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坐在竹椅上,瞩目一两瓣飞翔而去的花朵;当我眺望依依行人从门前走过!我沉思,抑或思想跳跃式的感慨颇多,季节周而复始,一年一年这样的来去,而它,这条横亘门前的路,一直是如此沉默!
从前,我沿着它纵向西望,想寻找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闲暇时,父亲会有意逗留在门前,和过往熟人打招呼!
鲁迅说,地上本来没有路,人走的多了便成了路。一切向前走,都不能忘记走过的路。要知道从哪里来,更要知道向哪里去。
我们都曾经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回,感受人生的不易,行走的艰难!但是没有体会到如此过程的意义,只是这样的成长起来!又想踩着它的心窝窝奔赴远方!去探索和探知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从前,它只是家门前的一条乡村道路,大约四五米宽,却是向西两个村子的主要道路。这条路,许多年来,承载着许多人和事,包括生与死,因此在乡人的心上它有着无比重要的使命!而它,始终如一,默默地从蜿蜒曲折变得笔直,从羊肠小路变成混凝土乡道,沿路依旧是: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初春鹅黄,深秋金黄。三年、五年变化不大的风景。
儿时的记忆,尤为深刻,那时候它只有三两米宽,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腿泥,也许只有春天,一场细如牛毛的雨后,它才会有最佳的状态。地面微湿,但是没有泥,更不会扬土,大踏步的走起来,依然不用担心会弄脏了鞋子!那时候行人的感觉真是如沐春风,所谓春面不寒杨柳风的得意,应该与脚下的路也有关吧!每到逢集日,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悠闲自得;有的着急忙慌;有的从从容容;有的一路奔波,脸上都带着自己的故事。
二
彼时,常常遇到一对盲人夫妇,大约六十来岁,因为我们老宅的对面是一家理发铺子,陈旧的设施,古板的师傅,因此这里常常聚集四邻八村的中老年人,这对盲人夫妇亦在其中,他们是说书人,只是从来不在当地开场子!说的是琴书!琴书是一种中国民间艺术。曲艺中的琴书,因演唱时用扬琴为主要伴奏乐器而得名。琴书的表现形式不一,有一人立唱,两人或多人坐唱或走唱,也有分角色拆唱。唱词也根据其乐曲,有七字句、十字句和长短句之分。有说有唱,一般以唱为主,以说为辅。伴奏乐器除扬琴之外,也兼用三弦、二胡、坠胡等。
解放前,遍地闹灾荒,人民生活更是苦不堪言。盲人朱有贵的父亲,自幼双目失明,携家带口远离故乡,沿街乞讨至鲁南临沂地区,夜晚听唱琴书表演后,见有好心的百姓送衣送粮,基本能够糊口。老朱想,假如自家孩子学会这门技艺,总比沿街低三下四地乞讨强点儿,于是,老朱父子便苦苦哀求琴书班主,收留儿子为徒,琴书班主动了恻隐之心,便收留了朱有贵,没想到他很有悟性,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后来,师傅把女儿也嫁给了他,朱有贵为了报答师傅的恩情,一直将他养老送终之后才带着妻女归回故乡!从此凭着这门技艺,走南闯北,养家糊口。他妻子视力极差,但是没有到盲的地步,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视力正常,女儿也是盲人,朱有贵便从小教女儿表演琴书,除了儿子留在家里读书,他们夫妇带着女儿,经常到外地演出,那时候,叫讨生活!他们出行,妻子在前,背着三弦,用一个竹竿领着他,他常常挎着一个布袋子,前面装在二胡,后面好像是一些干粮,他们就这样步行,慢悠悠地从这条路上走过,一般出一次门大约两个月才能回来!
理发店的刘师傅和他很熟,他一边给他理发一边和他聊天,那时候我还小,也听不懂他们都聊一些什么?只可能是外出的经历,他把他的头刮的光光的,像个青皮鸭蛋,然后给他刮胡子,他深深的眼窝,干瘪瘪的,让人看了恐惧。每次遇到他我都会远远的躲开。
朱有贵应该是徐州琴书的最早传承者之一,它曲调优美、乡音浓郁、委婉动听、沁人心脾。它的伴奏乐器,音质明亮清脆,能模拟人言鸟语,托腔送韵,浑然一体。它的语言生动、幽默活泛、雅俗共赏、引人入胜。它是个既能登上雍容华贵的大雅之堂,又能深入到土巴简陋的场舍工地,深受广大人民喜爱的土中带洋、俗中蕴雅的乡土艺术。
家乡的琴书属徐州琴书范畴。而徐州琴书是江苏省三大曲种之一 (另二种为扬州评话、苏州评弹)。扬琴始见于清康熙时期李声振编写的《半戏竹枝词》里:“四宜轩子半吴音,茗战何妨听夜深。近日平湖弦索冷,丝铜争唱打扬琴。”
“琴”指扬琴,“书”指书目。主要伴奏乐器扬琴与演唱内容的书目相结合,便构成了这名副其实的曲艺品种琴书。
随着艺术的发展,加上融合山东快板,河南梆子,泗洲的柳琴戏等传统技艺,琴书各有各的唱腔韵味,各有各的方言特色、音乐风格与语言风格,都包含着地方色彩,形成了不同的流派。徐州琴书分上路琴书和下路琴书。家乡琴书既有粗犷有力、朴实无华的唱路、又有灵活细腻、华彩流畅的唱路,是融会贯通的一脉。
三
一条路就如同一支笔,几十年来一直写着自己的故事,从前农村种棉花多,每到盛夏,常常有农药中毒的事件发生!接连不断的阴雨,暴雨如注的晌午,路上已经是积水成潭,仔细回想,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水泥路,偶尔会有一人赶着一头牛,牛拉着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爬犁,病人躺在上面,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牛吃力,只是慢吞吞地,赶牛人着急的满头大汗。如果遇到急症或是中毒抢救的事情,他们会组织十个八个乡邻,连着麻绳床带人,抬在肩膀上,泥水在狂奔的脚下炸出了花,泥浆飞上天,一组累了,再换下一组,就这样轮流上阵,一直到镇上的卫生院!沿路围观的人,也都一副焦急的表情,并能自觉地给他们让路!也有用爬犁拖着死人的,已故的人被农膜束成个人形,木乃伊一般可怕!那是殡葬改革以后,火化刚刚被人们接受!遇到这样的情景,我们会被吓得好几天晚上不敢出门!
