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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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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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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胭脂盒

推开门,尘封的记忆连接不上纵横的蛛网,看着墙角边一个破损的民国瓷茶壶,我的灵魂被牵引着,在一根稻草绳上。因为那是爷爷用手搓的,我能想象出他那时候的无聊寂寞,晚饭的两杯白酒,仿佛还在半透明的烧杯里氤氲,酒精在不明亮的灯光下,挥发。他喜欢在花架子上就餐,直到花架子彻底散架,四仰八叉的躺在后园的角落里,我才发现,它的底部,明显写着三个毛笔字——李江臣,正楷体,字迹工整。

多么熟悉的名字!我输入字的音形义,使劲在脑海中搜索,哦!对了,他是民国时期的小镇镇长,祖辈们常常提及的英雄!人称“李三爷”。

彼时,他可是手提双枪,胯下踏着德国造自行车的“关云长”!方圆百里的土匪、流氓地痞,都怕他。

听说,每逢集市,他会身着便衣在街市上走一圈,遇到欺行霸市,小偷小摸,地痞流氓,他不做声,默默地记下。回到区公所后就安排保安团的士兵,把他遇见的某某某给抓来,轻者吊起来用鞭子抽,重则要关入地牢,让他好好反省。

每次出去打土匪,他都会另外安排两个下属,一个负责推交车,一个负责吹唢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胜利凯旋的时候,一般在黄昏,交车的大藤条篮子里,会装上满满的土匪人头,唢呐会一直从几里地的镇外开始吹,一直吹到镇里。据统计,最多的一次,他带回来二百三十八个人头,他杀人从不开两枪,只一枪即可毙命。

他喜欢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打麻雀,而且用步枪,可以一手扶着自行车把头,一手开枪,也可不用扶把头,双手开枪,总是百发百中。他打枪只凭感觉,一次和朋友外出,朋友听到天空有鸟飞过,就应了一声,“三爷,有鸟!”他不用抬头,更不用瞄准,一抬枪,“啪”的一声枪响,那鸟便被打死落地。

一次应朋友之邀去隔壁县城打土匪,几百人的土匪已经占领了县城,大头目钻在炮楼里,一见是他,傲慢地通过炮楼的枪眼对他喊话,“人人都说你是神枪手,我今天竖个大拇指在这,你要是能打到,我就立即撤出县城,永远不来骚扰这里,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呢?”他话音未落,众土匪哄堂大笑。

只听“啪”的一声枪响,大土匪不但拇指没了,而且打掉他大拇指之后的子弹又射进了他的右眼,当场一命呜呼,土匪们如鸟兽散,而他最狠,在县城保安团的配合下,四五百人的土匪,被杀个片甲不留。从此,土匪一提到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那个年代,有身份地位,有钱的人都是三妻四妾,可是他就一个女人,叫小红。

小红命苦,十一二岁那年,父亲因举债,把她卖给了一个地主家做婢女,在地主家当牛做马几年,地主心如蛇蝎,为了钱财,又把她卖到了窑子。正当老鸨准备把她调教、调教,出去接客的当口,遇见了他,她的命运从此改变,李三爷不顾众人闲话,明媒正娶了小红。小红给他生了一子一女,只是后来,随着李三爷被日本人杀害之后,她们娘仨被迫迁居苏州,从此杳无音信。

阴云密布的夏末,她们决定动身,因为世道并不太平,只能轻装简从,爷爷去送行,并帮忙把一切收拾妥当。她却心如止水说,“兄弟,这家里的东西我也带不走,就留着给你和弟妹吧!”说着,特别把一件很小的东西递到了爷爷手里。她说的弟妹,就是我那又白又胖的奶奶!爷爷看着她交给他的是一个精致的胭脂盒,心思并不在此物上,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她看上去却要坚强的多,没有说过多离别伤感的话,只是让爷爷把胭脂盒带给奶奶,作为她们妯娌之间的一点念想!

