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月光白

年前，小强给我发微信，说他春节前回来，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他，是回来过年吗？他说，是的！我不禁纳闷，过年，回来？他就一个人，在哪里不是过啊？

不几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天持续阴沉沉的，却不见雨雪，正是南方人的小年，我们淮北平原也是如此！小年是一个重要的民俗节日，过小年又称祭灶节，吃什么也是很讲究的。北方小年晚上习惯吃饺子，意为给灶王爷送行，取意“送行饺子迎风面”。民间有“好吃不过饺子”的俗语。我早起晨跑，顺便从菜市场买些菜，准备晚上的饺子馅。

早饭后不久，一切收拾妥当，我正在整理公司的一年账目，忽然有人敲门，我想，谁呢？莫不是抄天然气表的小妹！打开门，我一愣，居然是三个人，或者说是两个半，为首的是他——多年不见的小强！依旧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神秘兮兮地杵在楼道里冲着我傻笑！张口称呼我李老师！这么多年来，他应该是唯一称呼我为老师的人！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白净的肌肤，弯眉大眼，对眼看人，眼里有一种迷人的光芒，身子略显得丰满，脸像十五的月亮。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白胖胖的！为什么称作她为女子，因为她明显是个妈妈，说称作女人，又有些不妥，毕竟也只有二十岁左右！我赶紧让他们进门、坐下、拿糖、倒茶，一切该尽的礼节尽了，才想到给正在上班的妻子打电话！

十五年前，我们在老家小镇上开办一个职业技术学校。一天，一个捡垃圾的中年人，矮个子，皮肤黝黑，头发和胡子一般长，但是看上去很结实，他站在学校大门口，不进也不出，更是一言不发。妻子无奈，便给我打电话，他见到我，因为认识，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要求，他想让儿子来学技术，将来也能找个工作，但是目前交不起学费，能不能先欠着，他赚了钱慢慢还？我们同意了，第二天让他过来！他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看着他略微倾斜的背影，战栗在北风中，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妻子聊起了他们的情况。他原本不憨也不傻，只是因为家庭变故而受到了刺激，人一下子变得不正常起来，年过四十，在外地捡了个傻女人，居然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刚出生不久，那个傻女人又失踪了。他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儿子拉扯大，好在儿子不傻，但是也不算聪明！这么多年来爷俩相依为命！因为他又傻又愣，亲戚朋友都躲之不及！前几年，国家实施危房改造工程，作为社区的第一负责人，他是我定点帮扶对象，我一块砖一片瓦的帮他们建了一个新家！也因此常常见到他们爷俩！他儿子叫小强，那时候约莫十五六岁！长长的大背头，于他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圆脸，一双眼睛大而无神，一笑便会露出浅浅的氟斑牙！

第二天，他果然去了，穿着好久没洗的衣服，浑身一股汗臭。妻子交代他要注意个人卫生，然后安排一个技术好的学员教他操作服装电机。随后，不但没有收他的学费，还经常资助他！虽然接受能力差，但是他很认真，半年后，在我们安排的一次劳务输出中，他和其它学员一同去了常熟。后来，妻子也曾陆陆续续收到他们的信或打来的电话！渐渐地时间长了也就很少联系了！

没想到十几年之后，他居然一家三口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一次的见面，让我们了解到他这么多年的艰辛和不易，这时候的他已经心智成熟了，而心智成熟不可能一蹴而就，它是一个艰苦的旅程。

十几年来，他先是在苏南的服装厂、电子厂打工，随后又跟着别人去了温州、广东，无非从事一些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再后来跟着广东沿海渔民出海捕鱼！他掀开头发给我看他额头上的一道刀疤，足有三寸长，那是一场群殴留下的！经历的多了，他才明白什么是人生如旅，也要同样感谢悲伤和痛楚，若没有凄苦的记忆，怎么会让坚强领悟心平气和，无关风月的只是那一座内心的城池。他的女友是他在浙江一家镀锌厂务工的时候认识的！河南人，中学毕业就随父母外出务工，虽然没有像小强那样吃过那么多的苦，却也深知生活的不易！起初，一个厂子里上班，时间久了彼此熟识，但是远没有到男女朋友那一步！一次工厂停电，夜班结束的早些，她在回驻地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酒鬼，不停地纠缠她，谁知，小强就跟在她后面，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帮忙解了围！她很纳闷，和他并不同路，怎么就遇见了？小强傻笑着道出了原委，其实从厂子里出来，他发现夜已更深，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就悄悄地送她，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一幕。他为人诚实，并且说出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其实每天夜班之后，他都用这种方式送她回家，只是她未曾察觉！她被他的用心良苦而感动，一段不平常的经历，让他们渐渐地走到了一起！

