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去洗澡

以前，每到周末，节日之前，或是劳累以后，又或者是为了迎接什么样的喜事，我们常常会拎着个简易的包，里面装上干净的内衣，肥皂或洗发水，讲究的人会自带一条毛巾，遇到熟人，打个招呼，“去哪？”“涮把澡去！”那高高的声调，充满骄傲和自得，仿佛洗澡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

一

洗澡叫沐浴，沐是洗头，浴是洗澡，自古以来是僧人为斋戒、官员为朝见、晚辈为尽孝道等要举行的一项仪式性的活动。

古时候，寻常老百姓也有讲究沐浴的，但一般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家里洗，或在谁也看不见的野外河塘中进行，因为绝对“不能暴露其体于光天化日之下”，否则便是渎犯神明而必然给自己或家人招来灾难。这种宗教式的沐浴文化，在每个旧时代的中国人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们不去探索它起源于何时何地。翻开历史可以看到汉律规定“吏五日得一休沐”的记载，在我国的南北朝时期，已经出现了供众人使用的澡堂，最早是由寺庙兴起的，那时的澡堂又叫“温室”，主要供僧人和宾客洗浴用，《温室洗浴众僧经》上有记载：“体性常清净，斯由洗众僧。”

僧人公共沐浴是有原因的，因为佛教源于印度，印度的僧人“每日晨时，寺鸣楗椎，令僧徒洗浴”的习惯，且释迦牟尼也主张洗澡，认为可以消灾。另外，洗澡还有洗心革面、使身心无垢的诸多寓意，所以这种洗浴习规也就随着佛教进入中国了。

到了宋代，已经不只有僧人才会泡澡堂了，这时候，澡堂又叫“浴堂”，大众澡堂开始出现，普通人也乐于在冬天泡澡。

宋代的浴堂在国都汴梁数量最多，《夷坚三志》中就有提到当时汴梁街头的公共浴堂。南宋时，浴堂更为普及，《都城纪胜》中提到“浴堂谓之‘香水行’是也。”这里的香水行指的就是浴堂，可见当时的浴堂已经成为一种商业模式，十分普遍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宋代除了浴堂，还开发了温泉！温泉浴又称为“汤”，有“官汤”和“民汤”之分。可见是有等级之分的！

如果说当今社会澡堂文化正在衰落，那作为公共浴室的一种，温泉却是冉冉升起的，因为它的特点——从地下自然涌现的泉水，更能吸引人，通俗来讲，就是逼格更高。

到了元代，冬天泡澡早成了一种习俗了，不仅如此，它还衍生出了一连串完整的产业链，去泡澡的同时，还有诸如擦背、挖耳、剃头、修脚、按摩等项目供君选择，可以说非常人性化和规模化了。

《朴通事谚解》中记载：元代的澡堂“汤钱五个钱，挠背两个钱。”所谓“汤钱”，相当于澡堂的门票，仅需5个铜板，不只服务项目多，价钱还便宜，关键是里面还有一整套助浴项目，其实我们现在也有很多这种搓澡堂，里面也会提供一些按摩、捏脚等服务。

明清时期，澡堂更有特色，文学家郎瑛曾在《七修类稿·义理类》中提到：“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爨，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榜其门则曰‘香水’。

从社会风俗人情的有关记载中可以发现，国内在解放前对于公共浴室的使用应该是风靡一时的，尽管如此，也不是平常老百姓能消费的起的，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时代 ，公共浴室洗澡似乎成了许多人的奢侈生活，一些富人或者是商家，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场所，悠哉游哉！泡个澡，来一壶茶，削个青萝卜，在澡床上来个葛优躺，与熟识不熟识的人侃侃大山，让时光就这样被悠闲自得打发了，这样的场景在京津一代或是北方最为普遍，仿佛生活节奏慢，才是一种人生享乐！

二

父亲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干净。常常把自己的白衬衣洗得又白又亮，指甲剪的整整齐齐，每到星期天，他就给我处理个人卫生。他喜欢起的很早，去澡堂洗澡，那时候小镇上只有一个浴室，是供销社集体经营的，早去，是为了图个水干净，“金鸡未唱汤先热”，这在过去，就叫“赶头汤”，也就是成为第一个上门泡澡的人，这样既安全又卫生。