那个胭脂盒,清康熙年的珐琅彩。奶奶只把它当做摆设,闲置了半个世纪,一直到她病逝之后,爷爷因为在单位工作,就把它带在身边,时常用来放肥皂洗脸,因为它刚刚好能放下一块肥皂,而且爷爷有用香皂洗脸的习惯。他留着短发,每天早中晚,洗脸的时候,多用一些热水,连头发也洗了!总之是用湿的滴水的毛巾,在脸上来回擦两圈,脖子擦两圈,这一来,他那又短又稀的头发,基本上都在打扫范围之内了!

它是一个铜底的椭圆形精致的盒子,四周是珐琅彩的掐丝连理枝,花瓣是玉嵌的,莹莹透着温润的光,时隔一个甲子,依然能透过它的铜锈斑斑,寻觅到当年主人的风华,那暗自的沉香,是来自时光的霜凋夏绿;是来自时光的珠流璧转!只是,不曾走远,我也一直看见!

从前,我惊讶的问爷爷,这么精美的物件,为什么不珍惜,居然用它来装肥皂,他笑了笑说,“再好的物品也是为人服务的,对于我而言没有珍宝,它在我身边也发挥了它的最大作用。”

其实,根据后来我的了解,在文革时期,要想保护这样的东西,这无疑是个最好的办法!不过说是这样说,这之后,他已经不再用它来装肥皂了,而是装几枚他较喜欢的古钱币,闲暇之余,取出来,打开,一枚一枚的数,一枚一枚的欣赏。我猜它们对爷爷可能有占卜的功能,印象中,面对胭脂盒,他虔诚的目光,总能折射出信心和力量!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年代,也给了他坚韧和勇气!又或许他常常感叹世事的沧桑,曾经多少人和事都被历史的大潮淹没了,只剩下他认为蝇营狗苟的偷生者。

不知何时,他开始写回忆录,开头便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已经七十多,回忆旧社会,把苦处说一说......

我们这些孩子们,少不更事,常常背后戏谑性的背诵这一段。每逢提到爷爷,就广告插入式的来一遍,有时候无意间被他听到,也不恼怒,反而微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在摇头晃脑的享受它的韵律。爷爷读过私塾,也读过中学,毛笔字好于钢笔字,他常常自嘲,说自己的毛笔字是瘦金体。我心目中的他的字体,应该是正楷,一丝不苟,只是最后一笔,常常流露出隶书的痕迹,这是他的书写习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他的性格决定他的书写习惯。

二零零四年的清明前后,爷爷住在西园,他的屋子里经常聚集一帮老人说话,这天上午,忽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年近古稀,一个正值中年。来人自我介绍,爷爷一闻,顿时悲感交集,他们是李江臣和小红的儿孙,这次是专程来祭祖的!

爷爷高兴之余,不禁又感慨又为难,因为当年,日本人杀害李江臣之后,为了避免惹麻烦,根本就没有让家人去认领尸体,后来家人给他修了一个衣冠冢,文革时期,又被彻底的清除。爷爷只好带他们去镇东的小李庄,寻找当年衣冠冢的旧地。

清明阴雨,似乎成了惯例,丝丝缕缕叩打时人之心,路是好路,一段水泥路,一段沙石路一直带他们到达目的地。在桑园地头和新修的农用灌溉水闸交汇处,爷爷用手一指,伯父他们动手清理附近的土,居然找出了一块不大的石碑,石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李江臣之墓。落款:民国三十一年立。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寇继续南下,真正占领徐州是在一九三八年五月。第二年春初,县城的日寇少佐中村,邀请全县十六个区的头面人物去县城的阳春楼赴宴,准备成立县城的日伪维持会,由于李江臣的威望最高,日寇准备委任他做这个维持会的会长。起先,已经单独找他谈及此事,他一口回绝,无奈之下,日寇又委托一批说客,轮番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可是他依然是坚决不同意。在他的心目中,日寇就是一批东瀛土匪,他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欺压百姓的土匪恶霸,况且,他也是读过新学,参加过北伐的革命军先驱,他明白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汉奸走狗?

