言才勉强够吃而已。将意大利面和筷子一同端上桌后,我惊讶的发现“吴子月”已经放下书,在餐桌的一边上正襟危坐了。
我好不避讳自己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但还是坐了下来,开始大快朵颐。虽然是速冻的廉价产品,但是和被放在金盘子里的高档意面没什么差距,面条筋道,酱汁也够味,偶尔还有点肉末,用筷子插入面条然后随便转一转就可以达到类似叉子的功效,把一大团面条放入嘴里实在是很有满足感的一件事——尤其这还是我自己做的(尽管做过无数次了)。“吴子月”看我吃的正欢,冷不丁的开口了
“请问我的份呢?”
我急忙将嘴里的面条咽下去,双眼一直不可置信的盯着“吴子月”。
“啥?”
“我的晚餐呢?”
她问的声音更轻了,生怕触怒我一样。
“可是上周你连筷子都没碰”
“不,这不一样……”
她的声音渐弱,如同钢琴曲中那令人遐想万千的结尾。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直觉告诉我她要说一些我不听的话一定会后悔的东西,虽然我在直到自己漏听了无论什么东西之后都会后悔。
“你不给做一份的话,说明你不承认我”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斟酌的说到。
“可你这几天什么都没吃”
“不,我说了,这不一样”
她又摇了摇头,补充道
“我虽然不吃东西,但是你要承认我才可以”
“那好,承认什么”
我被搞得兴致大减,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身躯前倾,富有威慑性的看向“吴子月”。她现在反倒愿意和我针锋相对,而非胆怯的向后退去了,那双狭长的眼睛就像是打磨光滑的透镜,加强了她目光里的坚定。
“承认这个”
她指了指额头上那个新月形的伤口,就着灯光,我可以看到那个有点紫红色的伤口已经淡了一些,虽然依旧像一个明显的污点,却不再如初见那般严重而狰狞了。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了自己的筷子,继续解决面前还剩一半的意大利面。
“看吧……你还是不承认”
她无不悲哀的看着我,但我只想赶紧把面给吃完。都快凉了,我厨房的窗户还没关呢。
吃完面,我把餐桌上的灯给关掉。大灯没开,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令人难耐的介于黑暗和黄昏之间的朦胧环境。“吴子月”在那里坐着,真的像一个失去了肉身的鬼魂一般,在一团若有若无的阴影中时隐时现。
“饿了跟我说,我给你煮面”
多浪漫,多富有生活气息,简直就像王家卫电影中的凤梨罐头一样,每一个笔画都包含着浓厚的爱情气息。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如果她头顶没有那个伤口,而我能用粤语说出这句话该多好。
容不得多想,我带着盘子和筷子走进了厨房后,将门又一次关上了。厨房灯没关,刚刚做饭的气息都被吸走了,仅剩下淡淡的泥土的气息带着些甜味在空中弥漫着。楼下有几颗法国梧桐,每当这个时候都会在雨中落下自己绿色的绒毛,释放出一股草药的清甜味。我轻轻的吸了一口,不满足,于是又狠狠的吸了一口,这才算是把雨从地上拽了起来,拉进了身体里。
一边洗盘子,我一边透过窗户向远方忘去。窗户外,街道上已经亮起了橙黄色的路灯。路灯下的马路的积水映射着天空和车辆。湿润的地表将这种映射出来的光重新渲染后,病毒一样的向整个街道无差别的蔓延开来。而那些饱受雨露浸润的植物则显得更加富有生机了,那无形的锁链毫无疑问被这一场贵如油的春雨十足的削弱了,从一片嘈杂的水流声中,我隐约可以听到小小的,柔软的,还有绒毛的叶子们蠕动着,挣扎着,伸展着,发出生命的声音。花更加鲜艳,虽然花瓣因此散落满地,可是在一片残酷的战场中,她那支离破碎的身躯只是显得更加娇柔美丽。
我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些因为春雨更显妖娆的事物相比,实在是凄惨的可怜。不但莫名其妙的发了高烧,而且还要自己给自己做饭,连外卖也不能订,更不用说还有个臭脸在餐桌上的等着我了。
洗碗盘子后,我又简单的把筷子擦了一遍,就把它们收拾好,然后涮了涮锅后,便连橡胶手套也不摘,撑着洗碗池的边缘向远方眺望过去。
春日,你多美丽,你多温柔,可你又多狭隘!仅仅因为对你气息有了些自己的理解,便要野蛮而毫不讲理的给我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为一颗早就尝过孤独的心带来伪善的一见钟情!我带着古典的愤怒,在心中谴责眼前所看到的静谧的一切,没有司机按喇叭,也没有小孩子一边笑着一边跑,有行人撑着伞走过,尽管雨丝已经无比稀疏,有月亮从窗户的边缘缓缓升起,和一张凝视着窗户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困,从眼眶周围传来了压迫感,仿佛逼迫我合上双眼一样。我打了个哈欠,摘下了手套后揉了揉眼睛,关上窗户和灯。老妈刚刚发消息说她快回来了,我回到客厅准备看会电视。“吴子月”依然在餐桌上坐着,可是此刻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了。把客厅明亮的大灯打开以后,才发现她的脸上充斥着北极一样的冷漠。
我觉得脑海里乱乱的,有什么东西好像成熟的蛋一样要破壳而出,可我有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要命的是我连那个蛋在哪都不知道!
电视里尽是些无聊的东西,电视剧都是些无病呻吟的古装剧,正在直播的比赛也没有我喜欢的球队,电影是世纪初的爱情片,游戏频道播的是我玩过的游戏,好在综艺还在重播上周的节目。选定后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瓶牛奶,给了“吴子月”一瓶。牛奶冰冰的,刚好适合冷若冰霜的她,我挺想这么说的,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要喝吗”
我随口一问,一边给自己的牛奶插上了吸管。我并不喜欢牛奶,单纯因为老妈以“长身体”为理由逼迫我每天喝一杯而已。再加上这东西好像有助于睡眠,而我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
“不”
她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我,可我根本懒得去把牛奶拿回来。刚刚刷碗刷锅已经耗尽了我的体力,现在我得想想一会我妈来了该怎么把门开开。其实我的直觉觉得门多半已经开了,神秘的魔力从某一刻起消失了,但是是哪一刻我并不清楚,总之是“某一刻”,它确凿的发生了。不是那种“啪”的一下大声宣告自己发生了,而是如同春雨一样安静的发生的。如果不是无意看了眼窗外,我也不会意识到下雨了。然而,一旦确认了魔力的消失,或者至少在心中得出了这种可能性,那么这件事就会立刻缠上我的思维,让我的注意力无法从它身上移开。就好像一旦意识到雨,自己的潜意识就再也无法说服听觉忽略那宛如煎蛋一样的雨声。我现在也是满心疑惑,偏执的思考着“门是不是已经开了呢?”
可我心中比谁都再清楚不过,门是否开始早就无所谓了。
老妈八点左右到了家,雨早已停息。那一夜我睡的非常舒服,不消片刻就入睡,体感转瞬之间便苏醒,而睁眼时天已大亮。看了看手机,早上九点半,一摸额头,已经退烧了。老妈正准备早起上班,嘱咐我如果感觉不好就不要硬撑着,学校的请假不用担心。虽然我完全不担心这件事,而且还有点像赶紧回学校,但还是满口答应。目送老妈蓝色的宝马消失在我窗户的边缘,我转头走进客厅,“吴子月”正在疲惫的坐在沙发上,黑眼眶肉眼可见,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憔悴,也从未见过她的双眼会迸发出如此的火焰。那一双浅褐色的瞳孔中透露出的坚定简直比普罗米修斯偷回来的火种都要纯粹百倍,堪称意志的化身。
“你怎么……”
我有点奇怪,此前她也不是没有和我一样熬夜,然而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然而她粗暴的打断了我。
“你在欺骗自己”
“我?欺骗自己?”
“你还不明白吗!看这”
话音未落,她便指向了自己的眼眶。
“呃,黑眼眶,然后呢?”