这家浴室曾经让人很纠结，一开始是逢单日男用，双日女用。常常遇到记错了日子白跑一趟的男男女女！后来条件好一些了，扩大规模，改成男女分开的浴室。那时候，每一个男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几乎都有随母亲到女浴室洗澡的经历，只是年岁太小，什么都记不清，也因为被妇女们一两次嘲笑，就再也不愿意去那害羞的地方了！

男女浴室分开，因为只是一墙之隔，常常可以听到隔壁哗啦啦的流水声，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而给许多调皮的孩子增加了神秘感，私下里议论的时候，会被同伴高声骂作流氓！而父亲见到我参与这些议论，常常会很严厉地呵斥我！因此，去公共浴室洗澡，似乎成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他常说：“饱洗澡，饿剃头！”我也曾经叛逆的和他对着干，凡事只有经历了，才知道经验的珍贵！空腹洗澡，特别是早晨，因为浴室是密闭空间，缺氧的情况很普遍，很容易晕堂子。而剃头的时候，因为吃得太饱，坐在椅子上会非常不舒服，而且还容易打嗝。

他带着我，常常是顶着晨曦，悄悄地起身，到小镇的后大街，在距离公共浴室不远处，有个早摊点，摊主自然也是他最熟悉的朋友，他们家的早点很有名，主要是油条和粥，油条是脆而不腻，粥是清香扑鼻，两种食物的搭配，粥的清淡刚好中和了油条的油性！这是儿时的味道，让人回味无穷！

那时候一周只有一天休息，而且从周一到周六，每天早晨都是五点半就早起上学，所以难得星期天能睡一次懒觉，而又偏偏被洗澡剥夺了，所以，我会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嘴里嘟囔！十三岁以后，我便获得了特权，不用再跟他一块儿早起洗澡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人生成长的里程碑！

去年冬天，我还在上海出差，父亲让妹妹给我打电话，说他要洗澡，当晚，我便赶了回来！他说的洗澡，就是泡澡堂，这是上一辈人的习惯，现在的小镇上，已经有好多家公共浴室，虽然相对狭窄，但是由于农村的环境限制，留守的老人偏多，一直生意兴隆，我开着车，带他到了最近的一家。

公共浴室的结构都是雷同的，外间休息室，中间冲洗室，里间就是两个公共浴池。外池水稍凉，里池水温高，这样让洗浴者有了选择。由于刚脱衣服的时候，身子凉，沐浴的步骤通常是在外池适用一下水温，片刻，能适用热水的人就会起身，挑战里池的温度。

浴者先伸出一只手，在热气腾腾的水里，轻轻地试一试，水温太热，他会情不自禁地说，“我嘞个乖乖！”然后站在中间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喊，“里池太热，放点凉的！”这时候，管理浴室兼搓背的人，一肩高一肩低地撒着拖鞋“啪嗒、啪嗒”而来，他也把一只手，插进池水试一试，确定要不要放凉水，放多少？然后才慢吞吞地打开凉水阀门，时间他控制的很到位，片刻，当他果断地关上凉水伐的时候，他通常不再试水温，就自信的离开了！

如果他不在，一两个汉子也会自己动手，找到浴室里常用的大盆，站在外池，满满的舀起一盆一盆的水，到到里池，通常很默契的一人干一阵子：舀水，泼水，试水！分三个过程。感觉差不多了，一个勇敢的先跳进去，连着身子，张开双臂，在池水里来回搅动，为的是让凉热均匀，然后，他猛然坐下，紧接着，情不自禁地“啊！”一声，把安逸和压力全都释放的一干二净！

