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有远行的人,才会凝结最重的乡愁,我的故乡在濉水以北,泗水以南的平原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苏北小镇。
当我,沐浴着故乡的阳光,随着它一起一伏的脉搏,走在青石板的小巷,脑海里,全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喧嚣。这里的沉寂,和近百年前是鲜明的对比,曾经这里的繁华,而今只可见鸟雀栖息檐下,偶尔伸出脑袋的雏燕,牙牙学语。庭院、民居,隐约散发着复古气息,还有点点沧桑痕迹,也是久远的,惹人叹息。
上世纪之初,小镇是有名的繁华之地,商贾之地,素有“小南京”“小上海”之誉,它经历两次繁华富庶的巅峰。
第一次是二、三十年,那时候,小镇是个远近闻名的商贸集散地,布局合理,东西走向,有东西南北四个主门,以东门和南门最为壮观,城外有城河,小镇中间有河道穿街而过,这条通航河道,北连潼河(又叫潼滤),是一条开凿于秦后期的河道,南通濉水,濉水是连接洪泽湖和京杭运河的河道,沿着运河过来的船只,自濉水北上从小镇的南门而入,进入小镇的商贸中心,两岸布满了河埠头,绵延数里,河埠头上旗帜招展,人流攒动好不热闹。北行二百米,就可见一罗锅桥,桥上手工雕刻的精致的石猴千姿百态,惹人惊叹,穿过桥洞继续北行,这里两岸多是码头、货仓。收货商家正在焦急等待,脚夫们袒胸露乳,肩上扛着毛巾,正在挥汗如雨,算账的先生刻薄尖酸,带着瓜子帽,唱和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再行三百米过了三山街桥洞,河道豁然开朗,只见河的右岸,到处灯红酒绿,莺歌燕燕,酒香,胭脂香,香透了半边天,这里是小镇的娱乐场所,酒肆,妓馆,舞场,暗娼,随处可见。如果有旧相好,只要你到她门前,远远看见她的门儿半掩,说明今个方便,如果她的门紧闭,那你就知趣的离开。
小镇上有几条出名的商业街,第一应该属于旗杆街,南北走向,位于小镇的中央;其次是洪记街,紧挨着在一起;然后有蒲包市、百牛市,东西走向的有三山街,前、后街。旗杆街和洪记街是当铺,钱庄,药铺,小商品、百货等生活用品为主的商业街,三山街主要是农产品集散地,百牛市和蒲包市也多为农业生产的用具居多,前后大街则是综合性的商铺居多,从西到东,有大型的大车店、五金铺、饭馆、酱园、绸缎庄、布匹店等等,后大街是粮食交易行。整个小镇的商铺是鳞次栉比,商品是琳琅满目。但是这里最重要的商业区和金融交易中心应当是旗杆街和洪记街,这两道街,两头都建有铁栅栏,遇到土匪洗劫,两端铁栅栏随时封锁,能有效的阻止外侵。小镇除了南门建有南会馆,还有山西会馆、徽州会馆、福建会馆、湖南会馆。皆是外地商人为了经商交易、洽谈接待而设立的。
此外小镇的寺庙林立,有奶奶庙,地庵庙,还有所谓的有庙无神,有神无庙等等十几个寺庙,是道教和佛教的兴隆之地。
在经历了解放之前的土匪横行,军阀混战,加之解放初期连年洪灾,老濉水改道,改道之后,小镇的通航历史也就终结了,到了解放前夕,小镇的商业开始一蹶不振,解放后略有好转,后经历文革浩劫,大量的文化古迹被毁灭性的破坏,到了改革开放初,小镇已经面目全非,不复以往。
它的第二次兴盛应该是改革开放之后。八十年代初,市场没有完全开放,小镇依然是附近三县,方圆几百里的商贸中心,特别是供销合作社的成立和发展,吸引了周边,带动了辐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供销社的生意是红红火火,相继建成了百货大楼、供销商城等等一批地标性建筑。小镇每逢农历一、四、九逢集,每到逢集日,人流量超过十万,各个街道的赶集人摩肩擦踵,相互拥挤,只是由于历史的变故,旗杆街和洪记街已经衰败,狭窄的街道变成了寂静的小巷,虽然青石板依旧,没有被破坏的古民居、商铺还能依稀看到从前的影子,但是商业和商家已经不复存在,记得那几年,有的老民居准备修整或重建,在拆除的过程中,经常发现前人藏在墙壁中,石板下的金银,这些足见当年的兴盛与繁华,很多幸存下来的砖雕,飞檐,石柱,石板,青砖还在一一诉说着历史。就在这宁静之外,八十年代的小镇是火热的,饭店是一家挨着一家,商铺一个接着一个,特别是九零年初,市场开放了,小镇的小商品市场兴起了,来势汹汹,各种小加工也在兴起,可是,一次次打假风暴,浇灭了这场刚刚燃烧的火焰,由于缺乏引导,小镇上制造假化妆品事件,陆陆续续被查处,彻底摧毁了一些不法经营,小镇商业的狂热似乎降了温。随着市场的全面开放,周边的县镇也在日趋的发展和繁荣,商品渠道流通日盛,小镇商贸中心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随着人口的大量外流,除了年前年后,平时的人流量大大的减少,小镇的商业发展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就这样,经历了十几年的辉煌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如今,“小镇依然在那里,只是和上个世纪之初不同了”,这是费孝通先生两次到小镇的感受,那时候的他无比的痛心。“小镇依然在那里,只是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不同了”,这是魏礼群同志两次到小镇的感受,那时候他是平静地说,因为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他深深明白其中的原由。
二
2005年初夏,我还在外地出差,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爷爷去世了,我感到很惊讶,临出发之前他的精神很好,而且还能骑自行车,这对于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应该是个奇迹。
他没有老病根,只是最近得了一场很严重的感冒,然后就卧床不起,每每都是彻夜难眠。他说,一闭上眼就看到从前的老友过来和他打招呼,那些老友可都是几年前、十几年前都已经去世的老人。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他终于睡着了,睡的很香、很香,过了中午,还没醒过来,就这样,黄昏的时候,他就走了,没任何的痛苦,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谁都没打扰。
我到家的时候,爷爷的房间里已经被伯父洗劫一空,只剩下几个镜框和里面的照片,我收拾了那些照片,把它放在家中的柜子里,准备办完丧事,找人专门处理一下,做个纪念,可是当我事后再去找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我在想,是谁?也不给我留下一点念想,想把我祖辈的所有东西都丢弃吗?