“我之前从未有过,对吧?”
“是的,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我莫须有的起床气也上来了,毫不客气的和她针锋相对了起来。真是古怪,我心中暗想,一会对我避之不及,一会又对我毫不客气,真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
“说明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总之你知道了,所以才会有这个。不过还不够,你必须得承认它才行”
“你能别跟我在这扯哑谜行吗?直接说出来不好吗?”
我有点生气,把音调提高了一个八度。
“吴子月”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强硬,表情微微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对不起,做不到”
随后她的表情又冷淡了下去,这彻底激怒了我。我喜欢解密不假,密室逃脱和开放性结局的推理小说我也很擅长,但是连提示都不给,完完全全的无中生有的谜题只会令我徒增烦恼罢了。
“你不就是要我承认我打了你的额头吗?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做了”
“我最后说一遍,我!没!有!”
我绕过茶几走到“吴子月”的面前,指着自己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到。
“吴子月”的视线只是简单地穿过了我,射向未知的虚空之中。
“看着我!我说我没有!没有打你的额头,没有对你做任何事情!”
她一言不发,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我真想立刻,立刻,立刻!给她来一拳,用刀划开她的喉咙,用锤子砸烂她的天灵盖,用恶毒的语言毫无底线的辱骂她,用我六百块钱买的一把反曲弓射穿她的心脏——总而言之,我是想的不能再想将此刻的她置于死地了。
但这只是此刻的我,下一刻的我冷静了下来,把自己扔到了沙发的另一边,紧紧的盯着电视中的自己,开始思考这荒谬的,无常理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冥思苦想,依然不得其解。“吴子月”的沉默何止黄金,简直就是白矮星上的一块碎片,沉的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东西——这似乎是一个拙劣的双关,我心想。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有人给我发了信息。是吴子月,货真价实的在学校上课的吴子月,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虽然心中激动,但是在“吴子月”前和正品聊天实在是有些古怪。我悄无声息的站起身来,走入了自己的卧室。
“你是生病了吗?”
这关切的话语令我心生暖意,那场春雨虽然迟了些,但好歹还是最终滋润了我快要干涸的心。同时,吴子月这更加主动的态度无疑向我透露了些正面的消息。
“发烧,不过已经退了,谢谢啦”
“不会是我传染的吧”
“哈哈哈不可能的,我昨晚忘盖被子了”
其实还真有被传染的可能,可我才不会这么说。
“对了,昨天的英语文学课你是不是没去啊”
“嗯,我刚过午休就回家了”
“老师好像弄了一个活动,要两两组对,咱俩一组。你今天下午回来吗”
“正在收拾东西,中午之前就能回去”
穿着拖鞋,睡裤,有点大的短袖,没刷牙,没洗脸,就是我现在的状况,但我并不是要撒谎。
我切出窗口,跟老妈说我收拾好东西自己去学校,已经跟老师联系了,便开始飞快的更换衣服。不到五分钟,我就让自己有了人样,坐地铁去学校大概得半个小时,眼下不过十点左右,还够我去楼下的麦当劳从容的吃一顿早餐。
至于“吴子月”,我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份速冻意面。
“你会做饭吗?”
“别猫哭耗子了,不用你操心”
我几乎是砸着关上冰箱门的,她一定在为气到了我而沾沾自喜。哼,也就高兴这么一会吧,马上我就要去学校去见真正的吴子月了,和她一起完成老师的任务,和她聊天,然后看着她……光是如此的想象,已经让我一点也不争气的精神兴奋了起来。
十一点二十左右,勉强赶在最后一节课下课前,我冲进了自己的教室。万幸这节课班里是自习,走班制真是让人提心吊胆,连自习课也不敢轻易走入自己的班级里。我放下自己的书包,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疲惫的坐了下来。刚刚在地铁里遇到了警察的突击安检,导致我晚到了整整二十分钟有余。向其中一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协警一问,才知道是最近在我家旁的地铁站附近发生了一起恶性人口贩卖事件,好像是熟人犯罪,罪犯诱骗了受害者以后将其击晕,拖走。说到这,那个协警的前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种充满威胁性的眼神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现在我多少能理解小说里那些罪犯们面对警察时的无措了。这专门为了打击穷凶恶极之徒而生的暴力执法机关的触手们拥有着优越至极的眼睛。
但没工夫想这么多了,我打开手机,给吴子月发了条信息。
“对了,老师说小组是为什么准备的吗?”
许久,她都没有回应,直到十一点半下课铃准时打响,我走向食堂时才回复。
“不清楚,马上就知道了”
真是个上课时一点手机也不看的好孩子啊,我感叹着,心中生出了对一个多小时后的英语文学课的强烈期待。
到达班级时,吴子月已经和朋友们有说有笑的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看到我进来时,她友善的向我打了个招呼,我绷着脸回应,也坐到了自己的座位。老师出现时我才总算搞清楚,今天的活动主要是由两人一组,彼此来分享自己经历过的奇妙的梦境对方,再由对方来作分析。真是怎么看怎么像弗洛伊德的信徒们才会做的事情,不过我也乐得如此,甚至可以说是天助我也!
宋荣口中的“噩梦”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或许这就是一个摸清楚这件事的契机。
老师让我们一个组的人坐到一起,此刻我当然不能轻浮的跑过去,而是从容的坐着,和看向我的她仿佛有默契的一般对换眼神,直到她示意我去她那里,我再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拿起自己的东西走过去,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吴子月此时正凝视着自己电脑的屏幕若有所思的转笔,以大拇指为轴完整的转一圈回到手中,这不能再普通的行为令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然而正当我要仔细追寻这种悸动的来源时,它便恶作剧似的消失了,那不断转动的笔似乎也在得到“神格”的一瞬间以后重新堕入了“普通”的尘土之中。
靠近她后,我无声的做了次深呼吸。她身上没有明显的气息,没有香水和化妆品的香味,或许再近点就可以闻到独特的气味了——我的很多同性朋友的气息我都是在与他们近距离的打闹中记住的。
心跳加速,我不清楚该从何说起,我有很多色彩斑斓的五光十色的光怪陆离的梦,但此刻都如同一个真正的梦一样化为每一个神经元不谋而合的沉默之中。如同颜料进入大海,如同眼泪消失在雨中,无从寻觅。没有一个梦,没有一个梦进入我的脑海,我的脑海没有梦境。
那说明梦境在别处
“你有什么梦要分享吗,我猜文艺的人们的梦都很精彩吧”
她先开口了。现实生活中的温婉一如网络上的戾气,总是容易在不经意间被成千上百倍的放大。可我又该如何跟她说,我脑子里没有梦,只有你呢?
“还好啦,只不过我现在突然有点记不起来了。要不我现在现场做个梦?”
我说的时候无不紧张的望着她,好在我的玩笑生效了。她捂嘴克制的笑了出来,双眼如同枣核一样微微的张开,藏不住里面的笑意。
我有点头晕目眩,难以想象这个人和那个刚刚我还想除之而后快的“吴子月”是同一个人——至少在现在共享一副身躯。
“哈哈哈,好吧,那,我先讲?”
