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人家

浮萍依依，充满池塘水面的时候，初夏会像一只灰色的水鸟，在阳光的岸边徘徊。对岸一丛丛挺拔的竹，已经许多年了，遮挡着低矮的瓦房，从前，那是一两处檐舍相连的场屋，在风雨中相依、相伴渡过了无数个秋冬。中间窄窄的巷道只可容下一个人通过，房顶如今虽然换了瓦，而且是不同的颜色，在行人的眼睛里，总是如补丁一样显眼。

一

沿着池塘四周的高大的杨树，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伐殆尽，新栽植的槐树，光秃秃的无精打采。南岸除了住着一个抗美援朝退伍的老兵，还有一个善于捉鼠捉蛇的另类人家，我曾经进过他们家的院子和堂屋，墙壁上挂满了鼠皮，特别多的是黄鼠狼的皮毛，甚是恐怖。

从前，农村人很迷信，对黄鼠狼既敬又怕，大多认为黄鼠狼进家里是吉祥的，所以不打它，也不伤害它，只要打开窗户，敲打盆子之类的物品，黄鼠狼就会被吓跑了，若是吃了家禽之类的，也不敢伤害它，以免给家里带来厄运，因为黄鼠狼又名“地仙”，很有灵性，一旦伤害了它，就会给自己带来坏处。小时候，就常听奶奶给我们讲关于黄鼠狼的故事，多是知恩图报，怎样解救一家人与水火之中的；也有因为得罪了它而被它打翻烛台纵火报复的。故事里被解救的当然都是良善人家，也多数是穷苦人家，而被报复的又多是为富不仁的大户之家。一时间，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黄鼠狼成了劫富济贫的侠客。

从前，我们家常常有黄鼠狼光顾，有时候，它会从阴沟里忽然伸出脑袋来，专注地望着你；有时候，它会莫名其妙的在葡萄树下，东张西望。

记得有一次，正值盛夏，我一个人在家专心致志地写作业，庭院里十分安静。晌午十分，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透过窗玻璃我看见一只黄鼠狼，浑身金黄色的皮毛，眼若黑豆，正在机警地四处张望，只见它大摇大摆地走到葡萄树下，抬起头，注视着什么，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到原地。我忽然发现，它是用两只后爪直立行走，而两只前爪很自然地放在胸前，像人一样的走路，莫非成精了？这样怪异的场景让人不寒而栗，我顿时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后来听长辈们说，它是最善于模仿人的行为举止的，有的更调皮，会跟在人的身后走，我想如果是晚上，那岂不是更加惊悚！

我家院子里的下水道直接通到对面的池塘，从前，院子里长着两棵十分旺盛的葡萄树。每到夏季，葡萄架下，浓荫蔽日，庭院深深，很有一番意境。但是年长的人劝说，快把那两棵葡萄树砍了吧？会招来不必要的虫子，起先我不信，渐渐的，才知道生活的经验是可贵的！因为每到夏季，清晨抑或是夜晚，常常有蛇爬进院子里。一次清晨，刚刚新婚不久的妻子在下水道边洗衣服，一条蛇居然匍匐到她的脚上，她吓得不敢喊也不敢动，还是母亲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它请了出去！还有一次是夜晚，父亲发现一条大的蛇爬进了黑暗中的厨房，我拿着武器准备与它搏斗，谁知，打开灯之后，所有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根本没有它的踪影，我常常幻想它已经变身，又或是躲在你发现不了的阴影里，正狰狞地准备对你下手。后来黄鼠狼光顾的多了，顿时不见了蛇鼠的踪影。相比较来说，黄鼠狼还是比较可爱的，只是名声不好而已，但是多半与鸡有关，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其实，它是很少吃鸡的，主要以鼠为食物，应该算益兽。