爷爷的一生很不平凡,他生于1912年,他不但是小镇的开拓者,更是见证者。在当地,我们是个大家族,德望很高。我们家世代经商,从明朝嘉靖年间,为避战乱迁居到徐州西南,创建这个集镇以来,已经历时四五百年的历史,最早他们是弟兄三人,到我爷爷辈的时候,是弟兄四个,他是最小,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我的曾祖父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营茶马布盐,积累可观的财富,但是他中年遇到祸事,四十多岁就离开了人世,是我爷爷的大哥(大爷爷),作为长兄,支撑起了这个家。那时候,我们家是三进三出的院子,还有跨院,良田十几顷,自家有场地、汪塘、祠堂、林地,光镇上就有三个商铺。
爷爷那时候只是八九岁的样子,他确确实实过了一个快乐的青、少年时代。爷爷生前曾经跟我讲了许多关于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十六岁那年,他拥有了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是德国制造,质量很好。他经常骑自行车去徐州市区,夏天的白天长,他早上五六点钟出发,到了徐州,首先去澡堂子泡泡澡,然后吃了午饭,到自家的店铺里看一看,下午回来,到家天都不会黑。我感到纳闷,徐州市区到我们老家的镇上可是有近一百公里的路程呢,看来那时候的自行车真的很快啊。大爷爷在徐州给法国人当总经理,那家法国公司,有银行,百货公司,戏院等等十几家业务,他全权负责,另外我们家还开了个百货公司,爷爷也算是个少东家,他过着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的日子。
后来,大爷爷就安排他到安徽固镇一家商铺学做生意,他也经常骑着自行车来去。只是那个年代,周边土匪横行,他总是选择中午的时候出行,一早一晚是绝对不安全的。
1937年底,日本人占领了徐州,从此横行霸道。大爷爷看时局不稳,年底回来,想把镇上的商号,这几年欠我们家的货款收一收。他坐着汽车,在刚出徐州市区的时候,出了车祸,被日本人的军车撞了,年仅四十二岁的他不幸离世,应该说这是对我们家庭的最大打击,因为二爷爷和三爷爷长期吸食鸦片,身体极差,不久也离世了,整个家族开始衰落。
那年秋天,为了生计,爷爷主持分家,一家变成四家,而另外三个家庭的孤儿寡母都要靠爷爷去接济,爷爷开始走父辈的路,继续走南闯北,可是时局太乱,常常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和货,片刻之间被洗劫一空。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坚持着,他坚信,只要人在,就不愁赚不到钱,吃不上饭,就这样一直支撑到解放。
为了发展经济,解决人民的生活所需,1949年,国家筹建了供销合作社,我们县里的理事会,推选爷爷当了理事,一开始在隔壁乡上工作,后来年纪大又发生了腿疾,到北京去治疗了几次,还是落下了跛脚的残疾。那时候,他也到了该退休的年纪,就从领导岗位上退了,后又被返聘回去,做了老家镇上供销社食品厂的会计,收购站的会计。最后七十多岁,才回到家,住到了我们家西园。
解放后的这几十年,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继续接济他们,特是二爷爷、三爷爷,还有一个他的叔伯兄弟,我们叫他五奶奶的一家,他们三家的子侄读书、工作、结婚、生娃,只要大小事务,都是他来主办。
依稀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常常遇见他的侄子,我们叫大伯的人,都三、四十岁了,家里有事还到他的单位堵着门向他要钱,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着实让人气愤。很多老人都说,他一辈子赚了那么多钱,可是手里却没有多少余钱,原因很简单,都接济兄弟姊妹了,结果也换来了一个又一个白眼狼,可是他一生就是这样无怨无悔的付出,一直到最后,两手空空的离世。其实我知道,到最后,他的手上也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是我父亲的亲哥哥--我的大伯,扮演了最后的掠夺者。而他自己,是一个把钱财看的很淡的人,他看重的是亲情,以前他常给我说,家庭团结是最重要的。母亲却恨他,常常说他偏心,胆子小,又怕得罪人,从来不知道拒绝那些无理的要求,总之是一堆的缺点。小的时候我不懂,等到成年以后,才真正理解他的苦衷,在那个年代,如果这个家族没有他,不知道要饿死几个人,是他,接过了父辈的接力棒,为了这个家族在默默地付出。
我还记得,照片上年轻的他,一身黑绸子大褂,黑礼帽,手杖挽在小臂上,很酷,也很帅,还有一张穿着学生装,头发不长不短,三七分开的发型,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也赛过许多小鲜肉。
他活了九十二岁,算是长寿,我想这也是上天给他的回报吧,好人长寿。我会和我的儿孙们,经常纪念他,就像这人间的烟火,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