“嗯,好”
“其实是一个,很,邪门的梦”
邪门两个字瞬间刺激到了我近日里被折磨的最多的神经末梢,心中的甜蜜转瞬即逝,我下意识的坐直,双眼牢牢地锁住了吴子月。被我看的有些害羞,她不好意思的笑着挪开了脸。
“就,你别这么认真啦,不是什么特别诡异的梦的”
“啊,抱歉抱歉,请说吧”
“嗯……就是前天,还是昨天?应该是大前天晚上吧,我梦到我被人给袭击了。”
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脸上那略带些羞涩的笑容如同海啸前瞬间离开的潮水一样退到了脸颊的边缘,留下一片深邃的阴影。眼睛里是难以捉摸的恐惧,愤怒,和憎恶。
我那挺直的后背生出了细密的汗水,额头也是如此,我认识那种眼神,那是“吴子月”那个夜晚,如同箭矢一样射穿了我的身体的眼神。
吴子月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将那个梦娓娓道来。
“梦的一开始是我从学校离开还是怎么回事来着,反正我记得的开头就是我背着书包拎着箱子坐上地铁,咱们学校旁边不是有个地铁站吗?四号线”
她征询的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然后呢,我记得在公交车上碰到了好几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人。该怎么说呢,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必然是个坏人。就像有些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个混蛋,有些人总是能让人亲近一样,当时我的车厢里有三个坏人。或许是在梦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些声。说其中一个有着莫西干头的人是一个极其易怒的精神病患者,一个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人则是无可救药的,呃,那个……就是非常非常开放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她轻咳了两声,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看到吴子月的耳朵有些泛红,她吸了口气,继续说了起来。
“然后最后一个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卡西莫多的衣衫褴褛的人——那个声音告诉我——是一个极端自卑,忧郁,而内向的人。这让我小小吃了一惊,毕竟我觉得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可怕,没想到是一个内心脆弱敏感的人。但是那声音仿佛听懂了我的想法,或者说那个声音就是我的潜意识,它提醒我:离这些人远点,越远越好。一开始还只是一种平稳的提醒,后来它开始重复,每一次越来越快,口气越来越重,到后来简直就是吼着对我说’快跑!’一般。 我最终还听了它的话,不着痕迹的向另一个车厢走去。走的时候,那三个人如同一条电线上的鸟一样突然抬起头来一起看着我。那感觉实在是太惊悚了……真的,尤其是在那种环境下。差点把我吓醒,但我还是颤颤巍巍的走到另一个车厢了。他们没有追上来,在我离开那个车厢后就收回了视线。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总算是从地铁里出来了。”
“这之后的一切简直就像恐怖片一样,我现在回忆依然是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我记得非常清楚,感觉也非常的清晰,简直就像自己亲身经历了一样。真的!你能理解吗,梦里面的疼痛到了现实生活中都像幻影一样要纠缠你一小会才散开。当时我刚刚走出地铁站,准备坐公交回家时,突然被人从被后给锁住了。我当时就惊呆了,心想我是被绑架了吗?我回头看去,不是莫西干头,两只手臂像是和我同龄人的一样,没有穿着西装,也没有臭味传来。”
随后她缓慢的呼吸了一下。
“那是咱们的校服,我绝对没看错,总之我就是被这么一个人给勒住了,虽然背后的人没下狠手,但我还是很难受,就只能用力的打他的手臂。就这么打”
她在空中挥了挥拳头
“但是我那天晚上双手都在被子里,梦中根本用不上力气,双手简直比两根海绵棒还无力,拿去按摩都会被嫌弃力道不够的那种。总之那个人制服了我,还在我呼救前把我的嘴捂上了。之后他把我拽到了一辆车上,然后那辆车上我居然看见了刚刚地铁上的三个人!这下我可完了,梦里我当时可是被吓的半死,连思考都思考不了,满脑子是自己可能的下场,而这些下场每一个都让我几乎哭了出来,梦中我说不定真的哭了,总之我就在这种完全失身落魄的情况下被带进了一个偏僻的公寓里。出乎我的意料,那个公寓非常的精美,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修饰’了。给我一种当时公寓的主人们争着给屋子做装饰的场景。简直就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浓妆艳抹的贵妇人,哪里都想加点蕾丝花边和假花饰品。屋子里的气息非常奇妙,我难以形容,但总觉得有种春天的气息……”
她歉意的对我笑了笑,仿佛在为自己的抽象而难以捉摸的形容道歉。
“总而言之,他们让我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那是一个……总之就是一把椅子。我坐上去以后被冰凉的触感给吓了一跳,脑子也多少清醒了。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感冒的。然后我就着房间暖色的灯光打量起了面前四个人。这四个人的脸我都记不清了,除了那个卡西莫多真的有些丑之外,其他三个人的脸都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我的大脑恐怕当时压根就没想着给他们三一副脸。那第四个坏人浑身都穿着我们学校校服,除了裤子是黑色的。他走了出来,来到我的面前,然后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手里握着一根笔,献宝一样的对我求婚。”
吴子月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只好跟着干笑了两声。
“咳咳,总之他向我求婚,我直接拒绝了。恐怕是因为害怕,我根本没考虑拒绝他的后果。听到我这么说,那个莫西干头瞬间怒发冲冠,从房间的一个柜子里——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里掏出了一根短粗的棍子,染着黄色的漆。有点像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桌子上黄色的金属水瓶
“他就用那个木棍耀武扬威的向我挥了挥,威胁我答应。我那一刻显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坚定,那时梦里的我觉得自己的决心简直可以和受难时的耶稣作比较了。那个求婚的人脸上明显出现了被侮辱后的耻辱的神色,我当时又好死不死的来了一句仿佛是为了嘉奖自己的坚定不移而说出来的狂妄之词。我说’我才十七岁,你还是再等个三年吧’。”
“这不算狂妄之词,实事求是罢了”
我用手捂着嘴,不让吴子月看到僵硬的嘴唇。说这种毫无意义的应和也只是为了驱散浑身上下,五腹六脏在一起发出的颤抖。
“哈哈哈也对,不过我这么说可是彻底的激怒了那四个人。那个莫西干头的脸扭曲的不像话,但他并没有下手,而是将手里的木棍递给了求婚男。那个求婚男像个疯子一样的看着我,突然就站了起来,然后开始骂我。大概内容无非就是我这么爱你为啥不答应之类的。我没有办法,虽然这种梦听起来自恋的很,但我当时可真是束手无策,一点也不觉得浪漫或者受用。”
“然后他好像说腻了,就开始打我。梦里的我的身体非常灵活,从椅子上直接跳了起来四处闪躲,而另外三人熟视无睹,仿佛斗兽场上冷漠的观众。我就在狭小的房间里跑,他就追,后来我被椅子脚绊了一下,被他追了上来。他刚要打我,我就当机立断的咬住了他的手。我咬的可恨了,而且真的用上了力气,心底顿时涌出了一股子自豪感——好歹我也是有点力气的嘛。嘴里一下出现了血腥味,但是并不痛,估计是把他的手咬破了。总之呢完成这漂亮的有点泼妇的反击后,他连手也懒得抽出去了,直接用木棍狠狠的砸向了我的额头。我心中想,啊,光荣就义了。但是他砸下来的时候眼神却显得极为复杂。这搞得我被这一下子砸醒之后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这时,一股仿佛头真的被木棍击中的眩晕感袭击了我——你也知道,我那天早上感冒了。然后,这个就是我的梦啦,怎么样,有意思吗?”
用一口气的最后一点飞快的说完之后,吴子月微笑着喝了口水,然后如释重负的看着我。我拼命挤出一丝笑容,然而内心的不安膨胀的连思考都做不到了。 我以前从未见到她一口气的说这么多,这么活跃,这么健谈,可对这种新发现我根本兴奋不起来。
“啊,其实我最近一直对这个梦有点执念,毕竟也太邪乎了,我以前做的噩梦无非就是鬼怪僵尸恐怖片,这么怪诞的梦还是第一次见,活像卡夫卡笔下的那个变成甲壳虫的可怜人。没吓到你吧。”
“哈哈哈当然没有”
我们两个人客客气气的笑了起来,她随后伸了个懒腰。吴子月此刻看向我的眼神已经再明显不过:给我也讲一个有意思的梦吧。
我多想答应她的邀请,现在就用我无处安放的热情编写一个最华丽最绚丽的梦境给她,但我不行,我做不到。
谢天谢地的是,不需要我去让吴子月失望,老师的催促声为我代劳了。她刚刚一口气讲了十分多种,而关于梦的环节早已结束。
“抱歉,我的梦回头会告诉你的”
离开她的座位前,我匆匆说道
“没关系,是我说的太入神了”
她看着我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背影中落荒而逃的意味。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浑身有一种细微的电流感。在我的皮肤上跳动,让我的每一根神经跟着它的脉搏一惊一乍。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灯亮但不暖和,我走到阳台关上窗户,但春夜里温柔的风留住了我,灌醉了我,让我靠在窗台上,向遥远的远方望去。操场上有人在走动,有的穿了校服,有的穿着自己的衣服,但是没有一个人一丝不挂。远处的马路上,稀疏的车辆来回来去的移动,橙黄色的车灯在眼睛里碎了一片。教学楼里的灯还没有完全熄灭,教室里依稀可见做值日的学生,空中没有星星,没有飞机,鸟也看不见,云也看不见,月亮今夜做了光杆司令。当然,也可能是城市里聒噪的光污染为星星们披上了泛白的隐身衣。
眼睛看到的一切,大脑全然不知情。它在高速的运转,它在模拟吴子月所说的梦境。它在思考:那个地铁站是怎样的?莫西干头是怎样的?道貌岸然的禽兽是怎样的?扭曲的爱与求婚是怎样的?那短促的棍子是怎样的?
