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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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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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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姿势

他痛苦地抓起空气,仿佛能够一下子撕裂它,表情夸张到狰狞,深陷的眼窝像干涸的汪塘,时不时的暴露出几条鱼的尸体。艳阳宁静,充斥这个狭小的空间,有正面的热度也有反面的恐怖,他触摸片刻,已经觉得无比的疼痛,钻心,刻骨,蚀目。

他努力,努力,支撑着,祈望直立,只坐,依然左右不了,磨盘沉坠一般的肩膀,他叹一口气,却气若游丝,不是气喘如牛吗?这是怎得?他想,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会经历潮状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汹涌饕餮。像狂躁的海潮。而今,一米八三,一百一十公斤的汉子,只剩下思想底层的躯壳!多余三分之一的衣襟,荡着羸弱的余光,那只原本充足气的球,已经泄去大半。

疼痛的刺再穿过神经,抵达脑干,他终于找到了焦点,右肋下。是他十三岁开始的伤疤,那是母亲留下的印记,他们兄弟四个,都有这样的荣耀。大哥三十岁,二哥、三哥二十六七岁,相继倒在人生急行的路上。对命,没有条件的服从,哪里来多余的话!

老大先去的时候,老父亲脸上的皱纹一紧,泪水冷了那个深秋。他像抓住口粮的袋子,紧紧攥着大儿子的手,树叶独自飘零一路,从庄上到田头坟地,几乎每天都走的路,却被这一次走了一辈子那么长!老父亲的腰从此弯过山梁,头发也变成了冬天的菖蒲,散落、花白、萧瑟。

老二斜倚着医院的病床,像一只被放了血的公鸡,“扑棱扑棱”挣扎一番,就走了。他留在半空中的双手,不知道要找什么?可能是放不下,放不下新婚的她,花一样的牵挂!放不下,那未成型的娃!这次没有看到老父亲的泪,成夜的雨改变了它的轨迹,他靠在门沿,把目光锁死,不远不近,只凝固在庄南头的那片树林。“这一下,老婆子,你有了伴,四个儿,你带走两个,这两个给我留着,咱们不争也不吵,好吗?”

一过年,在广东打工的顺子打电话来,告诉老父亲一个惊天的噩耗,老三在工地上意外死亡。就在酗酒之后,突然被带走了灵魂,好像不痛苦,安全帽枕在头下,衣服上满是污秽。老父亲气了,用拐杖一个劲地抽院子里的那棵老槐,就像打不听话的三儿一样,“跟你说过多少次,你那身子,不能喝酒,整天的死灌,死灌猫尿,作死!作死!”

骂也骂了,恨也恨了,打也算打了,直到硬生生的槐木拐杖和槐树两败俱伤,最后伤害的是一颗布满哀痛的心!三儿最可怜,没结婚,其实也好,最起码不会伤害别人,可是,他还没有谈过恋爱,那掏心掏肺的爱!哪怕有一次,对他也是奢侈的啊!

从此,每逢清明,老父亲不再去添坟,特别是那个与他风雨过来的女人,他看都不想看,因为恨她,恨她无情!恨得彻骨!

作为老四,如今,他感到最欣慰的是,老父亲两年前先走了,让他从心理上好过些。农村讲,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的痛苦!只这一点,他感觉,尽了最大的孝!土扶可城墙,积德为厚地。 他只有朋友,也因此有了海量,推杯换盏之间,能吞吐万象!

他违背了老父亲的教诲!永远不要沾酒。每想到此,他的脸如淬过火的钢。因为需要应酬,性格脾气又害得他轻命而重友!酒精一点一点腐蚀他的肝脏,吞噬他的生命!

他脸如黄纸,目如安卵!四肢原本如同抽出的利刃,现在忽然陷入极深的泥潭,抬不起。一只调皮的苍蝇轻易的战胜了他,因为悲悯之心,他不愿意让妻子用拍子去杀生!杜冷丁来了,她们不需要再按住他的手脚,那种交替的运动可以枯竭他的体力,耗尽气息。

他开始依赖针管传递给自己的宁静,那一刻间,他属于世外,彻底断片,找不到自己的灵魂,心中却有满满的幸福感,像爬过一座山,含着满嘴的肉,天不热不冷地时候,午后小憩!

妻子端来一点鱼汤,他闻到味道想吐,那不是曾经的鲜香,腥臊的很。目光被捋直了,直钉在对面洁白的墙壁,那里有河水,翠绿色,有青青河边草,偶尔如箭出弦一般的翠鸟。阳光的颤音唤起生命力!风不深不浅地读写时光!他不懂诗,只认识脚步烙下的记忆。一天、两天、三天数下去,彻底没有了饥饿感!他不明白曾经饕餮囫囵,如今想起却恶心!

