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师
即便是春秋无义战的年代里,中原霸主们还会以“尊王攘夷”会盟称雄;即便是替人执兵杀伐的武人,在那时也有自己最爱的凯旋式,那便是致师。
一如史书上姜尚第一次于牧野致师商纣那般,准备致师晋国的楚国,派出了一支三人为组的队伍。此刻,因郑国之故,准备军事上争霸的晋楚两国剑拔弩张,尽管楚国假意同意求和,可晋国一方大营的防卫依然戒备。驾驶战车走在前往战地颠簸的道路上,旌旗下的三位楚国勇士也商讨其如何以一乘之力,来致师晋国一国的效果。
一手驱驾四匹战马的是御者许伯,他是一名老练而镇定的军士,即便与同袍高谈阔论,双手不忘控马,他用独特深厚的嗓音说道:“我认为,既然致师,就要把车驱得飞快,让旌旗都因高速微垂,叫敌人望尘莫及,安然返还!”可在此时另一外老兵乐伯急冲冲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如果是车左,致师的话就应该左右开弓,射杀敌军,还能代替御马,将马匹整理干净,再不失风度地上车归还,才像样子”。将手中长戈往战车敲了又敲的,是车右摄叔,负责近战杀敌的他早就等不急要让白刃见红了,轮到他发言,便立马慷慨陈词道:“我是车右的话,就得在致师中杀入敌营,割下敌人一耳,捉一俘虏,才是英雄!”说此得意处,最年轻的摄叔就不忍夸耀自己的战绩,时而抽出短刃炫耀,时而说几句一直吹嘘的往事。专门射箭的乐伯哪有什么像摄叔一般深入阵中的战史,听着对方讲杀敌的旧事,看着他展示骇人的伤疤,虽然嫉妒得着急,可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压下摄叔的傲气,只好暗暗在车后狠狠跺脚。如此车上的喧哗闹腾持续了半晌,突然就被车前的动静压过了,几阵马匹突然的嘶吼挣扎后,一车人才好不容易地立于摇晃后的战车中。
“且说同袍们,”最先恢复镇定,开口说的话便是许伯,“如此争执,我们大可在此争执到天明亦难结束。但是致师之事,只因一人之喜恶,怎能顺利而归,如果先在车上为功名搏斗,我们如何行进?”虽然摄叔、乐伯都是火气方刚的武夫,但也是绝非不明事理的老兵。战车的车轮再次轰鸣于道途上时,眼神专注于前方的许伯、双手已在控弦的乐伯还有严阵以待的摄叔,三人已然做到了勠力同心,他们似乎无声于行军征途,却已经憋足了巨大的杀气。
晌午,还准备造饭的晋军懒洋洋地窝在营内时,一面迎风招展的战车竖着大旗驶来。那迎面大写的“楚”旗下着实都是最显眼的甲兵武士,但根本毫不在意会被人发现。令兵们一声声招呼着,引来了其他士兵到营边观望这辆诡异的战车。战车上三人在众目睽睽中不断接近,一副可怕怪戾的神情也渐渐被人发现,可他们依旧不像是偷袭被发现的鼠辈,晋军的军曹站到了营地上方,拿着严厉的口气高声喊了又喊,但他们还是如同石头做的兵佣般,根本没有反应。
距离到了马车车声足够映入耳际的距离,晋军有限的警告还是没能让对方停下。就在晋军的传令即将要叫来弓手招呼时,此刻,一声可怕且凄厉的鞭声猛然打破了对峙的宁静。楚国战车的四匹战马在旷野发出响亮的悲鸣,随后在疼痛的驱使下,跑足了最大的速度,他们疯了般嘶吼的脑袋始终被许伯双手攥操着,左拐复右偏,马车急速而夸张地在晋军前用“S”形路线前进着,至于转得快到要迷乱晋军士卒眼睛的车轮之上的,是楚国战车上向后微斜的军旗。晋军上下一个个呆望着不可思议的战车,不过他们终究没意识到自己欣赏的绝不是来自友善邻国的竞速表演,但车左乐伯瞄准已久的箭矢此刻已经射出,故意镂空传声的箭头一阵怪鸣下令对方应声倒地。晋军在惊慌,可是战车仍然越来越靠近,箭矢不停在飞来,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晋军倒下,而战车的声音却莫名更加摄人心魄,那回响在空荡战地上的车轮声仿佛碾压过的是人心而非平原,那些伴随鞭笞嘶吼着的悲鸣不是马声而是鬼叫。