它圆圆的脑袋，耳朵小小的，眼睛又黑又亮，身体偏长。身长大概是30-50厘米，尾巴长15-20厘米，体重只有1-2斤。它不但很少祸害人类，反而对维护生态平衡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二

池塘的西侧住着一家经营熟食的老王，又黑又瘦，人送绰号：“烟鬼子”。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脾气臭，为人倔强，人称“犟驴”；二儿子有哮喘，一副病病怏怏的模样。因此，他们到了三十多岁，一直单身，老王心里着急，就找好友商量。好朋友登门，当然要好酒好菜招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打发妻儿去厨房吃饭，他和老友单独说话，老友开门见山：“拿出来吧！”他犹豫片刻，从里屋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了一个小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尊很小的观音坐像，老友仔细的端详好久，确定不会走眼，便和他隔着袖子，打哑迷一样的伸来拳去地讨价还价，一番折腾之后，老友把随身携带的包给了他，把那个坐像包裹好，带走了，临走时还写了一张欠条，承诺五日之内付清尾款。第二天，老王就张罗着媒人给儿子说亲！于是两年内娶了两房儿媳。她们都是云贵远嫁过来的女人，贤良淑德，勤劳能干。隔年，他抱上了孙子孙女，从此，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彼时，我很纳闷，究竟是什么物件？让他一下子翻了身，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庭也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一件南北朝时期的纯金观音像。至于卖了多少线？这就无法核实了。

对于先人藏宝，后人享用的故事，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家乡的小镇上时常上演！

我家西邻是一个近房本家，祖父解放前在小镇上开着唯一的生药铺，起先他只是给别人打工，后来大掌柜出了意外，药铺就被他继承了。为了躲避土匪和国民党的兵祸，过去的人常常把金银细软砌在墙中，或者是埋在地下。由于时间久了，知情人本来就少，加上物是人非，后人在拆老房子重建的时候，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们家拆除老屋，一面山墙被推倒的同时，“哗啦啦”散落一地银元。而他的同胞兄弟，在拆除原来生药铺老屋时，从地下挖出了成罐子的鹿茸、人参、银元。所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只要不挥霍，有的外财当真够他们享用一辈子了！其实这些也不能说是外财，毕竟是上人利用智慧和精力赚来的，只是留给后人享用罢了！同样的故事，我想在山西应该更多，小镇人大多是山西移民，把银钱窖藏起来，也是传承了先人的癖好！

三

虽然历经多少代人的变革和继承，小镇人至今仍有很多生活习惯和山西人相似，比如说饮食，仍然以面食为主，大多数上了岁数的人很少吃米。其实小镇上的水稻面积已经占据了秋熟作物的一大半，但是所收获的水稻大多直接出售，小镇人把米饭当作一种很稀罕的主食，一般家中来了亲戚朋友，或者是偶尔有什么喜事需要庆祝一下，才会煮米饭，而且都是午饭。而馒头却是一顿都不能少的，我见过很多一点米都不吃的老人，即使是粥里的米粒，他也把它吐了出来，老太太常常在一旁骂，“老不死的，糟蹋粮食！”而他们吃起面食那是一个个狼吞虎咽，馒头一顿能吃几个，面条最喜欢吃自家的手擀面，又宽又厚，锅开以后必须要添加四到五次的凉水，否则不熟，然而只要断了生，他们又喜欢立刻盛到碗里吃，这时候的面条够劲道，这样的吃法我们叫白水面条，一般是有下饭菜才会这样吃。兑上葱姜酱油醋，调好汤汁的面条更加惹人馋，葱姜的清香，会随着一勺滚烫滚烫的面条汤的倒入，即刻被激发出来，远远的清香扑鼻。这样的吃法被称作兑汤面条。家乡人喜欢吃凉面的不多，即使是三伏天，也吃着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一碗面没吃完已经是大汗淋漓，那叫一个畅快！冬天吃手擀面的花哨就多了！羊肉面条是最美味的，新鲜羊肉下锅白水煮熟，取出晾凉切片，开锅的羊肉汤直接下入面条，待面条开锅倒入切片的羊肉，放少许盐、胡椒面再稍煮片刻，口味重的可以滴入少许甜油，盛入碗中再撒些碎香葱和香菜。这样的羊肉面条既有羊肉的鲜香，又是原汁原味，味道十分鲜美。不过会吃的乡人只选本地的白山羊肉，白山羊吃淮北平原的青草长大，生长周期较长，肉质鲜而不腻，紧实而脂肪含量低，应该是羊肉中的精品。