我想不出来,那个梦里的每一个要素我都可以描绘出来,以世俗眼光中的固化印象。就像莫西干头一定要配上哥特服装,衣冠禽兽总有一副金边眼镜,可是将这一切放在一起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梦离现实很远很远不假,可这个梦与我已经超过了美国与中国,南极与北极,撒哈拉沙漠与上海外滩的层面,上升到地球与水星,人马座星云与哈雷彗星的实时距离的级别了。这个时候,在中国或是在美国所观测到的数据没有区别可言。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吴子月跟我说的梦,我非常清楚。一开始,我用着一种奇怪的上帝视角看着吴子月走进地铁站,当她走进车厢时,我的视角便开始了变化。我先进入了莫西干头的身体,一种暴躁的情感瞬间淹没了我。先是焦虑,然后是恼怒,最后是难以形容的,莫名其妙的怒火。比小孩子被激怒时的咆哮都要纯粹,比蒙受奇耻大辱的愤怒还要高昂。受其影响,我进入的莫西干头不可避免的狠狠的盯着吴子月,像一只捕猎失败的鳄鱼。
随后,就仿佛梦境本身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导演一样,我刚刚体验完这种感觉,视角便切到了浑身西装的男人身体里。愤怒退去,一种从小腹处传来的悸动如燃烧塑胶时发臭的火焰席卷全身。头脑从内到外的发热,而四肢却无比冰凉。衬衫的领口越来越紧,我的视线死锁在吴子月的身上,然而却随着那危险的欲望的涌动而愈来愈往她的下半身望去。就在镜头后面的我都忍不住大吼一声“快停下来”时,视角便切换到了衣衫褴褛的乞丐的身体里。
与前面两个都不一样,此时,我既不愤怒,也不蠢蠢欲动,平静的简直如同一个世外高人一般。正在好奇时,难以言喻的寒冷从胸口传来,我低下头,只见左胸处的衣服破了个大洞,脏兮兮的身体露了出来,难怪会这么冷。我将身上的衣服包过去,没想到却仿佛进入了黑洞一般瞬间化为乌有。我将手颤抖的放在上面,什么也没有摸到,除了一块看上去似乎满满当当的空洞。我又抬头看向吴子月,那一刻胸口的空洞发出了呜呜的鸣泣一样的声响,我于是明白了,它渴望吴子月。
视角从第三个人的身体里出来以后,就开始拉高,以一种近乎于冷漠的景别注视着吴子月踹踹不安的走到另一个车厢,走出地铁站,然后被那个早就在地铁站门口藏好了的人袭击。在他袭击的前一刻镜头进入了他的体内,于是再也没有离开。恐惧与痛苦传入我的脑海中,然而用双手勒住吴子月脖子的一瞬间,刚刚那三个人的诉求仿佛在于刹那间混合在一起,取代了自己。手中充满了柔软的触感,脑海中宛如星辰变幻一样,各色人物闪亮登场。有人满嘴污秽,有人双眼盈满忧郁,有人怒不可遏,他们一起大叫着让我把吴子月拖进准备好的房间中,我照办了。
我对那房间却一点也不熟悉,另外三个人站在客厅里,对我不理不睬,吴子月坐在椅子上,也没想着逃跑。我手中出现了一个戒指盒,摇了摇,听到了钻石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我迈出了步子,那一刻我不属于我自己,也不属于另外三个人的意志,那一刻我属于一种超越了规则的力量,一种从星系的运作中诞生的力量。
在那种力量的同化下,我单膝下跪,举起手中的戒指,向吴子月求婚。
然后那种力量消失了,丝毫不对接下来的一切负责。站着的三个人的意志重新抢回了我,我不受控制的眼看着吴子月被我追逐,被我殴打,被我狠狠地用一个好像水瓶的玩意砸了一下额头后痛苦的捂住了脑袋开始抽泣。这一次的镜头带着强烈的情感,就仿佛那看不见的导演要将台词中不曾体现出的内核透过最为凶猛的镜头移动呈现在我面前。我感到了吴子月那不同于白天轻描淡写的描述里所说的那种从容惬意,梦中的吴子月脸上的恐惧货真价实,毫不做作。她的疼痛,哭喊,求饶都真真切切的被我听到,但我连亡羊补牢都做不到。就在我准备掰开她死死捂住头部的双手,准备查看伤势的时候,吴子月那保持高度警惕的身躯下意识的屈了起来,然后有力的用双腿将我宛如一块落石一样蹬飞了。
我带着无限的恍惚倏地睁开双眼,只见自己的双臂死死的勒住了被子。身上出了点汗,不过没有那天早上那么夸张。头痛欲裂,只觉得好好地左右脑要被生硬的撕成四片。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思考能力后,我更加绝望的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五了。
然而,就在八点整,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在匆忙赶去上第一节课的路上,我收到了一封未知号码发过来的短信。
“我现在就来学校”
我登时犹如触电般站在原地,上课铃也不管了,只觉得全世界的冷空调都在往我身上吹。我不知道未知号码到底是由哪些数字组成的,但我无论如何也猜得到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颤抖的向那个未知号码发消息,却根本发不出去。充了一百元话费后依旧如此,打电话也显示是空号。空气粘稠了起来,膜一样的死死的黏在我身上,让每个毛孔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让心脏难以遏制的加快了速度。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但眼下的场所容不得我不慌乱。乖乖待在笼子里的老虎溜走,最穷凶极恶的囚犯越狱,最危险的武器上战场,都不如此刻的突变带给我的冲击。这岂止后院起火,简直就是后院被核打击了!
第一件事是请假,“吴子月”物理层面来讲对我毫无威胁,她不过是将自己整个人的存在化为了我心头上的一块带着刺的磐石。然而我绝对不能让她见到吴子月,否则一切就将付诸东流。且不论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好感,就是“吴子月”那满嘴的空话和说不定极多极多的在我们家生活的证据就足以把我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我给班主任发信息,说因为毕业年鉴的文案事宜,需要请一上午的假。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和普世价值观里的不良少年们有什么来往,更没有旷过课,老师爽快的答应了。这种请假对我而言简直就像社会人们常说的带薪休假,只要表现良好,并且不经常请假,就总会有那么几次将旷课旷工合理化的机会。
第二件事就是确认吴子月的动向。如果她今天早上突然生病于是不得不早早地离校而且此刻已经到了不知道在何处的家里就是最好情况,但很明显,这不可能。我给宋荣发消息确认,果不其然。距离离校还有六节课,而只有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文学,我在心底飞快的计算,似乎算的足够快就可以让“吴子月”立刻消失一样。
第三件事是立刻跑到校门口。就如同被梦魇所纠缠的人总会在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时候选择勇敢的迎面反击,光明正大开诚布公的与噩梦的源头面对面往往是解决一切的上策,无论被解决的是谁。刚上第一节课,门口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个老师打着哈欠从门口走进来,也只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就匆匆离开了。透过自动栅栏门往外看,并没有停着什么车。学校附近没有公交车站,地铁站也是位于高峰期最容易拥挤的四号线上,我不清楚“吴子月”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不对,在这之前,我甚至连她是怎么从那个门里出来的都不知道。
心虚的感觉贯彻全身,我仿佛回到了幼儿园的时候,拉着同学的手不让他去给老师打不利于我的小报告一样。今天是个绝佳的好天气,过夜的湿气在清澈的阳光底下氤氲成了凉爽的微风,吹拂着我的全身。我伸出双手,仔细地端详它们。干干净净,不算修长但也不短粗胖,可那上面沾满了鲜血,那双手中的一只无情地击碎了少女的额头。但那不是你的手!正义的我大义凛然道,那是一个可耻的夜里出行的杀人犯的手,和你毫无关系!