伴随伤亡增多的溃兵,晋军军曹拉也拉不回来,来回表演的楚军战车也突然制止了巡回驾驶,如同机关设计好的一样,立马在此时突进了溃逃的敌军中,车右摄叔在此刻也适时地站了出来,拿起长戈挥杀前后,伴随一声声豪气的战吼是长戈挥洒的血雨与应声倒下的尸骸。
看到晋军被奇袭弄得乱作一团,战车又十分得意地往回驶去,但那绝不是要逃之夭夭。就在马车刚好停在晋军营内的显眼处时,摄叔、许伯和乐伯三人一同下马。控马的许伯此刻接过乐伯手里的弓箭,帮他勘察戒备,另一边许伯却安抚乐伯驾驶的战马。即便如此,晋军还是没法安心观赏楚军的英姿,摄叔如同虎狼扑食一样,跳进了一处营垒,拿起短刃杀伤两兵,取下耳朵后,抱起一个奄奄一息的晋军就如猿猴上树般麻利地翻出营垒,把血淋淋的猎物扔到了车内。许伯,乐伯见毕各自换回了岗位,又一阵鞭响,马车再次凌厉地疾驰,躲开了了那些姗姗来迟的弓矢,立马打道回府。
纵然如此,晋国仍不罢手,对于晋国而言,他们此前曾二次击败楚国,受此致师之辱,怎肯不了了之。在楚军回阵的背后,是数量战车为首的三路大军,急着为本军报仇雪耻。宽阔的道路上不平,一下被数量战车齐声碾压着,不绝的颠簸和嘶鸣中,双方的战吼亦毫无停歇。机灵的乐伯挽起弓箭向左右射击,射杀御马者和战马,直至箭矢将尽,晋军依然很难接近丝毫。不过楚军马车疲惫迟滞,乐伯亦即将把箭矢射完,晋军的强军更还如狼似虎般咬定目标,致师三人虽然勇猛,但要存活至末,难能完成。乐伯握着最后的箭,迟疑地看着杀不尽的对手众人,心中已有不得不接受宿命的悲情。战友和战俘不停的喘息声,还有越来越多飞来的弓矢,一切加重着不安与紧张感,似乎有点忘记最初路上的不快,作为老兵的乐伯一想能打出一场耀武扬威的致师,战陨瞑目已是不错的结局罢。
耳边一阵激灵,乐伯似乎捕捉到了森林异样的响声。他回首望见了车前远处路过的麋鹿,他将最后一箭最后朝鹿突然射出,而同时也一下点化了健谈的摄叔找到求生的策略。
扬威疾驰的楚国战车突然停了下来。摄叔一人捧着插着箭矢抽搐的麋鹿,立于战友身前,四五辆晋国战车见此纷纷停下,而这包括主将鲍癸。如同最初在车上向战友吹嘘的神情一般,摄叔气定神闲,镇定微笑地向鲍癸献上猎物:“楚晋两国本为同好,不过今日未到时令,只好先打猎这只野味,为您及其仆从用作膳食。”
这无非是个临时强编的借口,在生杀予夺成为常态的那时,这名晋国的将军完全不予理睬这副辞令,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在《左传·宣公二十年》的记载中,鲍癸认为对方不仅善射,更懂说辞,应为君子,放行了这三人。这可以是那时不多的英雄惜英雄的例子,也是楚国致师传奇的威名所致。此战所属的晋楚邲之战中,晋国随后又有二将率队“请盟”,结果不仅失败还为大部队增添了麻烦,导致晋军在总体上于此战失利楚军。有人言中国古代的单挑无非是“北人的斗将”和“南人的致师”。而亦如《逸周书》所言的姜尚致师一般,勠力同心且义理所致者,方能真正扬威立信于军前。楚军致师虽有三人,但“皆行其所闻而复”,晋军致师,却“弃车而走林”,便是其道理的最好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