四

池塘东边住着一个屠宰户，他们家是专门杀羊的，对于羊的认识和了解绝对是行家，特别是一家之主——老李头，什么西北羊，黑山羊，槐山羊，波尔羊，黄羊，说起来是头头是道。作为屠宰户，他们家至今已延续了五代。只是很少杀牛，猪更是不涉及，专业杀羊。放血、剥皮、剔骨一道程序下来，熟练而又利落。从前，我们常常看得眼花缭乱，每次都犹如又温习了一次庖丁解牛。用老李头的话说，什么庖丁解牛？不过而已，常干罢了。也是，想那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我亦无他，惟手熟尔。”想来确实有道理，正如有人说过，专心做一件事，累以时日，一年不行三年五年，再不行十年八年，一定会让人成为行家！我就认识很多从前目不识丁而且普普通通的老年人，因为潜心于基督教，居然能认识圣经里所有的字，甚至能成篇成段的背诵，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辛劳？然而，他们就做到了。从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事实证明，只要肯登攀，万事皆不难！

从事屠宰行业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标志，那就是他们身上的腥膻味，特别是屠羊的人，味道更足，这不禁让人想到蒙古包里的味道。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有成群结队的狗冲着他们狂吠，因为它们的嗅觉更敏锐。

五

不久前，那个曾经参加抗美援朝退伍的老军人离世了，他是个传奇人物，不但经历了九死一生，而且嗜酒如命。有人说他不是好酒，而是烂喝，一天到晚酒瓶不离手，无论是走路的时候，还是劳动的时候，总是时不时的呡一口。就连上厕所，他也不放下手中的酒瓶，我们亲眼所见，他常常拎着酒瓶从厕所里出来，摇摇晃晃地朝家里去！他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大多与酒有关。中年时，为了和别人赌一瓶酒，他可以生吃一整条鱼；可以割一整夜麦子；一次邻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车坏了几辆，听说他是这方面的修理行家，就来请他，他不负众望，很快就修理好了，公安局的领导问他需要什么报酬，他只回答三个字：有酒吗？从此，找他的人多了，他的酒也源源不断了！只是他喝酒有个怪癖，就是基本上不吃菜，他说菜的味道会夺走酒的香味。他是以酒当茶了，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他嗜酒的起因，在朝鲜战场上，他负了伤，一块弹片留在了颅内，每每疼痛难忍，只有酒精能让他减轻痛苦，时间长了，他就有了酒精依赖症。却仍然活了八十三岁，也算长寿！用他的话说，能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多活一天他都算是赚得，也许酒醉能让他忘记曾经血与火的经历；忘记自己牺牲的战友！他选择了酒精，不是一种逃避，而是一种继续活下去的方式！

他是一位老英雄，我们应该向他致敬！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从前，我最喜欢初夏雨中的池塘，像一方明镜被笼罩在烟云之下，一塘的浮萍，一塘的风采，草色从苍翠中漫过夕阳的晕黄，是熟透的颜彩，就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初夏的雨，是如此的迷离，纷繁打乱片刻之间的宁静，初夏，风若云影；雨如珠帘。雨后的池塘，格外的清新娇媚。而池塘四周的平常人家，依旧是炊烟袅袅，晨光暮色，继续着自己的故事，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不绝如缕！

正是由这些平常人家，才组成了这个不平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