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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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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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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英雄之死

民国十七年元旦,广东省一个靠西的小县城里搞起了新年庆祝。这座县城虽说小而无名,但清朝推翻以来,当地的县治尚可做到勤勉,即便很多地方依旧残留着旧中国的弊病,但在当时依然可说得上富庶,庆祝晚会亦可做得有头有脸。官人富商处的宴席有朗姆酒、西洋乐与烟花不说,平常被驱赶的乞丐们还可多领到一些剩菜剩饭,算让当时肉食者做到了“与民同乐”。

而就这几乎无处不被节日气氛笼罩的县城里,却有人自愿把自身关在暗不见光的囚笼中。北方菜市场边上的山麓里,有座现已无香火的老庙。那近无光日的禁地中,家住南塘的陈非凡,提着酒菜烧着纸钱,独自惆怅着。即便山上时而会吹来凛冽的大风,中间隔着几片密林,但还是能听得到山下有宴席吹奏着《彩云追月》、有大官人放着炮竹烟花。不过这些不会让陈非凡所动,他双手颤抖但又不耐烦地插好香炉、撒完酒、摆好酒菜,盯着眼前烧着的纸钱,脑海里总会播放重复无数遍的画面。八年前,当时年轻的陈非凡看到了清朝推翻后不断焕新的社会,饱含一股作为年轻人极具的正义感,于是来到县城警署,做一名除害的警官。

不过就在最初几年,陈非凡在工作中又能体会不同于理想的东西,天天向他们埋怨的民众、不得不低头下气的官人、所有人都畏惧三分的地头蛇,而他也看到过一直未决的悬案,一些是上司都会讳莫如深的规则,直到在三年前,他本应该还可以作为“旁观者”思考这些未有解决的弊病,为什么一直残留,尽管他的刚直,只会让他一直做个普通警员。而三年前,一次夜巡里,他亲眼目睹了开赌场的王四,拖着一名醉女进了稀罕的洋车。当时的陈非凡睁着圆圆的瞳孔,瞪着那名号响亮的王四,他平时应该果断挥舞的警棍此刻,似乎被链子拴住一般僵住。不过,王四却主动走了过来,带着酒肉味道的他一脸和善地说了句:“警爷辛苦了,这点钱孝敬了!”,而一块还带着热气的大洋塞进了陈非凡原本紧握的拳头中。

“即便我把他抓走,他也可以花钱把自己保走吧!”

陈非凡如此地想,也如此选择了无声地放走了轿车。

同年年末,天气转冷的日子里,传闻有人为催债追杀至北山庙中,陈非凡和同僚作为前锋率先杀进了山上。二人的火把与左轮枪都进了阴冷的庙内,负责后殿的陈非凡,在庭院的放生池边一下找到了正在抛尸的凶手,借着火光第一眼,他便认出来这是王四。

“啊,兄嘚,今天捅了大篓子,不过你可当做没看到吧!”王四血染的衣服上还是一脸笑容。

“管我丢事,杀人偿命,今天带你进局!”

“嘿,兄嘚,你可收过我一块袁大头,真不怕我会让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豆腐冬瓜吗?”

“我……”陈非凡的舌头与身体都僵住了,在把柄面前,他毫无反抗。他本应该顺利贯彻的正义,却在自己所联想的事情面前十分弱小。他已经低下的头,在颤抖挣扎了几秒后,最终带着那把可以照亮现场的火把,背身过去。黑暗中的王四不仅得意,更也摸到了自带的盒子炮。

“危险,陈非凡!”

还没反应过来,扑倒梁非凡的同僚与王四同时开枪,一阵霹雳后,两人同时中弹。

“痛,痛,我祝你冚家富貴……”嗷叫不停的王四捂着伤口,却身体越来越僵,另一边的同僚则已经断了呼吸。两根在石砖上即将燃灭的火把旁,怔住的是陈非凡,他吓得冰冷的皮肤上,带着尚有热气的鲜血,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比受贿更痛苦。

那一晚枪战,王四没有活下来,树倒猕猴散,县城主要的赌场也被县官打掉充公,民风一振的宣扬下,陈非凡被尊为杀掉毒枭的英雄。只要在任上循规蹈矩,再多给上级表现,他的今后或许还能过得相对殷实。不过陈非凡却辞了警署,没有经商,没娶妻生子。每次做到孙文正像下的办公桌上,他总感觉那一夜的血还染在身上,那火炬的火像业火一样裹挟身上。

“罪孽的人会下炎狱,被烧死吗?”陈非凡是这样想的,他的指尖也能感受那要吞噬自己、弥漫全身的恐惧,不自觉哪来的寒颤又一下让他发现自己丢纸钱的双手,又不自觉放在火上烤着了。这种不自觉的分神已经持续很久,哪怕是尝试吸大烟,或者在赌馆内豪掷千金,都无法消弭。