中间说客,怕事情没说成会连累自己,就在中村面前说了慌,说他已经同意了,只是要举行个仪式,而到他的面前,又说无论干与不干,能当面给中村一个明白话,免得他作为朋友在中间难做。英雄义气的他,就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关云长,单刀赴会。

结果可想而知,在众人面前,他没有给日寇中村的面子,仍然是言辞决绝,大义凛然。日寇恼羞成怒,当场扣押了他,然后当晚秘密的处决了,在他之内一共十三个抗日爱国人士。

此后,却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现象,方圆几百里的大小土匪,居然以不同的方式悼念他,而且时常安排人偷偷摸摸地给小红娘仨送钱。原因很简单,他的爱国主义精神震撼人心,让他的英雄形象更加的高大起来!

站在小镇的最高处,俯瞰西南,绿色的麦浪淹没了历史的沧桑,爷爷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小红临走的时候,那坚定的眼神,她并不比爷爷大,却整日的叫他弟弟。几十年来,她在爷爷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她那鲜红的嘴唇,唯独李三爷遇难之后,她从此素颜,正值二十五、六岁芳华。

那一年,她们到了苏州,在一座古镇上安了家,如果按照带去的金银,足可以让她们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她尚且年轻,于是就在自家置办的房产上,开了个店铺,经营胭脂水粉生意。

虽然不能说日进斗金,却也让她们衣食无忧,她最注重子女的教育,这大概也是三爷从前的初衷。解放之后,他们有了接受更好教育的机会,于是双双读了大学,男孩最后在苏州的一所大学里教书;女孩外嫁之后随夫去了加拿大定居。小红的胭脂店只经营到解放初期,就改造成专门经营杂品的门市,再到后来孩子们工作了,她就赋闲在家,每天听听戏曲,偶尔到城里带带孙子!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艰难的日子总是过的太慢,幸福的日子又总是太匆匆。

她晚年惟好静,喜欢养花,花色以红色最为钟爱,玫瑰、梅花、一品红、郁金香。女儿最了解她的心思,无论是出差,旅游在外,遇到胭脂水粉一类的珍品,总时不时的给她买了寄来。

她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描述:小镇的流水环绕着日子,在参错不齐的河岸边,不远处有一家特别的店铺。从行在河面的船上,只能见那店铺的背影,往往有熟识的丫头从那里进出。正面店铺有卖水粉胭脂的招牌,樟木的柜台三米长左右,半米左右宽,后面是几个精巧的架子,摆满了各种胭脂、各种眉笔一应俱全,它们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上海货。都是小镇,甚至县城周边最好的货色......

二零零四年,她病逝于苏州,享年八十六岁,临终前,她给她女儿也留了一个胭脂盒,和当年她送奶奶的一模一样。只是,装了满满一盒东西,沉沉的,打开一看,是她这么多年所带的耳环戒指。那古老的做工,彻底的橙黄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沉甸甸的不是财富,是记忆!

窗外春余,风拉着一个怀旧的思绪,轻挽起一缕飞絮,从前的蜜蜂情歌,蝴蝶曼舞,如今却结成绿荫青果,拇指大小,惹人欢喜。

五月的槐花香,充盈满园,引人不住流连,不禁感叹!时光都哪里去了?岁月还留下什么?如果他们没有写下只言片语,我们后人又如果才能从厚重的历史长河中,发现那一颗颗原本就普普通通却依然闪烁的星光!

打开古香静谧的檀木柜子,那个胭脂盒徜徉在从窗外踱进的阳光中,也安逸在我的目光里,我不知道它在我的故事之前还有多少故事!有过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我也不知道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我只明白,如今,它在这里,而我也在这里!

我注视着它,它也同样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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