对啊对啊,大人说的对,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您怎么能当真呢?奴才的我也跟着附和。正义的我恶心的望了他一眼,却也不好说什么。
总而言之,虽然喜欢上吴子月是十恶不赦的天大错误,但这不代表你的一切都是错的,更不代表你就要为这种无妄之灾负责。哪怕是在某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做了这种不可饶恕的事情,也不应该归咎于这个世界的你的头上。
大人所言极是,您看啊,您这么喜欢吴子月,又怎么可能对她做出那种事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误会,奴才的我也不知道是对谁憨憨的赔着笑。
我——既非正义,也非奴才样的我,既非莫西干头,衣冠禽兽,也非衣衫褴褛,随意求婚的我,既非喜欢吴子月,也非袭击吴子月的我——在心中,在看不见的地方小小的哀嚎着,祈祷着,忏悔着。他知道一切的一切,他理解所有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他出不去,没有人愿意帮他一把,连春天都要做一个卑鄙的落井下石的小人。
手上的鲜血宛如清晨的露水在朝阳下蒸腾,缓缓地消失了。一双手于是又无辜起来,再也不为任何莫须有的灾祸负责。我只需要等到“吴子月”过来,向她证明我完全无罪的事实即可。这么想的话,我一直以来的操作可以说是愚蠢至极。满脑子都是被先入为主所导向的错误思想:我真的这么做了,因此像一个初次犯罪就被抓住的笨贼一样开始手忙脚乱的为自己辩解,连刑警嘴中那些充满了陷阱心机的潜台词也没有听清楚就陷入了让自己罪加一等的恐怖漩涡之中。我只需用铁证告诉她不在场证明就可以了,再擅长本格推理的小说家又该如何让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产生交集呢?
说到底,哪怕她一口咬定,只要我用个方法灭口,不就再没有人会知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了吗?没有人看得见她,那么谋杀这样的一个人就无异于完美谋杀,连有人死亡都不知道,更别提进一步的调查了。可我该如何杀死她呢?我摸过她的额头,确认过她实体的触感,也明白她会疼,会以一种奇怪的规律感到饥饿,而且会流血。
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只要她流血了,那她就可以被杀死。
“嘿!韩思!在这干嘛呢”
一声问候突然地将我惊醒,眼前是快步小跑过去的叶子阳。
“等人,没啥”
“哦,再见”
“再见”
望着他跑过去的背影,我心有余悸。莫西干头,毫无疑问是莫西干头。他从梦里跑了出来,准备抢占现实生活中的我的灵魂。说不定那个“吴子月”额头上的上就是某个被莫西干头成功蛊惑的人干出的好事。春风不合时宜的吹过,给我大开的毛孔吹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将那对于刚刚千钧一发场景的恐慌的余韵彻底排出去。
真是的,好不容易为自己洗脱了罪名,就要自找烦恼去承担新的罪名,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我心底抱怨自己的意志力不坚定,一边开始想自己到底是为啥站在这里的。等人吗?不对,等谁啊?我朋友圈里也没有走读的同学,更不会去等老师,今天也没有快递,吃外卖的话也晚了。我有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虽然请了假,但最好还是去图书馆吧。话说今天的春风真是惬意,吹得我想原地躺下睡一觉。
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校门口鬼魅一般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吴子月”,穿着她黑色的学校大衣与灰色的卫衣和校服裤子。我恍然大悟,对了,还要向“吴子月”证明我的清白。正当我停下脚步,转着走上前迎接时,心底突然从一阵一氧化碳中毒般不自知的麻痹中惊醒,警觉第一时刻从泄露的缝隙中充满全身。不对!她是怎么出来的,是怎么进来的,她怎么在这?
还不等我多想,“吴子月”便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了我的面前。那简直连博尔特都自愧不如的速度让我感觉她简直就是在飞——或者她的确在飞,因为下一刻她就逼近到我僵硬的身躯前,手指直直的,畅通无阻的插入了我的额头中。没有疼痛,只有每个细胞都张大嘴巴的惊愕和她所碰到的地方一阵难以言喻的清凉感。
我的双眼呆呆的凝视着她褐栗色的瞳孔,那里深不见底,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一般。
下一秒,我失去了意识。
在一片难以分辨出颜色的意识深处的海洋里,微不足道的光芒犹如一根擦亮的火柴一样燃烧了一起来。那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将整片整片的海洋全部唤醒。举目望去,只见在无云的天空与浅蓝色的海洋之间,吴子月正凭空矗立。光芒已经从她身上剥离下来,化做一轮金色的太阳飞到天上,白色的飞鸟从她身边飞过,世界用有节奏的潮汐声做臣民们俯首称臣的声音,等着她下达命令。
她没有说话,沿着那双眼射出的无不富有威严的目光望去,可以看见在海天交界之处的边缘上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一座岛屿,是阻止两片蓝色的玻璃毫无瑕疵的合并在一起的石子。吴子月的心神只是一动,便来到了那座岛屿旁边。从近处看,岛屿依旧不大,不过一块大了点的礁石,其上颤颤巍巍的建着一座眼熟的房子。房子非常古怪,抛开诡异的位置不论,它本身看上去也不像一座自成一派的别墅,更不是廉价的平房或者小木屋。屋子扁而长,像一块被压扁的长方体,吴子月仔细的端详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一座公寓楼的一层中小小的一块。仿佛有什么人从巨大的水泥蛋糕中小心的把这一片取了出来样。
她轻盈的落到了屋子门口,双脚踩在了边缘锋利的发黑的礁石上。一扇朴素的门被叩响,但无人应答。吴子月拉了拉门把手,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她攥紧拳头,更用力的砸向房门,巨大的响声在门后的空间里反射回响,然后缓缓消失。
“韩思!”
她将嘴贴近门口,大声喊道,这一次,房子里终于传来了些回应。先是脚步声,然后一阵是一阵描绘出了左右为难的犹豫的沉默,最后是门锁打开的声音。门开了,门内站着韩思,脸上充满着腼腆的神情。他一身都是整齐的校服,和每一天都一样,但是却难为情的扣着手,不敢与正义凛然的吴子月对视。
“你怎么来了”
好一会,他才费劲的问道。每一个字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滑稽,吴子月怀疑这几个字是不是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勇气。
“因为门开了”
“门不会开的,那天我试过了”
“那是那天,不是现在。门打开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你的存在,或者说不再否认你的存在。”
“但他们还在,我打不过他们”
“所以我在这,来帮你”
“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双眼向吴子月迎了上去
“把你卷进那里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知道不是你干的,但是另一个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看你一副又怂又怕的样子就更气了,我巴不得你能够振作起来好好地安慰我,而不是像个怕事的胆小鬼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躲着!”
吴子月越说越气,到后来干脆靠在门框上伸出双手,像是老板教训员工一样一条一条的埋怨起此刻又将头羞愧的埋下去的韩思
“而且你给我上药的时候还故意来回擦,你知不知道那有多疼啊!而且做饭也不算的我的份,虽然我的确不会饿,但是不拿筷子不代表我不能吃饭啊。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给看魔怔了!还有王家卫的电影,还什么’我给你做面’做个头啊!要你是张国荣我也就忍了,又没那张脸,也没有什么迷幻的滤镜和镜头,我当时险些跳起来给你一下子。不行了,我现在就想给你一下子!”