一条路也是一条消息通道,红白喜事,婚丧嫁娶,迎来送往!日子是一天一天积累起来的。从前,庄稼人赶集,起个早,烧一锅稀饭,胡乱吃几口,馒头干裂了,就放在稀饭里泡一泡,家庭常备小菜,什么腌萝卜干,干盐豆,糖蒜,五月里便有了咸鸭蛋,自家腌制的,自家鸭子或鸡下的蛋,用井水洗干净,找来山塘里的红土,加上适当的大盐粒,加上水和成泥,鸡蛋或鸭蛋在泥里滚一层,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一个口小肚子大的罐子里密封,装满以后封上盖子,使之与空气隔绝,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取出,洗去表面的红泥,煮熟了吃。当地最著名的是高邮的咸鸭蛋,有双黄蛋,用刀一切两半,那蛋黄金黄色的,滴着油,尝一口,咸香四溢!味道鲜美!吃罢早饭是为了赶个早集,那时候自行车稀罕,多是步行,三五个成群结队,一路上拉着呱:拉庄稼、拉生活、拉子女!那是路上最热闹的时候,每遇到这样的阵势,首先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今天逢集!
街里逛一逛,农忙的时候时间金贵,直奔主题,该买什么卖什么,直接去市场,闲的没事,可能一直逛到晌午西,因此,通常庄稼人的午饭很晚,足足比街上晚一两个小时!舍得花钱的可能在街上的路边摊随意吃点,然后晚些回去,也有三五个成群结伴去下馆子的!
我们小时候,最常见的是遇到媒人带着青年男女去订婚的场景,我们这里把订婚叫过贴,属于“三书六礼”之中的一个环节,青年男女初次见面,叫相亲;媒人说和,二人有意,叫处对象;相处一段时间,彼此感觉钟意,就可以在媒人的穿针引线下过贴,也就是订婚了;随后才是定日子,谈彩礼,催妆,结婚!因此过贴的意义重大,无论男女定了婚就等于公开了彼此的关系!这时候也是一个考验的关口。他们一行会有很多人,男女双方的母亲、媒人、甚至七姑八大姨,都会来当个参谋。路远的坐着拖拉机,近一点的要骑上几辆自行车!浩浩荡荡而来!规规矩矩的对待!这应该是男孩最紧张的时候,生怕说错一句话!因此聪明的总是保持沉默和微笑,嘴巴甜一些,该称呼的长辈一定不能怠慢!中午东西买完了,在最好的饭店摆一桌酒席,等大家吃完喝完了,这一关才算圆满结束。每到这时候,最先离开的总是年轻男女,他们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从门前路上如风一样而过,还没进村,就会遇到调皮的孩子堵着路,或是拉着车把,要糖吃!
四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时光匆匆离去,不同往日!不知不觉间,感觉它窄了许多,并排两辆轿车还要小心翼翼的让一让,有车过的时候,就连行人有时候还要站在路边沿等一等!偶然的一次聊天,隔壁理发的刘师傅说,盲人朱有贵已经故去了好多年,他的瞎老婆子也死了,女儿出嫁到远方,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广州,他们家的老宅荒凉了好久!我忽然想,从前常走这条路的人,现在还有多少?又或是还有谁记得这条路,春节临近,车来车往,年轻人会给每一个地方带来生机和活力,春节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们像候鸟一样完成了一年一次的迁徙。站在门前远眺东西,路直了,显得宽,从早上到黄昏,多是老人蹒跚地从村庄走来,中年人稀少,年轻人更少。仿佛一天之中,只有黄昏是最动人的时候,因为带着孩子在镇上读书的女人们,会叽叽喳喳地从这里归向村庄的鸟巢!随着农民集中区的建设,一个个村庄消失在地平线上,小镇变大的同时,这条乡村路只怕更安静了,它就这样安详地躺在时光中,任由春风拂过,秋雨散落。
我有时候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它成为一条无人走、无人知的荒路?去年,一个好消息,让我兴奋了好久,政府规划并迅速实施了,这条路的拓宽工程,起先我以为只是说说,却没想到年前回家,路就已经铺设完成了,而且七米宽的柏油路,一直通到安徽我们邻省邻县的镇上,2020年的春节,这条路又恢复了它的生机,它又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了!隔壁的理发店里,老刘的生意开始火爆,各种家用车一天到晚川流不息,忽然之间,我好似明白了什么?这条路的命运就真的只是它自己?
它难道不是一个村庄,一个时代的缩影!难道不是一代又一代人的经历......
抬头望向远方,路两旁大树的枝干投影在地上,风吹过后,树影婆娑。我蓦地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读诗,“门前向城路,一向复一曲。曲去日中还,直行日暮宿。”那时候不解,只是死记硬背,如今看来,理解也并不重要,只有时间才能让我们感悟的更深!它如同一缕光从岁月的身后流淌出来,无论白昼和黑夜都是无比的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