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男屌丝，一无所有，但是她却偏偏爱上了他，她父母是坚决不同意，为了防止他们结婚，有意识的藏起了户口簿，并控制了她的身份证！而她也一意孤行，铁定了心要跟小强！不久怀孕了，并生下宝宝！此时此刻，她的父母看到可爱的孩子，心软了！再加上她的哥哥刚刚离婚，做为父母，他们的心都操碎了！从此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为了赚钱，他开始从事工资高而风险大的职业，做过城市蜘蛛人，专业清洗高楼大厦的外墙面；做过夜间深海捕鱼的短工；做过货轮的搬运工！积攒了一些钱，却在两年前被他表哥——所谓唯一对他好的亲戚，借去了一半，至今尚未偿还！

他就是太善良了，善良的有点傻！这是她心目中的小强！

就在两年前的冬天，他父亲又患了严重的忧郁症，一天到晚在老家周边的乡镇游荡，最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冻死在旷野。他谈及此事的时候，表情很平静，这一切似乎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又或是他已经看淡了和父亲的生死离别。从小到大，他们的生活一直很艰难，基本上依靠救济金和低收入家庭补助，因为不够低保户标准，每到年、节，我都要给他们张罗几袋面粉，一些色拉油等生活必需品。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止，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和妻子都去看望他们，一直到几年前我们搬到县城居住。

那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是帮他们盖的房子，门窗上没有整块的玻璃，贴上农膜，屋子里到处都是捡来的废旧物品，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一切让人不禁心酸！

如今想来，不知道小强的女朋友见到这样的场景，会作何感想！在现如今的社会，只怕百分之百会甩头就走，而这个女孩居然不嫌弃，这让我又一次相信：这世界上原来有真爱！

他父亲送葬期间，他们临时租住别人的房子！虽然按照当地的习俗，倒头、火化、守灵、殓葬，然后按照每七天为一期的祭奠，一个环节也不曾少，但是整个过程也难免有些仓促。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看到小强如今也有了孩子，倒也为死去的老人感到宽慰。一切结束之后，小强去了威海，准备跟一艘货轮出海，他就把妻儿托付给他表哥表嫂一家，多少有个照应！出一趟海二个月，他带回来二万元，眼见日子越过越好！孩子稍大一点，女友带着去了常熟，把她母亲接了过去，帮他们照顾孩子，她又进服装厂上班，而他依然在外打拼，这次回来，他们相商，原来的房子不能住了，现在农村控建，打算在老家镇上买套商品房！

我和妻子都为他们高兴，吃完午饭，我开车送他们回老家镇上，一路上交代他一定要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过日子！其实也是说给他女友听，因为我了解小强，只是为这个家庭而担心罢了！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几个月过去了！疫情期间，偶尔在微信上彼此嘘寒问暖！而他常常在朋友圈晒晒儿子照片，看得出他内心的幸福！可是前不久，他给我发了一段语音，我知道他文字的表达能力，所以很认真地听他诉说！

消息让我吃惊，就在不久前，女朋友提出和他分手！他正在沮丧和颓废中，我忙问为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点，主要是因为买房子，女朋友的父母要求小强去他们河南老家买房子，借口是他没有父母，以后就以女方家为家，这一次女孩听了父母的话，而小强坚持到自己的老家买房，传统观念让他认为到女方家去生活，等于是做上门女婿！也许女方父母确有此意，因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三十几岁了不但没有孩子，婚姻也失败了。听到小强的一番诉苦，我先问他不去女方老家居住的心理原因是什么？他说，不想将来成为上门女婿，更不想让儿子将来随女方姓，这样他们家就断了香火！我笑了，劝说他，“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落后思想，再说对方还没有明说这一层嘛！而且，现在政策允许了，将来你们还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为了孩子；也为了这个幸福的家；更为了她！这些都不是问题。”他采纳了我的建议！但是又说，已经闹僵了，女方带着孩子搬出去住了，我就劝他以看孩子的名义，多去接触女友，并且主动作出让步，她会体谅的！

我说，“既然她能够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跟着你，就说明她对你是真心！好好珍惜吧！”

不久，又可以在朋友圈看见他儿子的日常小视频了，看得出他的爱又找了回来，满满的幸福，感染了关注他朋友圈的每一个人！

前几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房子已经订了，在女孩老家居住地的县城，年底就可以上房了！三居室，一下子付了七成的首付！听了这个消息，我禁不住马上告诉了妻子，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一声叹息！一个幸福的家庭来之不易！对于他更是无比珍贵！但愿他们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走下去！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的平淡似乎更加重要，因为最平淡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又连忙拿起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只是说，我们等着吃他们的喜糖！毕竟，他们还没有领证呢！

这几天，我的梦里总是时常出现他们拍结婚照的情景，他穿着白衬衣，头发剪短许多，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衬衣，秀发垂肩，他们肩并肩坐着，头挨着头，阳光明媚般的微笑，目光流露出对美满生活的自信和期待！他们的笑脸忽然幻化成两朵盛开的玫瑰，迎着风，摇曳着，飘来阵阵清香！

我醒来，却再也无法入眠！月光如水，柔柔静静，像五月纯真的脸庞！夜色阑珊，落地长窗外，那些盛开的花在月色下摇曳，洒了一地的花影。

远处，一片月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