说罢,吴子月抄起了袖子。韩思见势不妙,正要将门直接关上,吴子月却手疾眼快的将他的手一把夺了过来,然后用力将他拉出了门外,力气大的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生。
“这就是你的礼仪?正说话呢没看见吗”
韩思颤抖着的躲避着吴子月猎豹一样的眼神,这根本不是吴子月,但毫无疑问又是如假包换的吴子月。尽管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不敢喊冤,只能小声地咕哝着重复“抱歉抱歉”
看着韩思一副窝囊样,吴子月自讨没趣似的把他甩到了一旁。然后也不看他,转身摆出副眺望大海的样子,装模作样的说到
“总而言之,出于基本的责任感和对你的孱弱样子的怜悯之情,我决定帮你一把。说白了就是替你揍那帮人一顿,然后让你离开这个,呃,小房子。毕竟总不能一直把你扔在这,否则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对我是怎么想的。对,他不是说过什么狂想之类的吗,对吧,就是把他从这个狂想里面弄出来,啊其实就是把你弄出来,没什么区别。”
韩思看着吴子月侃侃而谈,这和吴子月说的那个梦的时候有那么一丝的相像,但是眉宇中那飞扬的神色与无拘无束的措辞标志着她在外向这方面是绝对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的。
“哦,还有那个什么锁链,你自己想出来的狗屁不通的理论,我现在就是来帮你把这个锁链给解开的。可以的话一会我带你离开的时候给我唱首国际歌听听,不然无聊得很。”
韩思在如此高密度的自言自语中根本插不上话,直到现在吴子月终于打算让他回答一二的时候才能弱弱的说到
“你说什么呢?”
吴子月看着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装糊涂了好不好”
韩思刚想开口反驳,却看见吴子月眼中认真的神情。这个来自另一个次元的人大概是真心地希望自己此刻能够承认那个事实吧,也不知道与她所匹配的另一个次元的韩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快跑到嘴边的狡辩生生的被咽了下去,韩思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用一只手无奈的捂住了脸,那薄薄的皮肤下传来了火热的温度。
“行吧……我承认”
“这就对了”
韩思如同闻到了蜂蜜的狗熊一样又将头抬了起来。啊,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温暖的残酷的光芒解体了,只见吴子月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如既往地笑靥——或许在被种种诡异事件充斥的这一周里,已经难以称之为“一如既往”,因为既往中早就不复存在这种日常。但不能否认一件事,那就是无论这一周是多么的难以为继,那种笑靥总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角落等待着波涛停歇的瞬间,然后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然后是一阵风,一阵有生命般的,被这种笑容唤醒的风,汹涌的穿过了两人之间的空间,将一切有实体的无实体的都像是装了热可可一晚上的杯子壁上的棕色痕迹擦去。天空中的蔚蓝染上了白色的云朵,它们又在海上投射出了深刻而浅薄的阴影。周遭的一切在以光速的千分之一变换,吴子月老神在在,韩思却无不惊恐地望着这斗转星移的世界。
一切都被缓缓地套上浅黄色的滤镜,像是眼睛被替换成了用了很久的烟灰缸。举目望去,没有一个地不是脏兮兮的。天看上去堪比图书馆里最老旧的书本的最后一页,云则是一团沾了焦油棉球,自己此刻一定也是一团黄黄的人影,说不定还有一些诡异的红色在皮肤下涌动着,韩思胡思乱想,一边偷偷瞧了瞧吴子月。她却没有被滤镜所影响,明朗的月亮一般站在那里。
“转过身”
韩思听话的照做了,这才发现刚刚那小小的矮矮的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别墅。别墅虽大,却臃肿不堪。这里有个阁楼,那里有个阳台,空出来的地方总有那么点东西像是填鸭一样的往里塞。
里面有细微的骚乱声,说不定是这座别墅太沉了,连礁石都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咯吱声。
“那啥,你能和我一起进去吗”
韩思胆怯的往后退了退,差点从礁石上掉下去。吴子月冷漠的看着他,最终还是没绷住,噗嗤的笑了出来。
“当然啊,不然我干嘛带你过来”
说罢,她便径直朝那个从维多利亚时代穿越过来的豪华大门走了过去。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黄色的水瓶,韩思还记得,那是她的水瓶,在那节英语文学课上用来描述过一根“短粗的铁棒”。
“走你!”
吴子月使劲的一脚踹到了门上,把韩思吓得跳了起来。
“诶你冷静点!咱们好歹得先礼后兵啊!”
韩思连忙走上前拉住吴子月,但为时已晚。
若有若无的骚动声短暂的消失了,但随后更大的响了起来,并且从庞然大物的深处向门口快速的移动起来。只消十几秒,沉重的大门就被里面的人更为粗暴的打开。是那个莫西干头,衣服上镶嵌着铁钉,简直就是个黑色的仙人掌。莫西干头有一张韩思的脸,可是没有人感到意外。他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后,立刻仇恨的凝视着韩思,眼窝里也有两个钉子一样的,把韩思弄得浑身不自在。
“你们为什么在这?”
他的嗓子好像一条被烟熏过十年的猪肉铺,比韩思铅笔袋里那根用了三年的尺子还要粗糙。韩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总不能说是“我遇到了这个女孩然后突然就蹦到这里了”。吴子月直接勇敢的迎了上去,手里的水瓶滑稽的像一把濒临破碎的长矛,她则是一位虚张声势的角斗士。
“来找你们”
“来找我,们?”
莫西干头诧异的指了指自己,然后不屑地哼笑一声。他身后随之出现了另外三个人。衣冠禽兽首当其冲,然后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穿着最像韩思的那个求婚男反倒是姗姗来迟的那个。
四个人肩并肩在门口站着,却丝毫不显得挤,连吴子月都不由得挑了挑眉头,饱含深意的戳了戳韩思,小声地问他
“你这门可真大”
韩思没听出各种的讽刺,只把这个当做给自己鼓气的安慰性问题,煞有介事的回答道
“那当然,不过我原来想的是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男女们整齐的列队走进去的,可没想过这么煞风景的样子……而且看着自己的脸配上一个个猥琐暴戾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哼,真够空想主义的”
“这个叫浪漫主义!空想主义说的是乌托邦那帮人!”
“行了行了”
吴子月不耐烦地打断了韩思即将开始的科普,然后叉着腰,挑衅一样的看着面前的四个人。那莫西干头早就被这两人装模作样的二人转气的眉毛控制不住的颤抖,起起伏伏的胸膛里估计盛满了沸腾的岩浆,咕嘟咕嘟的就要喷发出来。
哈!你大可以气的直跳脚,气的胸膛都爆炸开来,但眼下这个吴子月可是站在我身边!韩思心中暗搓搓的想着,就仿佛吴子月此刻就是复活节岛上矗立千年的石头人一样可靠,简直就是力量的图腾。搞得他自己也热血沸腾,转眼间又为自己自作多情的夸张情感感到羞愧,但是下一秒还是不可避免的为这种向另一半自己宣战的行为感到浑身颤抖般的精神高潮。
“真嚣张哈?”
莫西干头的脸精彩无比,但总而言之是极端的愤怒,还伴有一种被侮辱的耻辱感。另外三个人没有莫西干头表现的这么极端,但是也满脸不耐烦地样子,不住地点着头应和莫西干头那泄露出来的情绪。
“可不是嘛,毕竟你们才是鸠占鹊巢的那帮人”
“诶,这话可就不对了”
那个衣冠禽兽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西装的衣领,往前迈出了一步。
“鸠占鹊巢说的是那些抢人房子的无耻之徒,但这座别墅本来就是为我们建造的,怎么能说是抢来的呢?”
“那倒也是,但我觉得你们不太配了”
“您好像没这个权利吧……?”
他的语气在最后讨厌的往上调了一下,就像是野外生存中生火时最富有技术性的那轻柔却足以将火吹的兴奋乱窜的一口气,撩拨动韩思心中才涌上沙滩的一波热情。
“我有!”