“爸爸,爸爸!”忽然两个儿子冲了进来。他张张嘴,无力的发出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硬而且冷!

“出,去。”孩子们没听见,继续着自己的想法,拿东西,拍球,发出几乎可以崩断他心弦的躁响!

“出......去。”第二个字好像瓦片撇在水里,没有声音!

“你们不要在这调皮,出去玩!”妻子的声音忽然从未有过的高亢,像年轻的奔跑要冲上山顶的终点,他感动的泪光点点,却又恨她的声音!吵得心都要被穿透了!

他还剩下什么?思想,想一想吧,当初有个女儿就行了,现在读大学了。万万不该再要这二胎,而且是双胞胎男孩,有形和无形的压力,像一根很细的绳索,勒紧着日子,喘不过气来。这两个狗崽子,一样的调皮、操心。以往躲在他高大的背影里,恶作剧,以后呢?他不能把背影拉的更长,就不能再庇护他们。

妻子又进来,拽着一米五的个头,有些胖,他从背影看去,粗粗的脖子,宽宽的肩膀,总是一副准备挑水的架势。而今,背影温暖地让他掉泪,她一起一伏地举动,让他感受生命的张弛。

她看出了他的意图,用自己的短胳膊,托起他几乎僵直的脖颈,放平。这是她感觉最轻的一次,他终于可以像蚕一样,卧在自嘲的窝里!只是对所有的依旧厌烦,床单的颜色,枕套的味道,细密处的针眼,都张着一双双大而粗陋的眼睛,直直对着他。

没有任何声音了,没有任何味道了,可以昏睡!没有时间的限制,也不会有风花雪月的干扰,只有一阵阵锥心的疼痛会提醒他!哦!还在吗?还在!

疼痛把他砸碎了,然后又拼装起来,总感觉已经不是一个整体。拳头握不住,空气的弹力太大,双腿伸不直,肌腱和骨骼已经焊装成了一块铁板。头发快掩盖了脸颊,额头被眼眶沦陷,只有胡须,虽然放慢了脚步,却一次又一次和嘴唇对抗。

“把......那个......给我!”妻子不忙的时候,会坐在他身边,他无力改变消瘦,却不想改变习惯!

“我来!”他感觉妻子越来越强大,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女人,她像从岩石缝隙中踱出的生命!

她打了热水,给他敷了毛巾,第一次给自己男人刮脸!

阳光让他的痛苦加重,像一根刺,冷不防的扎了他的右肋下,紧接着是跳跃性的痛,像极了他年轻时骑着摩托车翻过一个又一个坎。当她把针头突破性的扎进他的静脉,一种安宁来临了,他喜欢被扎的那一瞬间,让他忘乎一切!原本可以一天的平静,现在只两个小时的舒宜,时间越来越短,安逸越来越短,频率越来越高!这谁?调整了这个节奏?

刮过脸以后一定年轻许多!不需要照镜子,只要照着她就好,她的微笑是最生动的折射。她动情地伸开短而粗的右手臂,揽住他的头,把唇深深埋进他的头发里!虽然借着阳光,却捕捉不到她的悲伤,反而幸福洋溢在嘴角。

“真帅!”她像锤子钉钉子一样说!

他粲然无力地笑!

第二天,手臂已经无法输液,因为血管的排斥,他一直昏昏噩噩地睡着,每次挣扎的紧了,就给注射一针杜冷丁!只有疼痛才能让他清醒,他会抓住那清醒的片刻,握着她的手,握不住,就勉强用力,她什么都明白,因为彼此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就是整个世界,始终,他嘴角带着微笑,而她也是!

他走了,对于她,又好像从来不曾离开!

每天,除了料理家务,还要起早贪黑地打零工,补贴家用。忙碌有时候是另外一种忘记。她不记得记起什么,也没有值得忘记的东西,总之一切如常。人最后都要走那一步的,只不过有早有晚罢了!这是她常常宽慰别人的话,她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转动着,快乐着!因为转动所以快乐!

三年后,女儿南京医科大学毕业,在一家省级医院工作,姑娘原本不是学医的,因为家庭的缘故,她决定钻研医学!十年后,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分别考上了大学,只是在一次体检的时候,让他们感到意外,那个遗传代谢的基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她还记得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怕是愧对了她,也坑苦了这两个孩子!如今,她再咀嚼他的话,嫣然一笑,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如此对待一个积极向上的人!

是的!我们都应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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