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心窝里磨着石子,人们都在巴巴地活着。
别人的故事里,单车都上着好看的色彩,姆妈摇晃着把头,单脚轻盈地在石板路上点上两下,孩子和姆妈便一同陷进风里去了。瑛子也坐过母亲摇晃着把头的单车,紫色的车在小巷里一会儿显着身子,飞快地滑过,又像蝴蝶儿似的,突然被空气扼在一间玩乐城前。瑛子被母亲抱着下来,温润潮湿的宽厚的嫩滑的手掌一把包住瑛子的小手,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小手。
母亲带着瑛子进去了,是去找阿哥的。
瑛子一手被母亲拉着,一手死死攥住母亲身上的汗衫,她看着母亲的脖,伸得老长,便也不再害怕,也学着母亲把脖往远了伸出去,两双眼寻了半天,也没见着阿哥的影儿,母亲温润潮湿的宽厚的嫩滑的手掌忽地便凉了,这会儿倒像是瑛子暖起母亲的手。母亲把手攥得更紧,生怕瑛子也像阿哥一样找不见踪影。瑛子小嘴撇了一下,说不清是手被攥得疼了,还是在巷子里绕了许久,让风给吹累了。回家的时候,母亲没再摇晃着把头,只是推着车,瑛子坐在车后面的小椅子上,啃着母亲刚买来的热乎的香肠,小嘴细细地嚼着,眼睛也跟着一齐用力,浑身都被不停冒出的白色的烟引着!忽地,白色的烟断了,车子也在傍晚的风中停住。瑛子抬起眼看着母亲的头一点点沉下去了,埋进胸口里。车子便开始同这小巷里的风一起舞了起来。
小巷里的风真冷,像极了流下的母亲的泪。
依旧是粘着铁锈的大门沉闷着响,是阿哥回来了。这夜,母亲让瑛子早早钻进被窝里,瑛子听话地把小眼闭着,耳朵却扒开被子直愣愣地竖起。母亲坐在门口那把木头椅子上,瑛子却没听见母亲起身去应。大门又响着了,瑛子这次听见那张破旧的木头椅子开始“吱呀呀”地叫着。
门开了,风呼呼地灌进来。
是风把阿哥和母亲身体里裂开的声音绕在了一起,哭声和骂声一并钻进了瑛子的耳朵里,把瑛子的耳朵撑得生疼。那把木头椅子炸成了花,还没等瑛子听着,就散落一地;是母亲的手一下拍在阿哥身上,阿哥竟一瞬间起不来了,声音都随着一齐被摁到地底。末了,瑛子的耳朵听见阿哥一下推倒什么,一堵厚厚的墙——母亲的身体一下淹没在冰冷的泪水中。
这夜,母亲的泪凉,风也凉,屋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瑛子不敢再把耳朵竖起,不敢再听那门沉闷地响。那年,瑛子是个六岁的娃娃。
瑛子再长点,快赶上厨房的老厨柜高,也和其他娃娃们背上花书包去上学堂。咿咿呀呀会了好些本事,一回家就忍不住学给母亲。那天瑛子的花书包还没像个小石头“咕咚”落到水里一样落到床上,就到处寻不到母亲的影子了。瑛子看了看厨房,锅碗都是凉的;看了看卧室,被子依旧像个豆腐块一样,白花花的还有着母亲身上的味道;看了看厕所,灯是灭的,只有水龙头叮叮咚咚唱着好听的声音。瑛子继续寻,却发现母亲的影子爬到了窗口。瑛子歪着脑袋,眼睛像是会呼吸一样一眨一眨,嘴巴里说道:“妈,那台子上多凉呀!快下来,瑛子饿了,瑛子还要给你学今天背的课文呢!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聪明的你……”瑛子挠着耳根背不下去,一转身跑到房间里拿起课本又看了起来。
母亲的影子慢慢落到地上,在房间里慢慢拉长。厨房又热闹起来,钨丝灯泡闪着橙色的光,有甜丝丝的味道。瑛子坐在矮凳子上大口大口喝着热汤。母亲把橙色的灯光掐灭,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回卧室,那身子沉的快要压在影子上了。
屋里,灯没亮,母亲和影子一道被黑凄凄的大口吞没了。那年,瑛子十岁。
瑛子是个好读书的孩子,花花绿绿的绘本和图书堆满床头。小时候,瑛子要数着和北京城南胡同里的林英子玩得最好,隔上一两天就得趴在床上同她玩上一宿。小豆子说话总是重复个不停,呆呆的倒也可爱,却没英子机灵。再长大点,瑛子念了中学,认识了少平和晓霞,还有住在桑菲尔德庄园的简爱小姐,富贵和老牛在时光里回忆,瑛子也同他们在一齐坐着,背着被太阳烘的发烫的土墙。
门外总是乱着。
大人粗俗的吵骂声压痛了瑛子翻动着书本的手指,淡黄的书页被折出印痕,瑛子便拿出另外一手温柔地舒展开。她把头满的扎在书里,想着书里会清净些,那里或许会有个温柔的世界。
它会把六岁的小瑛子轻轻抱回家,趁天还亮着就让她沉沉地睡去,做个美梦;它会拉长那天放学午后的阳光,等母亲把晚饭做好,等家里亮起甜丝丝的光,等瑛子再把“燕子去了……”背熟;它也会让卧室的房门更大点更厚一点,声音便再不会压痛瑛子的手指,书本永远平展舒畅。
瑛子心里磨着石子,温柔地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