还不等吴子月反击,韩思就已经喊了出来。一口热气刚出,浑身上下就开始发凉,连回声都没停息,韩思就又后悔了。他生硬的扭头看了看吴子月,没想到她满脸惊喜,仿佛巴不得他现在当一个要多憨有多憨的愣头青。这极大地鼓舞了韩思,但是也只是足够他保持一个勇往直前的姿势罢了。
“你有?”
衣冠禽兽没想到这么一出,其实韩思也没想到
“我……有!我一开始以为你们可以一起思考,给我最好的决策,但是你们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地做。你,莫西干头,无故就愤怒;你,衣冠禽兽,把什么都往季节上怪,说到底就是个滥情的下肢动物;你,流浪汉,真把自己的悲伤当回事了,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忧郁的人,不过是受了点挫折罢了;还有你,求婚的家伙,比你旁边那几个人要糟糕上无数倍!把好奇当做感兴趣,把感兴趣当成喜欢,把喜欢当成爱,把爱当成病态的占有欲。我有权把你们从今天起驱逐出去——给我去游泳吧!”
越说越带劲,越带劲韩思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将大脑飞速制造出来的词句不带修饰的说出来。手指如同长官视察时令人恐惧的手杖般,在四个人的脸上挨个点过。于是四个人恼羞成怒,吵作一团,求婚男虽然看上去是底气最不足的那个,可是此刻在维护自己的时候却毫不留余力。大吼大叫着,让韩思讽刺的想到了动物园里猴山上聒噪的灵长目动物。
“切,真丢人”
视四个人于无物,韩思回头看向吴子月,却看到她正崇拜的看着自己。那崇拜中无疑有些调侃的意味,但也让韩思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瞬间如同红巨星一样膨胀的勇气和果决。
“说得真好,不过这可相当于再骂你自己哦”
“没事,有时候我最擅长的就是骂自己了,但是知晓一切根本不能当自己的——”
还没等韩思说完,衣衫褴褛的乞丐便粗鲁的大声呵斥了起来
“我们和你没有什么区别,你这么说我们,难道不就是再打自己的脸吗?”
韩思恼怒的皱起眉头
“是是是,是打我自己的脸,但这之前我会先把你们的脸给打肿!”
然后一种无名的力量推动了他,周围的海终于狂暴的翻涌了起来,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条蜿蜒危险的蛇,每一波潮汐都是一阵来自地心的震波。天空的云受到了召唤,也跟随着海潮向礁石的上方聚拢过去。它们先是简单的溶合在一起,然后像一个陀螺一样从中心开始旋转。直到整片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螺旋,强烈的气流搅起每一个人的衣服,无论是赤裸还是衣冠楚楚,都不可避免的和上升的海平面一同加入这天人混战的战场中。
战场的中央,吴子月与韩思正握紧拳头,与四人进行着殊死较量。真是畅快极了!韩思这么想,简直比在梦中被梦魇追赶了几个小时后完美的在拐角处识破它的诡计并且把它按在地上殴打到梦醒,并且在梦里还用的上力气。吴子月轮着一个水瓶,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秉着一股子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势竟然也打的平分秋色。周围都是暴躁而狂野的水龙卷,时不时一波阵雨从风暴的中心落下来,将人们浇个透心凉。
一拳,又一拳,又一拳,韩思甚至连脚都懒得用,纯粹靠着双手凶狠的攻击,真真正正的化身为丛林里凶狠的野兽了。难以言喻的狂热驱使着他,在每一次受伤与碰撞中刺激着每根肌肉纤维里与生俱来,传承万年的暴力。韩思从小到大没有与人斗殴过,不曾痛痛快快的与某些人大打出手,就连唯一一次如同芭蕾舞者伸展修长的双腿般抡动拳头,也是小时候和欺负自己的女生打的没有荣誉的战斗。但现在不同了,韩思真想放声大笑,风暴与海啸之间,他是独一档的疯狂。
良久,云层不在旋转,风暴停歇,听不到召唤的海潮也随之退去。韩思和吴子月筋疲力尽的大口喘着气,两个肩膀感到麻痹一样的疲惫。但这是一场光荣的战役,阳光重新洒在礁石之上,他们是唯二站着的人。那四个人要么被水瓶响亮的敲晕,要么耗尽了体力,都狼狈的在地上蠕动着。
“既然你这么能打……刚刚为什么要废话那么多……”
莫西干头不甘心的半撑着身子,气息微弱地质问韩思
韩思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
“你这种脑子也就这么想了,先礼后兵动不动,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打你们,我只是想让你们滚出去而已。更何况一开始我都没这个念头——哦对不起我一开始也有这个念头”
吴子月警告的剜了韩思一眼,他急忙改口。
“总之你们先走吧”
韩思说了这么多,燃烧的热血慢慢冷却后,退潮时那带点羞耻心的暗礁显露了出来,戳漏了气势的泰坦尼克号。
莫西干头等人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吴子月让他们站起身,列成一对,然后走到了礁石最为陡峭的边缘。海浅而蓝,四个人从莫西干头开始,挨个被神气的不可一世的吴子月拿着水瓶指挥着,每个人都“走了跳板”,哭丧着脸以零分姿势完成了五米跳水。
“记得上锁”
海盗头子吴子月用还没装上钩子的手拍了拍韩思的肩,他正在悬崖边上确认那几个人的生死。
“能和我进去看看嘛”
确认了四个人都还活着以后,韩思又恢复了腼腆的姿态。
吴子月奇怪的看着他,眉头皱起又松开。
“好啊好啊,不过邀请我真的没问题吗”
她话中带笑,笑里藏着蜜罐子。韩思被看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在有下面费力的游泳四人组的声音做他脸上红晕前欲盖弥彰的薄纱。
“我都承认了,你就别调侃我了。”
他挠了挠头,和从容的吴子月走入了别墅里。别墅内部一如外表所昭示的,充满了不必要而过剩的装饰,地毯风格驳杂,成堆的盆栽垒在每一个平台上,墙壁上充满了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和充斥着“大海天空森林云朵”这种自然的意象的现代画。有些房间主打蓝色,有的房间主打灰色,有的房间被常春藤铺满墙壁最夸张的一个房间则到处都是难以分辨的花朵,颜色比三色堇还要鲜艳,花瓣比蝴蝶兰还要静致,还有着宁静的枝干凝结而成的香气,总之就是完美的花卉。与之相对的,也有的房间空空如也,除了一张监狱里的床以外就只有纯白油漆的墙。韩思从每个地方走过,过期的延迟耻辱感从心头涌起,他开始想象那四个人在这胡作非为的样子,隐隐的痛苦便浮上心头。
“那帮人没弄坏什么吧”
吴子月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别杞人忧天啦,一切都好好的,那帮人恐怕都找不到路了。”
“可这里东西太多了,我怕——”
“行了行了,就是你这种偏执才导致屋子这么乱的。放轻松,反正你也能弄出更多更好的”
“你可真会安慰人”
韩思微笑着看向吴子月
“你可真会敷衍人”
吴子月不咸不淡的回击。韩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便再也没说什么。把偌大一个别墅检查完后,两人回到了那个足够四个人肩并肩站着还不显拥挤的大门前。
“那么我先走啦,我得回去了”
吴子月往前一步
“慢走”
韩思挥手,看着吴子月轻轻地抚摸眼前的的空气,然后如同一只轻盈的白鸟,消失在蓝天上斑驳的云朵里。
我惊醒,依旧站在原地——校园的大门前,两手空空,被门卫警惕的注视着。额头上有些凉意,一抹才发现是出了汗。
“吴子月”去哪了?我茫然四顾,却只有被太阳照得发白的地砖和空中飘扬的柳絮。啊!飘柳絮了!我心血来潮,伸手向一片向自己飘来的柳絮抓去,被它灵敏的避开。惊讶于心底对于这自然中的可喜的变化的麻木,我不由得质问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我变得如此麻木。充血的内心感受不到痛苦,再次体味时已经错了过了春日最微妙的感受。
正义的我幽幽的开口,仿佛沉睡了几个世纪一样苍老了许多:“那只能随你去了”,奴才的我笑逐颜开,好想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但正义的我又开口道,你可别以为这是春天的魔力,春天已经不能做你无耻的遮羞布了!奴才的我根本对这软弱的犹如二月里病猫的骨头一样的威胁置之不理,说着,你可真是杞人忧天,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自有春日以外的力量会帮助他们的。
那之后我没去找“吴子月”,而是径直去了图书馆坐了一整个上午。她不知所踪,也许从梦中出来后她早已消失了。
那一切的一切我都深刻的铭记着,与其说是一个梦,不如说是一次从另一个次元进入自己的幻想中的维修。我很想把这种体验告诉我的英语文学老师,作为一个加拿大的半老教师,他精神炯烁,头发依旧浓密,颜色是饱经风霜的棕灰,眼窝深,鼻梁则很高,胡茬泛白,眼中常年充满血丝。去上课之前,我以外的遇到了吴子月——我们并不顺路,是她往反向走去的缘故。
她像我打了招呼,从容的好像正在寻找我一样
“终于找到你了”
“其实我也在找你,就是——”
我说不出口,所有的语句,所有担惊受怕的夜晚和那场决斗中帅气的右勾拳此刻如鲠在喉。吴子月!我多想告诉你我这一周里经历的所有一切!但我不能,我无法将其说出,你敏感的性格不至于因此将我归类为癔病,可又有多少会为你所相信?作为将一颗心放心的交给我的作证呢?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想告诉你在梦里我遇见了如何理想的场所,我在惊鸿一瞥中看见了怎样透明的海,我愿意用所有的词汇去精心描述我对你的定义,春日的锁链,夏日的盛宴,秋日的丰满,冬日的萧瑟我都想告诉你,但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将一切以我的嘴和盘托出,我不能让主观的污秽玷污客观上高贵的真实,我不能用早就被诅咒的语言作为容器去盛梦里她双眼中犹如星辰的水!如果我可以说话,在最后我才会想起说,另一个你正寻找着你。
正义的我催我快说
奴才的我催我快说
但春日的锁链勒住了我过度生长的情感的唯一出口!