也许是恐惧,就像每次盂兰盆节里,小时候的自己会被鬼故事吓得不清,陈非凡的内心也被那一晚自己对内心的背叛感到恐惧。他已经倘若无事地受了贿,还甚至包庇真相,接受了英雄的称号。在未能查明和理解真相前,陈非凡认为自己想当然地顺应了潮流,可是他已经为了自己沾上了别人的血。宛若行尸一般走在下山的路上,菜市场对边的同顺楼,开起了戏场,此时正唱的一出,便是粤剧“大排场十八本”里的《苏武牧羊》。那其实也是陈非凡进城前后,一直最爱的一出戏。台上的老生念白着“此生归汉不归胡”的语句,隔着假胡子唱着义正腔圆的戏词,不知不觉陈非凡的双眸里似乎有了点光芒,像被什么呼唤着一般,一步步走向戏台。

但很快他又停下了脚步,他又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人,借着节日蹭免费戏目看的市民、来回忙活的伙计、还有四周时而闪过的巡逻,那些人群里似乎正夹杂着能认出他的人,也许还会对他说上一句:“这不是缉私英雄吗?”,可他不敢也不愿再捡回那个身份,就像一件穿上就会疼痛的荆棘衣冠。

“真的不去吗?”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道,以为听错的陈非凡猛然回头,戏台灯火外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身材熟悉的人。

“真的不去吗?”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似乎是径直对着自己,而且还看透了自己的心思。陈非凡费解,可却也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戏台太亮了,人太多了。”

“不是!”那个黑影接着说道,“是在戏台外!”

陈非凡猛然又回头,可他竟一下看到,在同顺楼偏后的拐角里,两个男人抓着一位衣服撕烂的姑娘不放,身上都带着刀具。

“这次,你真的不去吗?”没有给陈非凡思考,那个黑影继续问道。

“我,可我不是警察,更不配做一名警察!”陈非凡下意识回答道。

“不,你可以,一直都可以!”

“我?”

“是的,你可以。你依然可以因为过去而选择沉默,继续退回来裹着黑暗无光的屈辱日子。不过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有一把火炬,跨过去,当一次英雄!”

“我已然害死过人……”

“不!陈非凡,纠结过去和曾经的不义,往往就会犹豫不决,可是仅仅只是为了正义本身,只在乎寻求正义的过程,你不会为结果走捷径,不会为失败而气馁。”

“只在乎过程?”陈非凡那一度焦虑烦热的头脑似乎清醒了点,而那女孩挣扎的声音,竟也被他捕捉到了。

“所以她需要你,你不去吗?”

“我去!”陈非凡未带犹豫地回应,他迈着没有过的箭步跑到阴影处,而很快回首的两名歹徒,遇见这个脸色杀气的壮汉。

“喂,哥,看什么看!”一个人装腔凶道,可另一个瘦子一下对他使了眼色,掏出一枚大洋说道:“这位哥啊,你看也是个混得多的,我们是和黄东家开烟馆的,这事后我们一切好说、好说!”

这一枚大洋再一次被送到了陈非凡眼前额边,可这一次他的怒目只盯着凶手,毫无犹豫地两拳打在了行贿者的肚上,近乎一瞬让对方倒撞在墙上,匍匐不起。

“你这扑街仔!”壮一点的凶手一下反击,拔出了背上的刀,要往陈非凡身上刺,陈非凡往后几步躲闪,正对着戏台向后腿,寻找看着对手的动作。

“去死嘞!”壮实的两手拿刀向下砍,陈非凡看到了破绽一手抓着对手的大臂,施展不得之际,脚跟已经被陈非凡一腿绊倒,顺势的陈非凡拧着重喘气的胖子,一边就要挥拳。

“啊!”突然另一边逃跑的姑娘发出一声惨叫,还要逃跑的她,一下正好被匍匐的瘦子抓住了脚,慌乱不及竟然又跌了一跤。非凡回首,一下想去施救,可就那分神一瞬,胖子的刀就划开了他的大腿。伤口的血水止不住涌出,可非凡急切救人之心,没法去管,他在第二刀前夺刀扔掉,然后扭断废了对手右手。瘦子那边还要掏出刀,挟持下姑娘,可是他的脚一下被爬来的陈非凡拖了回来,使拖着破衣裳的姑娘找到了机会。

“快去逃!”陈非凡喊了一句,把瘦子往身下压着,但很快又不防中了侧腹一刀。

“你都快死了,还想着别人,给你的钱不收,为什么现在还有你这么蠢的人!”歹徒把受伤的非凡推到一边,爬了起来。他刚准备又来一刀,却听到身后有人跑来的脚步。

“今年真是开头中了大悬彩!”他自嘲完刚想走,却发觉脚还是被人抓着,他一看,地上的陈非凡还念叨着:“此身归汉不归胡!”

直至死前,陈非凡的手还未松开,他那最后模糊的意识里,清晰地听到地面传来的脚步声,那种急切、规整的军步是他曾熟悉的脚步声。在弥留之际,他看到第一个赶来的警察似乎就是曾经因自己牺牲的同僚,还用着在阴影里一样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你过去救了人了,而你也做到了,做到了正义!”

一月五日,当地势大的烟馆大王花钱买回了两个骨干的命,报纸则争相刊登着才出的头条《缉私英雄不复在,元旦与人械斗死》。那些街头人茶余饭后也不觉一谈这个“伪英雄之死”的逸闻,而对于作土的陈非凡来说,在迈出不顾结果、不去犹豫救人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便已在畅快地说道:“伪英雄已死!正义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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