如果里池的水因此太满，有人会拔开池底的木头塞子，向外池放一些，然后随即堵上，因为好像是自作主张的举动，管理员发现了，会骂骂咧咧，嚷嚷不停！好像他仅有的权力忽然间被别人剥夺了似的，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父亲会强迫我和他一同到里池泡一会儿，我也学着用手慢腾腾地先试一试水温，太热的水让我有触电一样的感觉，迅速地缩了回去。瞥见他监视般的眼神，我会再试，他便不耐烦地说，“下来，蹲下，不许把肩膀露在水面上！”我再用一只脚试试，然后斜溜着身子，像一条泥鳅一样，滑进了水里。顿时浑身仿佛被无数根针扎一样火辣辣的疼，忍着，片刻便适用了！而额头上的汗也出来了，流到脸上，痒痒的！这时候，不觉得水热了，但是一动不动，一动，热水给予针扎一样的感觉会重复来袭，只是比开始要好了许多。就这样坚持着，并在心里数数，数到一千，便冲着父亲央求道：“爸，我淌汗了。”第一遍他会装作没听见，然后我会接着说第二、第三遍。他撇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上来吧！此时，无论多么低的声音，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像接到圣旨一般，“呼”地起身，双手扶着浴池的边沿，一抬腿，骑坐在两池中间的平台上，享受着惬意的凉爽！相对外池，里池的水汽氤氲蒸腾，听到他们继续“是哈、是哈”的声音！仿佛只有这样的释放，才能让水更凉一些！

父亲泡透了身子，会先给我搓背。后背、脖子、胳膊、前胸、双腿，按照次序，我坐着、躺着，一个程序结束，他让我仰面躺在里池外池中间的平台上，头一半搭在平台上一半悬空在池上，给我洗头发，等到这一个步骤结束，还要全身打上肥皂，我是怕痒痒的，除了后背交给他，其他地方必须我自己来，冲洗干净，再到池子里泡上片刻。父亲的标准是，必须泡出汗，这样才不会感冒！

我呆在池中，看着水汽缭绕中的父亲，躺在搓背师傅特制的皮床上搓背，和刚才父亲给我搓背的程序相同，只是每一个阶段结束，需要翻身的时候，搓背师傅会朝他的大腿处，鼓起掌心“啪”地又脆又响地拍一下，作为提醒，我以为很疼，其实不然，随即父亲和许多经常搓背的大人一样，很自觉的翻身、抬头、伸臂。一切如同一场哑剧表演！师傅最后舀了一瓢水，从上到下一冲，干净利索的手法，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最后又冲他的屁股处“啪”地一声，拍过去，父亲连忙第二次翻身，紧接着，师傅伸开并立起手掌，在他的肩膀、脖颈处“噼里啪啦”地敲响，须臾，冲着肩膀用十指又捏了一番，最后一巴掌，拍地最响，齐活！

三

经验告诉我，腊月二十四之后，不要去公共浴室洗澡，那时候外出务工的人都回来了，都想赶着过个干净年，洗澡的人多，拥挤不说，水也不会好！

我帮他脱了衣服，近年来，他的胳膊抬不起来了，只能穿对襟的衣服。然后搀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池边，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依然喜欢洗里池的热水，我先帮他抬起一条腿，站在池里边的台阶上，站稳了，然后才搬起他的另一条腿，他到了池里，我扶着他坐在池中，这时候我长舒一口气。

搓背的时候，因为他的背驼的厉害，躺不下去，师傅就找来一个盛水盆，枕在他的头下，翻身都是我抱起他帮他完成的，当我最后帮他洗完头，擦干身子，到了休息室，他习惯歇一歇，凉一凉身上的汗，再穿衣服。一个他的旧相识，连忙跟他打招呼，我知道，此时的他，是生活中最健谈的时候，就不去打扰他，趁机洗了个淋浴。

冲着细细如春雨的水，我陷入沉思，不禁泪水涌上心头，父亲老了，我刚刚所做的一切，和小时候如此相同，只是我和他互换了角色。回想起，我刚刚给他洗头时候，他闭上眼睛，低着头，一番听话的样子，多像个孩子，更像四十年前的我。

那时，他先用毛巾，抄起水，湿了湿我的头发；然后把洗发膏到在掌心，双手合十，揉搓起沫；再抹到我的头发上，双手不停地揉搓；接着用十指指肚，轻轻地抓捏头皮；片刻，最后用水冲洗干净，擦干头发，这样整个洗头的过程就完成了。我印象十分深刻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别出心裁的用另外一个毛巾搭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两端扣在我的两个耳朵上，这样一来，我仰面的时候，洗头的水便不会流到耳朵里。细细品味，他的耐心着实让我感动！而如今，我对他，却怎么也做不到！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这种公共浴室将会逐渐被淘汰，所有人都不会愿意和一群人一起泡澡，如果这种形式不改变，跟上社会的发展潮流，它终究会彻底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时代的印记！

而跟着父亲去洗澡的记忆，让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