所以此刻,我只能望着你,以沉默。
“就是你总算是承认了?”
我没能反应过来,“吴子月”就从我的背后出现,把我吓了一跳。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只留一个微小的无伤大雅的伤痕,我第一眼望去却不是依靠这个来分辨她的。是一种违和感,一种与生俱来的辨认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的能力。
“跟你好好说声再见,毕竟打了那么精彩的一架”
“吴子月”俏皮的说到,然后走到了吴子月的旁边。周围人来人往,我害怕下一秒就会有人尖叫着发现这几乎完全一致的两个人。但他们把“吴子月”看做空气,只是对沉默对立的我与吴子月投以奇异的目光。
“你们俩干嘛了?”
吴子月问,但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向我眨了眨眼睛,露出爽朗的微笑。并不能称其为温暖,但是却有着与温暖同样安慰人心的能力。
“其实……”
我含糊其辞
“没事,反正一会你也会知道的”
“吴子月”插嘴进来,然后被吴子月满脸嗔怒的使劲的拉住衣服下摆。她因此而稍微老实下来一些,也不说话,只是和她身旁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吴子月一起微笑着看着我。
“再见啦”
我笑着抬起手执意,放下时,她已消失不见。一如春日里的神秘力量从我的额头处溜走,冷静,没有遗憾。我的脑子里突然想起副久远的画面,那是因为失去而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因为不再拥有而被镀金的,绝版回忆。那时我在春日的小区里踱步,体味一种锁链再面前缓缓被无法阻挡的力量所切断。绿色是柔软的背景布,甜美的气味从地上的花瓣压榨出来,一切在呼吸后化为氤氲雾气的脑海中一片压在思绪的箱子底下的柔软记忆。
那一刻我是否曾想过今日如此不拖泥带水的分离,眨眼前她对我微笑,眨眼后她便比烟花还要干脆利索的化为空气中无法捉摸的碎片。总是这样,离别总是如此的难以预料,却又在意料之内,我之前还巴不得她如此迅速的消失呢。当她真的如同我所读过的小说中的角色一样,在某一页的背面确实的死去,难以言语的恐惧就充满我的胸口。
喉咙上的锁链随着一声脆响断了,我又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的心口感到充满痛苦的空洞,于是伸出了手。
我与吴子月为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握手言和,为地铁站门口那个受害的女人哀悼,为一切可知的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中的我们的误会澄清,为一次狂妄的幻想作结,正义的我和奴才的我在心中重归于好。
春天,你并不恨我,并不因我嗅出气息而打算将我除之后快,你只是中立的赋予了我一种中性的启示。
松开手时,我才开始惊叹于她手的温润和小巧。
“快上课了,走吧”
我对眼前的人说道——她的眼神干净而澄澈,笑容温暖,眉宇之间是无法驱散的柔和,与我曾想象过的她那柔软的身躯无不相像。人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是水构成的,唯有她证明了这一点。酒能填满容器与别人的胸口,她能填满我的心。
“嗯”
她等着我走到身边,同我向前走去。
从玻璃走廊上走过时,我向外看去。正是春日好时光,学校的法国梧桐已经不像前几日那样,只有小小的叶子如若蚕蛹般黏在枝干上,看上去就像是沾满黏液的超自然物体。如今,大片大片舒展开来的绿叶以树枝末端最为茂盛,靠近树干的木粉更加稀疏的规律绽放开来,如同拉拉队手中闪亮的毛球。在阳光的投射下,叶子凭借自己得天独厚的纤细的叶片和偶尔重叠在一起的伙伴,将绿色以各种各样的分量呈现了出来。光的形状在穿过这叶子时就如同穿过胶棒上空的柳絮一样被刻画了下来,我深吸一口从打开的窗户里飘来的气息——简直比冰镇西瓜汁里面的冰块还要妙。凉,但不冷,虽然明亮的有些刺眼,可我愿意义无反顾的把自己撕成碎片,让每一缕纤维都进入这将人的灵魂吹的摇摇欲坠的风。
我问吴子月
“记得吗?”
“走甲板?”
“不止那个”
“当然记得,也记得你给我,啊不,她擦药的那个晚上”
“你知道我是无辜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无辜的”
“但你也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她知道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但我不是对她,是对你”
说这话时我的脸上有一百座活火山在喷发,我希望她也是。谢天谢地,她的耳朵尖红的通透,如同辣椒在轻柔的纱帘后的轮廓。
“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的真多”
“没有你多,因为你还欠我一个梦”
“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我跟你讲那个充满预言性质的梦的时候,你说的。嗳,你不觉得那个梦和她经历的如出一辙吗?”
“所以我才会紧张,当时我几乎就确信自己在某一次梦游的时候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但你没有,你也不应该这么想”
“我有,其实,我也心里清楚。那个晚上我拿起了我的水杯去发泄了一些莫须有的怒火,那一刻我似乎不再是我,而是某个村上春树作品里的男主角”
“行了行了,别说村上春树了,说点你的梦好吗”
“等下课呗,都快进班了”
“坐我旁边”
肩并肩走入刚好够两个人距离的门,我们走入教室。我心中充斥着不亚于刚刚那场搏斗的惊涛骇浪,大脑皮质褶皱化成四个字,“坐我旁边”,一切飞速的运转,为了处理一个答案大概明显,然而缺乏仪式感却印证的疑问。难以置信的惊愕感为一切抹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芒,就像春雨过后的植物上蜡样的反射。
教室里人坐的很齐,当吴子月跟着我来到我常坐的位置旁边时,我确信的看到了宋荣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那么告诉我吧”
就着上课铃和老师的寒暄,她压低声音对我说。
“好”
正义的我抱怨到我不应该在上课时间窃窃私语,奴才的我贼眉鼠眼的把他拉走了。
我这就会合着英语文学老师那如同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只年老的雄鹿的鸣叫般的说书,春日里穿过白炽灯的日光,偶尔袭来的复杂的目光,去给吴子月讲一个包含了所有梦境的梦境,一个超越了一切狂想的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